|
孔鲤按：以上「我们」系列九篇文章，分别叙述的是为什么要有我们、我们从哪里来，以及未来的我们会是什么样，从个体意识，到群体意识，最后落点是个体与群体在未来的统一。 九篇文章，期待你的回信。每一封信都在更强烈地说明，谁是我们，我们是谁。 今天发布的是第一封回信，作者格利高里，讲述的是汉文帝与淮南王案。 辅助阅读：华夏（三）：韩信，刘邦，和那个人 正文： 文/格利高里 淮南王刘长谋反事，发生在汉文帝前六年（公元前174年）十一月。 《汉书·文帝纪》记载：「六年十一月，淮南王长谋反，废迁蜀严道，死雍。」 《史记·孝文本纪》写得更加详实：淮南王和棘蒲侯太子柴奇合谋发兵，并派人出使闽越和匈奴；有司发觉，群臣上奏，淮南王刘长被贬蜀严道，愤懑不食而死。 三年前，失意的济北王刘兴居发兵袭击荥阳，被大将军柴武扑灭。 看起来，淮南和济北事性质相似，都是诸侯王对汉中央权威的挑战。 可拿《史》《汉》本纪、世家、列传、年表展开，事情并不简单。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记述了淮南王谋反的经过：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輂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长安。」
令我产生疑惑的是「七十」、「四十」两个数字。 谋反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大事，一旦失败就身死族灭。历史上成功的反叛并不多，可至少要有看起来可行的计划。 参与淮南王谋反的只有七十人，四十乘大车，没有调动驻军。 谷口在泾河岸边，长安的西北角。属左冯翊，汉代三辅，是汉中央直辖郡。刘长当时在淮南国，都城寿春（安徽省寿县）。 一位远在寿春的诸侯王，指挥四十乘车、七十个人在汉中央的腹心谷口造反，怎么看都不可能成功，更像是一场荒诞的玩闹。 刘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刘长很有才气，没有「清狂不惠」的迹象。这就有意思了。 带着疑惑，继续往下读，是刘长谋反案的判决书，全文摘录如下：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言： 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乘舆，出入拟于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汉法。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聚收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与居，为治家室，赐其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千石，所不当得，欲以有为。 大夫但、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欲以危宗庙社稷。使开章阴告长，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开章之淮南见长，长数与坐语饮食，为家室娶妇，以二千石俸奉之。开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使使报但等。吏觉知，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长匿不予，与故中尉蕑忌谋，杀以闭口。 为棺椁衣衾，葬之肥陵邑，谩吏曰『不知安在』。又详聚土，树表其上，曰『开章死，埋此下』。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擅罪人，罪人无告劾，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 前日长病，陛下忧苦之，使使者赐书、枣脯。长不欲受赐，不肯见拜使者。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陛下以淮南民贫苦，遣使者赐长帛五千匹，以赐吏卒劳苦者。