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张谨 | 花季岁月(四)

 默默7qrvsleytp 2022-04-11



作者:张谨(美)

女孩子最美好的光阴,应该是十几岁的年龄吧。可我在那最美好的岁月里,留下的记忆似乎只有灰色的天空、丑陋的同胞和单调的生活场景,以及由此而生的沮丧和落寞感。

第一章  灰色的豆蔻年华

                                  
 

右派家对门,住着一对老夫妇,无儿无女。老先生是投诚的国民党文职军官,会画画,文革前在中学里教美术。老夫妇没有子女,我没事时也喜欢往他们家跑,因为老先生有一肚子的故事。我总是坐在他的面前,用手指着他的肚子慢慢往上移动,一面说:“到这里了、到这里了.........好,故事要讲出来了!”

老先生也总是笑呵呵地想啊想啊,最后硬想出一个小故事来讲给我听。老先生的左耳朵没有耳廓,只有三个肉球,最大的是耳垂,往上依次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那个肉球只有黄豆粒那么大,看着既丑陋又有点恐怖。

“房老师,你的耳朵怎么会这样?”我问。

“是猫咬的。”每次问到这个问题,房老师就这样回答,本来满脸堆笑的脸就会阴沉下来,当然这个答案我是不信的,所以还是要追问下去:

“猫怎么会咬你的耳朵呢?我们家的猫从来不咬人的!那么它咬你的时候你不知道的吗?”

但房老师总是把话岔开:“小妹,你小时候非常可爱,头上扎着五个小辫儿,头顶上两个,后面两个,最下面还有一个小辫儿......”

后面还有三根小辫儿看不见

后来,房老师家搬走了,才听大人们说,房老师的左边耳朵,是在解放战争中被解放军给劈掉的。可能当时看他是文职军官,才没有要了他的命。房老师搬走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但是他讲过的那些智慧类型的小故事,我一直没有忘记。

二楼还住着一对从法国回来的夫妇。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喜欢去他们家玩,熬过寂寞难耐的晚上。老先生全名是祖雨人,一个很不俗的名字。祖先生六十多岁了,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仪表堂堂,讲话走路都很儒雅。他在法国留学时娶了一位法国太太,有个中国名字叫“烟尘”。法国太太比他大7岁,居然会说一口流利的四川话。据说他们回中国的时候,正是抗战时期,祖先生在银行里工作,他们就跟着国民党退到了重庆,在那里住了好多年,太太就学会了重庆话。

我们都叫祖先生“公公”,叫法国太太“婆婆”。婆婆窄长的脸,皮肤白皙,满脸皱纹,一双灰绿色的眼睛下是高鼻子和薄嘴唇,年轻时一定很好看。婆婆经常给我讲故事,有一次讲:“四川有一个奇人哪,他拿厚厚的一叠草纸,每天在草纸上按几十下。日子久了,这叠草纸最下面的那一张上面,哦嗬!都印着他的五个手印呢!这是气功。——那个按手印的奇人,誰要是欺负他,他就一推,哦嗬!那个人的里面就受伤了撒!”婆婆经常会用重庆话里的“哦嗬”来加强语气。

婆婆很有创意,有一年夏天我在婆婆家玩,忽然外面传来了棒冰小贩的叫卖声。只见小贩头戴草帽,背着一个大木箱,用一块木头拍着木箱发出“啪啪”的响声,一边叫着:“棒冰吃伐棒冰!奶油雪糕、赤豆棒冰!”

婆婆就拿出一只不知啥时候准备好的小篮子,篮子上面拴着一根长绳子,然后往小篮子里面放上八分钱,再把小篮子从二楼的窗口慢慢地送下去,一边笑眯眯地招手叫小贩过来。小贩抬头看见婆婆,惊喜地跑过来接过小篮子,往里一看是八分钱,开心地问:“买两根棒冰还是一根雪糕?”他大概从来也没有遇见过还有这么买棒冰的。

“一根雪糕。”婆婆说。

小贩答应着,连忙从木箱里拿出一根雪糕放进小篮子里,再从小篮子里拿出八分钱,然后笑嘻嘻地把小篮子往上一送,仰脸看着婆婆把小篮子慢慢拎上来。婆婆对我说:“吃吧,棒冰大王!”

