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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民寺蒙难记

 艾俊民的游子报 2022-04-11

佑民寺蒙难记

■作者:章勇

  1966年7月的一天,天刚蒙蒙亮,佑民寺里就传来阵阵嘈杂,家与佑民寺仅一墙之隔的我虽然感觉与往日有异,但由于年轻人贪睡,故没太在意。到了九点钟左右,动静更大了,院里除人声嘈杂,还传来机器的切割声,我同我的堂兄章仁缘一起到寺内一探究竟。哎呀!看得我们大惊失色,原来是一群人正在“破四jiu”!这群人是南昌某工厂的人,手臂上戴着红袖标,在寺内乱打乱za,大殿里包括菩萨在内的所有东西被他们捣毁得一塌糊涂!

  南昌文革最初的“革命行动”就是从“破四jiu”开始的,什么叫“破四jiu”呢?当时报纸上提法是破除一切旧文化、旧思想、旧风俗、旧习惯。最后演变为不问青红皂白,一切老的东西都属四jiu范围,都属破除之列!更让人无法想象的是,那个时候“破四jiu”是个很时髦的做法,一些人只要嗅出了哪里有“四jiu”味,上门打砸就变得理直气壮,像眼前,一伙不知哪个厂来的人,在这个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乱打乱za,如入无人之境。咳,怎么就没有人管管呢?

  要说我对佑民寺的感情那是很深的。佑民寺始建于南朝梁天监年间,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唐朝诗人杜牧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名句就能透视出佑民寺诞生的时代特色。佑民寺不光是南昌城内最著名的寺庙,在佛学界地位很高,在全国影响也很大。特别是寺内的那尊大立佛,身高一丈六尺,国内罕见,因为史载立佛全身为铜铸,所以有“江西穷是穷,还有三万六千铜”的说法。不知多少年了,这尊大立佛就这样静静地矗立在那儿,低眉俯视众生,如你在它的面前抬头仰望,不管多糟的心情都会自然归于宁静,那种神奇,亲历者都有体会。

  从记事起,佑民寺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的家和佑民寺仅一墙之隔,寺庙的香火伴着轻脆的木鱼声时时飘入我家。小时侯,一写完作业,我和住在隔壁的堂兄章仁缘以及住在寺庙大门附近的李谦常会去寺内玩耍。我们在长着很多古樟的花园里爬树、追逐、捉迷藏;快考试了,为了取得个好成绩,还会到菩萨面前煞有介事地拜拜,挺有趣的!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就认定:住在佑民寺旁边真好!

  这天,我们张大眼睛在寺内四处看着,打砸还在进行,已经有两个大殿的菩萨都被打翻在地。那些破四jiu的工人们的工具,气焊枪、氧气瓶、切割机、重磅大锤一应俱全,这肯定都是从工厂运过来的。我同章仁缘越看越急,眼看这些人就要往有立佛的大殿去了,章仁缘叫我赶快去学校求救,让更多的人一起来制止这种野蛮的行为!

  佑民寺离我们学校不远,我跑步两三分钟就到了。因为文革开始不久,我们高一(4)班虽然和全年级、全校一样都停课了,但同学都凭着一股参加文化大革命的热情,还是每天都自觉到校。来到我们班里,我把佑民寺正在遭破坏的事一讲,同学们群情激愤,都表示要去保护佑民寺!李谦家虽已搬离了佑民寺,但他对佑民寺的感情不亚于我们,郑克强也是每天上下学都要从佑民寺经过的……很快,他们和饶浩明、熊光灼等十几个同学就集结起来,大家急匆匆地往佑民寺赶去。后来我曾纳闷:怎么偏偏就是我们最该有革命闯劲的懵懂学生会去保护这看似与四jiu挂得上号的佑民寺呢?到底还是读过书的,懂得四jiu和文物的区别吧!

  进得寺内,遍地狼藉,触目惊心,大锤的敲打声、电锯的切割声以及人的吆喝声,让我们第一次感受到愚昧的破坏力竟是如此之大。我们直接往最后一个有立佛的大殿里跑,因为寺内前几个大殿已经被横扫一空,那尊大立佛的命运更令人担忧!进入立佛大殿,看到了最让人揪心的一幕:立佛还在,但殿内已是人头攒动。一个梯子靠着立佛斜架着,站在梯子顶端上的人也仅能够着立佛的一支下垂的右手臂,那人正手拿气焊枪,大声吩咐下面的人怎么搭手。看来制止这些人已经是很难的了,现在他们已经万事俱备,只待动手不说,还人多势众,个个凶神恶煞!我们出发前想着来这里大声喝止的气势在一点点消失。我和章仁缘企图制止,刚说了一句:“这是文物,你们不能这样……”立刻就有几个人怒目相向:“做细俚(做什么)呀?破四jiu都不晓得啊?”我们就只好不做声了。尽管心里百般不情愿,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继续作恶!