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皇帝，忌擅燔其书，不以闻。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春又请长，原入见，长怒曰『女欲离我自附汉』。 长当弃市，臣请论如法。」 判决书中段详细描述谋反案始末。 大夫但、士五开章、棘蒲侯太子想造反，要结交外援。开章潜入淮南国和刘长密谈，谋划派遣使者联络闽越和匈奴起兵。 刘长和他谈得很投机，令淮南国相春和大夫但联系；同时，开章也派人向大夫但报告：和淮南王谈妥了。恰在此刻，汉廷发觉谋逆事，长安尉奇到淮南国跟刘长要人。刘长不给，杀开章灭口，表示开章死了。 从判决书可知，一切还处在谋划的阶段：派往闽越、匈奴的使者并未出发；七十人在谷口谋反也未发动。假设这是一次胎死腹中的未遂叛乱，这是一个可行但被扼杀在萌芽中的计划；那么还需要解答一个问题：棘蒲侯太子柴奇，人在哪里？ 读者可能认为，柴奇住在长安，因为其父大将军柴武在长安任职。但汉文帝二年十月（公元前178年），文帝下诏，命令没有官职的列侯离开长安，返回封地。在朝廷任职的，就派遣太子返回封地。 据考证，棘蒲国国都在今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部。 文帝六年，棘蒲侯太子奇，人不在长安。刘长和柴奇都不在关中，却要从谷口造反，这实在是过于「荒诞」了。 再玩味一下判决的词句：「开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使使报但等。吏觉知，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 触发长安派出尉官的导火索，是大夫但收到「和淮南王谈妥」的消息，并且接待了淮南王的使者。任何荒诞不经的事情背后，总有隐情。 我认为，淮南王的确接待了开章，和他谈了一些事，同时派出了使者，但所议之事绝不是谋反。因为淮南王事发后的反应，坐实了我的推测： 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长安。 淮南王乖乖地来到长安，接着就陷入了皇帝和群臣编织的网罗中。如果所议之事是谋反，他绝对不可能束手就擒。 忖度一下刘长的心理： 大哥召我去长安，这事虽说有点麻烦，只要我去了就能讲清楚，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刘长没想到，到了长安，这件事居然就成了「谋反」，而且「人赃俱获」：淮南国使者被扣下了、大夫但全交代了，开章还被杀了。即便刘长是皇弟、高祖的小儿子，粘上了「谋反」，也完了。 此事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一个要置淮南王于死地的局，导演汉文帝，演员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列侯吏二千石婴等四十三人。 文皇帝要与群臣合作，彻底摧毁淮南王的势力。可这件事让明眼人看来，实在漏洞百出，无法自圆其说。于是，判决书的前段和末段，透露了为什么淮南王要完蛋，总结如下：
为了让上述罪名更加充实，判辞的后半段提供详细的佐证： 住在庐江郡的南海民造反，淮南郡的官兵奉旨征讨。陛下体恤淮南民贫苦，派使臣赐赠刘长布帛五千匹，令转发出征官兵中的辛劳穷苦之人。刘长不想接受，谎称「军中无劳苦者」。南海人王织上书向皇帝敬献玉璧，忌烧了信，不予上奏。 简而言之，汉中央关心诸侯国民的劳苦，想插手诸侯国内政；刘长坚决地顶了回去，态度倨傲。 于是中央攥紧拳头，砸碎了淮南国。 当时汉帝国实行郡国制，天下有好多刘姓诸侯王。为什么汉文帝要让刘长死一死呢？ 这关涉到刘长是谁，自以为是谁；汉文帝是谁，而别人认为他是谁。许许多多的人物和细节突然浮现，在这平静的下午从史册中蹦出来，波涛汹涌。