法国婆婆对我的影响很大,她经常讲故事给我听,还教我穿衣服怎么搭配颜色、怎么安排和布置房间等,我对各种建筑和色彩的知识,应该算是这位法国婆婆的启蒙罢。

婆婆有严重的哮喘病,每年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就会发病,我们在三楼都能听见她大声的哮喘声。有一天清晨我还没有起床,朦胧中就被婆婆大声的哮喘声惊醒了。我迷糊着眼睛穿上拖鞋就往楼下跑,只见婆婆半躺在她家里过道的通风地方,正痛苦地大口喘气呢!她的身体随着她的声音在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波涛起伏的小船里上下晃荡,我赶紧握起空拳就给她捶背。

 

我经常这样给婆婆捶背,我知道握着空拳捶在身上不疼。婆婆一边打着嗝,一边说:“舒服......再重一点。”我倒腾着两只手轮换着给婆婆捶背,直到婆婆打了一个大大的嗝,说:“真舒服,好了。”我才住手。

其实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哮喘是气管痉挛引起呼吸不畅,而打嗝是从食道里冲出来气体,和气管根本没有关系的。但是小时候不懂,只要听见婆婆打嗝了,说舒服了,我就觉得很开心,我能让婆婆舒服。

婆婆不仅比公公足足大了七岁,还是一个“药罐子”,家里的一个玻璃柜里放着很多药瓶子,上面都是看不懂的外国字。但是公公却待婆婆非常好,对她言听计从。我经常看见婆婆对着正在看报的公公唠叨着什么,公公一边看报一边漫不经心地“嗯嗯”着,但并不嫌她烦。婆婆吃玉米时,公公会先咬一口试试,然后把软的换给婆婆。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恩爱夫妇的和睦样子,这一个生活场景让我感动至今。

一天傍晚,达成忽然跑上楼来说:“婆婆救、救到医院里去了!公公到、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我爸爸已经去、去医院找他们了,也到现、现在都没有回来。”

这时,听见楼下有大人们的说话声,我和达成就跑到二楼听大人们说什么。只听巧妹的爸爸说:“我去看看到底出了啥事情。”

“哦哟,你去了,不要也不回来啊!急死人的。”大人们七嘴八舌的说。

巧妹的爸爸走了,大人们还聚在一起说着,一直等到很晚还是不见去医院的人回来一个。那天,达成的妈妈中班还没有回家,巧妹的父母都不在家,我妈妈也办学习班要快半夜才能回来,这时,我家隔壁的阿姨说:“你们几个就睡到上面来吧,也好陪陪小妹(指我)。”

于是巧妹、达成和他的哥哥达宏就都跑上来,在我家的大床上头朝外地一字排开横躺着,我一个人坐在一边,有他们陪着我倒是不害怕了,听他们叽叽咕咕地说着。一直等到大人们回来了,他们才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不久,就听说婆婆去世了。

公公对着邻居们哭着说:“都怪我呀!是我不好!那天我喂她吃汤圆,她一下子噎住了,就,就......”。他摘下金丝边眼镜,不停地擦拭着眼泪,哭得像个孩子。

“婆婆年纪也大了,那怎么能怪你呀!你照顾她已经很好了,我们都看到的!”大人们围着公公安慰着。

“可是没有她,我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啊!我活得太久了,太久了.........,我也不想给儿子添麻烦.......”不久以后,公公真的追随婆婆去了。

大人们站在一起,神色黯然。我们几个孩子则面面相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间还有如此真挚而持久的爱情。我们那时的邻居友情也是如此的真挚,现在再也看不到了。只有那个革命小将程溥浩,仍然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冰冷着脸,得意地走进走出。

之后的每天早晨,大楼里的这些“地富反坏右”们,仍然会集中到三楼的毛像前,在程溥浩的监督下三鞠躬加早请示,只是从此少了公公。

我家搬走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革命小将程溥浩,只是从巧妹那里断续地听到一点有关他的状况。他最终也没有逃过下乡插队落户的命运,去了遥远的黑龙江,八年之后病退回了上海,然后就是下岗、离婚、兄弟反目。最后他患胃癌而病死。