  只见那爬在梯子上的人点燃了手里的气焊枪,蓝色的火苗呼呼直响,他把气焊枪对准了立佛那支垂着的右手臂,从手臂中间开始切割了!“呼呼,呼呼……”气焊枪对着立佛手臂吐着火舌,大殿里的人都睁大眼睛,凝神观望,要见证这个江西最大的铜佛是如何被大卸八块的!只见气焊枪吹火处,立佛手臂表面的铜融化为铜水,掉落一地,但接下来就有点令人不解了,焊枪一直不停地吹着火,却再不见有融化的铜水吹落下来了,佛手还是原样。怎么回事?“咦……”只听那个拿着气焊枪的人在楼梯上大叫:“里面西(是)泥巴咯(的)耶,不西(是)铜咯(的)耶!”这倒是让在场所有人颇感意外,“不可能啊!”“不是全铜的吗?”……我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最后,立佛的手臂还是被那些人不知用什么办法一分为二,前臂“嘣”的一声落在了地下……那天,我们都没有勇气和心情继续看大佛如何被毁,大家心情复杂地返回学校……

  佑民寺彻底被毁后,曾变为一处空空如也无人看管的废墟。之后我们下放农村,再后来我又从下放地去当了几年兵,五年后返回南昌,有心去看看佑民寺,发现寺庙竟然变为住满了人的大杂院。这个“大杂院”的时间有多长?里面人究竟有多少?没有谁说得清!反正有一个事实:政府打算重修佑民寺时,据说安置这些人都是个大难题!

  今天的佑民寺,雕梁绣柱,碧瓦朱甍,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更大的扩建还在进行中,据说市里要把它恢复到佑民寺史上最鼎盛时的样子。相信那时的佑民寺,将使八方震惊,让人叹为观止!佑民寺,你的辉煌正当其时,正如南梁距今一千四百多年的悠悠岁月中,佑民寺几经天灾人祸而毁于一旦,后逢盛世又重现光华一样,一座寺庙的兴替,也在见证着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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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谦:《佑民寺蒙难记》是我们《岁月的河》里一朵不同的浪花。它既用记实般的严谨向世人描述了佑民寺在文革中遭受的厄运,又用有声有色的记叙,反映了我们同学亲历这场浩劫的表现及过程,文字形象生动且客观,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我想起同章勇、仁缘等人小时候一起在寺内玩耍的情景,恍如昨日。佑民寺承载着我们的记忆,光阴似箭,一点不夸张!

  邹再新:李谦记得在医学院的草地上,张留真用南昌普通话向北京的大学红卫兵说“他们用锯子把佑民寺菩萨的胳膊锯断了!”当时我听得肚子都笑痛了。

  李谦:是的,他是用“南普话”说“用gie(入声)子gie断”的。你的记性真好。

  熊大蘅:我也忍不住笑出声了!不过我自己也免不了会冒出“南普话”。我生长在南昌,却从未去过佑民寺。昨日第一次与同学一起进去参观,拜谒大菩萨,拍摄场景,很感慨!原来南昌也有如此壮观的大雄宝殿,神秘的古刹钟声!

  曾健平:佑民寺木鱼的敲击声陪伴着作者渡过了美好的少年时代,但文革“破四jiu”狂潮冲毁了一切美好的东西,不仅给生活在当时的人们带来巨大的灾难,也给中华文明造成无可估量的损失。当时佑民寺的命运也是全国绝大部分寺庙的缩影,大量的中国历史文物遭到不可逆转的巨大破坏。好在今天佑民寺又重现辉煌了。

  雷杰凡:文革中的佑民寺惨遭灭顶之灾,这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是司空见惯的。“革命”把文明置于死地,多少珍贵的文物毁于愚昧!章勇用畅晓明白的语言叙述的这一事件,让人再一次扼腕叹息,同时,几个毛头小子的真情,勇敢,让人在唏嘘之外,更看到了希望!

  回莎莉:想当年我们几个女生也参加了保护文物的行动。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愤愤然、灰灰然走出佑民寺的样子。

  章仁缘:这篇回忆文笔流畅,寓意吉善,既有历史厚度,又有情感深度。过去,佑民寺曾与八一公园连为一体,东湖区中心小学和南昌二中是旧时的书斋。寺庙恢弘伟岸,公园风情万种,花香、书香、烧香、樟木香四溢,周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与我们的成长纠葛在一起,昔日佑民寺之幻象成为我永远挥之不去的梦,无论地老天荒……与南昌万寿宫和佑民寺的命运一样,我国有多少文化史迹、传世珍宝因天灾人祸遭毁坏,但都不及文革时期造成的灾难。

  李谦:刚刚我查了一下资料,据说佑民寺在唐代尤为浩大,现在佑民寺的规模只有它的百分之一,我以为看错了,再看,千真万确!如果现在佑民寺要按最鼎盛时复原,那就要吓死人了!

  肖钝如:《佑民寺蒙难记》纪写了距今五十余年前,南昌二中高一(4)班众多热血青年学子护“铜佛”经过,终因当时社会大气候所致,只能强忍怒火,眼睁睁地看着铜佛被锯毁,熔为铜水!然邪不压正,毁久必修,此乃时势所趋。今天重建后的佑民寺僧侣络绎,香客不断,烟火缭绕,渐显辉煌。太平盛世之场景亦可慰当年护“寺”护“佛”青年学生良苦之用心。

  下图为南昌佑民寺铜佛。(熊大蘅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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