淮南王刘长是谁？翻开《淮南衡山列传》。 刘长的母亲是赵王张敖的美人。高帝八年，刘邦亲征韩王信反寇，路过赵国东垣。张敖献上美人，高祖临幸一发入怀，种下刘长。 转过年来，贯高谋反事发，赵国上上下下都被抓进监狱，包括怀了龙种的美人。 美人上书，申诉「我怀孕了」。 高皇帝当时正在气头上，没顾得上理；美人弟弟赵兼找到了吕后的幸臣审食其，想打通吕后的门路。吕后听说刘邦又播下了龙种，嫉妒心发作，不管。 美人把孩子生下来，就自杀了。抱着襁褓中的刘长，刘邦有些后悔，「令吕后母养之，而葬厉王母真定」。 吕太后把刘长养大。 高祖十一年十二月庚午，立刘长为淮南王；秋七月，英布谋反，高祖率军击灭英布，送刘长去做淮南王。 接下来就是孝惠七年、吕后八年，通共十五年的光阴。这十五年间，吕太后直接搞死了刘邦的三个儿子，间接灭掉了燕王刘建。刘长，因为是吕太后养大的（这里面有张耳和吕后的关系，此处不细说），且「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属于吕后拉拢亲近的刘姓诸侯。 孝文皇帝刘恒是谁？翻开《孝文本纪》《外戚世家》。 刘恒的母亲是薄太后，原魏王豹的美人。大约在高帝四年，和刘邦睡了一晚，一发入怀，种下了刘恒。 高帝十一年，陈豨在代地起兵。刘邦亲征陈豨反寇，派太尉周勃入代地，残破马邑。 回到洛阳，皇帝下诏：「代地居常山之北，与夷狄边，赵乃从山南有之，远，数有胡寇，难以为国。颇取山南太原之地益属代，代之云中以西为云中郡，则代受边寇益少矣。王、相国、通侯、吏二千石择可立为代王者。」 燕王绾、相国何等三十三人皆曰：「子恒贤知（智）温良，请立以为代王，都晋阳。」 大赦天下。 七岁的刘恒去做代王，为帝国戍守边疆。 刘恒从未见过刘长。翻阅《汉兴以来诸侯王诸侯王年表》，淮南王刘长在惠帝四年、七年，高后五年三次入朝；代王刘恒从未入朝，代王十八年，刘恒回到关中，驰入长安，做帝国新一任皇帝。 吕雉死后，发生「诸吕之乱」。 在长安的功臣列侯，灭掉了在长安的吕氏外戚，商量着找谁接班。会议提出过三个人选：齐王刘襄、淮南王刘长、代王刘恒。 刘襄、刘长被否决，因为「母家恶」，即母族强势。大臣们不想再找来强势的外戚，压缩功臣集团的利益。代王母家「薄氏谨良」，就是他了。 我认为代王入继皇位的主要原因是薄氏和周勃比较熟悉，喋血京师的主导者是太尉周勃、丞相陈平；同时帝国需要一个能打的塞王登上皇位，抗击匈奴无休止地侵略。 梳理到这，结论就很清晰了：刘恒和刘长同时外放做诸侯王，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刘长差点坐上皇位，是属于另一个营垒的竞争者。刘长在淮南国做了十八年的王。 天子无私亲。 为了履行皇帝的使命，汉文帝已经牺牲了代王后、代王后生的四个儿子。他会如何对付刘长，今天人都能看得明白。 但刘长不明白，因为文皇帝翻开了《左传》，不让他明白。文皇帝读的是：郑伯克段于鄢。 孝文三年，淮南王刘长入朝，和刘恒第一次见面。 三年中，他们虽未见面，已经打过几次交道，形成了兄弟互动模式：「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上以亲故，常宽赦之。」 有了背景铺垫，我们就能理解刘长入朝时的举动：他和文皇帝乘同一辆车打猎，叫皇帝「大哥」；他跑到审食其家，拿铁锤杀掉了辟阳侯，跑到宫阙下光膀子请罪： 「臣弟杀辟阳侯，有三条理由：第一，我母亲没罪，辟阳侯该说不说；第二，赵王如意子母无罪而死，辟阳侯该说不说；第三，吕太后让吕氏当王，辟阳侯还是该说不说。臣为天下诛杀残贼，为母亲报仇，请陛下治罪吧。」 有趣的是，赵王刘如意，淮南王刘长，都曾有可能当皇帝，他们都和赵地关系繁复。 淮南王刘长的舅舅赵兼，世代居住在真定。 我认为，这是淮南王的一次冷静试探，极限施压：高皇帝的儿子只剩下咱俩，你不敢动我；你即位没多久，齐国势力不服，也不能动我。二年诏令列侯就国，三年免周勃丞相职位，令他作表率，你也无暇动我。 皇帝作出何种反应呢？ 「孝文伤其志，为亲故，弗治，赦厉王。」 刘长的极限施压成功了。史载，「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称制，自为法令，拟于天子」。 刘长没料到的是，他成功地激起太后、太子、诸大臣的恐惧，在对待淮南王的问题上，几股势力慢慢形成了共识。 司马迁说，淮南王刘长「有材力，力能扛鼎」；司马迁还说过，霸王项羽年轻时「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 文皇帝初年，经过楚汉战争洗礼的功臣集团慢慢老去，尚未退出历史舞台。面对二十一岁的淮南王刘长，功臣们心里恐怕只有一个念头：项羽复活了，活项羽母家恶，曾经党附吕氏。 