文革结束后,大楼里的“地富反坏右”们都先后平反了。他们有的立马抬头挺胸,恢复了之前的清高状,有的仍然谦谦君子般地低头走路,见邻居就点点头。我看到,许多知识分子的清高是应着身份而显隐着,而极少数的知识分子,那种高贵与清高是在骨髓里的。

 

毕业前,音乐老师卢老师来找我了。她看上去年龄已经不小了,但还是梳着两条短辫子,嘴角上有一大块明显的疤痕。据说就是因为这一块疤痕,她一直没有结婚。不过卢老师很高看我,只要我在上海读书时,每次节日演出都会选我上台表演,而且总是把我排在最前排,唱歌跳舞一个不拉。

记得有一次国庆节要演出,我的演出节目又是有唱歌有跳舞,所以下课后排练到很晚。那天母亲等不到我回家,就找到了学校,一看我还在跳舞,生气地说:“什么跳五跳六的!回家!”就把我拉走了。

不过卢老师并不记恨,每次还是会选我。尤其是回到上海读六年级后,卢老师经常直接吩咐我排练舞蹈:“李晓申,学校要举办毕业班文艺汇演,你教大家跳一个舞,你自己也表演一个舞蹈!”

“跳什么舞?”我问。

“忠字舞我们已经跳过很多次了。你就教大家跳《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延边人民热爱......》”

“女生高矮胖瘦地站在一起,跳舞也不好看啊!”

卢老师没理我,走了。没办法,我走回教室,指着几个长得稍微好看一点的女生说:“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放学后留下来,排练舞蹈。”

被选上的那十几个女生互相看了一眼,脸上掩饰不住地露出得意的笑,立马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翻开了书。没有被选上的女生,有的翻着白眼看我,有的做出一脸的不屑状斜眼看那些被选上但假装无所谓的女生们。

放了学,那些被我选上的女生们就都跑到操场上去等着了,叽叽喳喳兴奋地大声说笑着。我走过去说:“先学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这是我从部队上学来的,圆舞曲节奏,就是俗称的“三拍子”,可以跳集体舞,好对付。

 

两遍教下来,女生们都会唱了。我就让女生们站成一圈手拉手,一边踩着无声的“嘭嚓嚓”节奏,一边演示给她们看:“都往中心走三步,双手举起来,再退三步双手放下来,然后分成内外两圈交叉走......

女生们哪里见过还有这样的舞蹈,开心得忘记是在排练了,跳了好几遍,还在一面跳一面笑:“李晓申,再来一遍好伐?”

演出之前审节目,是在一个教室里。课桌椅都挪到了后面,校长和几位老师面向黑板坐成一排,黑板前面的空地就是临时“舞台”了。我先叫女同学们跳那个集体舞,地方有点小,水泥地上被那么多的脚踩踏着,立马扬起了灰尘。老师们用书或者手绢遮掩住鼻子,说:“可以了可以了!”

轮到我了。我跳的是在部队上学的。这个舞蹈本来是群舞,气势磅礴,但里面有不少动作,没有练过基本功是不可能跳下来的,就只能我独舞了。看看教室里的水泥地,我有点担心,再看看面前坐着的老师们,心想反正他们也是外行。糊弄一下就好!

心不慌了,发挥就好。跳到最后的结尾,是要先一个侧翻再顺势劈叉,然后一个大旋腿挺身而起做造型结束,我居然一气呵成没有出一点差子。老师们点着头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位老师伸出一根手指头点点我说:“李晓申,侬再帮阿拉班级排一只舞蹈!”

“是的呀,侬也教阿拉班级一只舞蹈!”另一位老师说。

碶!说得倒轻巧。关我黑房间的时候呢?你们哪一个放我出来了?!我心里骂着。

那些跳过和没跳过“忠字舞”的女生们,成了当今广场舞的主力军。她们在公共场合兴奋地扭着粗壮的腰、挥舞着粗短的手臂怀念着过去的岁月。每次看到这样的人群,我就会移开目光,不忍卒睹。 

(未完待续)




—《END》—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