功臣集团作出了选择。 距离拿下淮南王还有三年。文皇帝并非表面那般无所作为。文帝二年，随着「列侯之国令」一同颁发了一道「易侯邑令」。 「易侯邑令」，就是把一些侯邑从诸侯国迁出，在汉朝直辖的郡中重新安置，原先的侯国恢复为县，赋税转归诸侯国所有。要说这是汉朝中央割肉笼络诸侯国的政策，却遭到淮南王的拒绝和抵制。 淮南国疆域内原有三个列侯的封邑：寥、松兹、轪。易侯邑后，淮南国的财政更加充实，为什么淮南王会拒绝？ 文皇帝初即位，确立太子与皇后后，上曰：「封淮南王舅父赵兼为周阳侯，齐王舅父驷钧为清郭侯。」 赵兼，被封为周阳侯。《括地志》云，周阳故城在绛州闻喜县东二十九里，其地汉初属河东郡，在汉朝直辖区域内。 文皇帝之前，按照惯例，王子封侯、王之外戚的封地都在本王国内。列侯例不就国，功臣侯大都住在长安，王子侯一般住在王国的都城。 文帝二年，皇帝诏曰：「其令列侯之国，为吏及诏所止者，遣太子。」赵兼就要离开淮南国都，到周阳去了。淮南王不乐意，汉文帝很坚持。最后，赵兼去了周阳。 文皇帝又让舅舅薄昭给淮南王去了封信。信很长，《汉书》有《史记》不载，我拣紧要的说。 薄昭说了这么几个意思：首先，皇帝对大王很宽厚，大王却是个作精，实在很不明智；其次，大王你的所作所为，不孝不贤不谊不顺、无礼不仁不知不祥，我看高皇帝在天之灵也罩不住你；再次，皇帝要动你很容易，你还是悠着点。最后，洗心革面，承认错误，皇帝会给出路，咱们还是兄弟。 淮南王读了这封信，非常不高兴。立刻，淮南王谋反事发。让我们欣赏一下文皇帝的处置吧！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联名上书，要求判淮南王刘长弃市；皇帝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你们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和列侯两千石们商量商量。 群臣们和四十三人商议后，一致认为：还是要判处刘长弃市。皇帝制曰：「朕不忍致法于王」，赦免刘长死罪，废掉王爵。 群臣们继续陈请：「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遣其子母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臣等昧死请，请布告天下。」 既然陛下不忍致法，臣们请发配他去严道邛邮，孩子母亲跟着去（母子、父子分离），县里盖一间大房子（监狱），供应柴火蔬菜盐巴豆豉食器被褥。臣请布告天下。 皇帝制曰：「每天供应刘长五斤肉，二斗酒。另外拨给十个美人才人。他可。」 谋反事发时，淮南王有四个儿子，都是五六岁。 密谋造反的人全部杀死。刘长就上路了，装在囚车里，沿途各县依次传递。沿途各县都不敢打开封条。 走着走着，淮南王对侍从说：「谁说你老子勇猛？我还勇猛个屁？我太骄横了，才遭此大劫！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 他绝食饿死了。囚车走到雍城，雍令打开封条，向长安报告了淮南王死讯。文皇帝也不吃饭了，悲哀的泪流了一手，对中郎将袁盎说：「不听爱卿言，卒亡淮南王。」 袁盎心说，几年前我进谏，让你敲打淮南王，你不用；流放前我进谏，告诫这样可能把淮南王搞死，背上杀弟的骂名，你不听；现在好了吧！ 袁盎嘴上说：「无可奈何，我也没招了。陛下自宽吧。」 皇帝问：「现在该怎么办？」 袁盎答：「把丞相、御史都杀了，以谢天下。」 皇帝下令，沿途各县不开封条、伺候淮南王的人，一律弃市。以列侯礼葬淮南王于雍，守冢三十户。
淮南王之死的故事写完了。 写完这个故事，我一下明白，为什么贾谊临死前告诫文皇帝，要留意淮南王的儿子们；为什么刘安用一生的时间准备造反，听到朝廷坏消息就喜，听到朝廷好消息就怒。 孔鲤说，那还是在不知道政治要怎么搞的时候，我汉接连出了几个政治天才，所以我汉牛逼。在此对文皇帝致以崇高的敬意，下回去西安一定到陛下的霸陵供奉一根火腿肠，一块小饼干。 其实，文中还留了个小彩蛋：棘蒲侯柴武三十八年，孝文后元年薨，子奇反，诛，不代。柴武身上承载了太多不能说的秘密，请把它们带进坟墓吧！ 《史记》《汉书》都没给柴武立传。 文/格利高里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