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狗殇

我的老家在东北平原的一个偏远的农村，在我小的时候，还是地广人稀的，因而，养狗就成了每家用来看家护院的基本配置。我家里原本养着一只大黑狗，后来不知怎么就来了一只小黄狗。突然多了一个同类与他争宠，一般来说，两只狗的关系应该比较仇视才对，而这只两条狗的关系却很好。时间久了，我发现那小黄狗很会讨好，仗着它没被拴着的优势去垃圾堆里翻骨头，小块儿的留给自己，大块儿的就送到大黑狗的脚旁。而大黑狗呢，也是知恩图报，夜里自己睡在冰冷的泥地上，而把温暖的窝儿让给小黄狗。家里人自然也没有管这些狗事的，只要它们俩相安无事就好。

有一天，却突然发现家里养的八只鸡少了一只，到处找也不见踪影。邻居王叔说别找了，让你们家小黄狗捉去吃了。家里人不信，小黄狗差不多整天都在视线里，没见它吃鸡呀！何况快赶上它大了的一只鸡，它也吃不完啊!王叔说，我亲眼看见它扑住叼走了的，你们还是回家看看吧。母亲带着狐疑回家一看，那院子里的确有几片飘飞的鸡毛，赶快去看狗窝，一堆鸡毛都在那里，而大黑狗的嘴上还粘着血迹和残毛。一切都明白了——小黄狗又给大黑狗上供了！一家人气愤不已又哭笑不得。母亲心疼这正在下蛋的鸡，一顿乱棍打跑了小黄狗，嘴里还不断地骂着“奴才，打死你这奴才！”——也许它原来的主人也是这样把它赶跑了的。

然后就是父亲的慨叹：原来不只是人，狗的世界里也是形形色色，也有这种骨子里天生就是奴才的。

这件事彻底颠覆了此前我对狗的印象。因为母亲总是说，狗是忠臣，猫是奸臣。狗饿死也不会离开主人，更不会祸害主人。当然也包括主人的鸡。

此前，给我印象最深的关于狗的故事，是邻居潘大伯家的那只自杀的狗。

潘大伯家养了一只灰底黑花的猫和一只黄白花的狗，有时为了争夺食物，有时也为了争宠，猫和狗总是战争不断，但因为各有职责，且都忠于职守，哪个也舍不得丢弃，王叔只好在它们打架的时候把它们赶开了事。基于对弱者的同情，多数时候潘大伯是呵斥甚至打骂花狗的。有一天中午，潘大伯从田地里回来，没听见狗迎接他的叫声，仔细一找，花狗在墙角里口吐白沫，已经死了，旁边一个农药瓶子拧开了盖子躺倒在地上。潘大娘想起早上曾经又因为猫狗争食的事打骂过狗。看来是这狗因为长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不堪受辱，自己拧开农药瓶子喝农药自杀了。潘大伯潘大娘很是震惊，潘大娘直后悔她打骂了狗，很长一段时间，潘大娘都想起来就叹息。现在想来，大概做狗也有做狗的原则，“士可杀而不可辱”，狗中也有专业的“士”狗。这条“士”狗用生命捍卫了正义和尊严。一条未必强健的脊梁挺直得那么令人尊敬，那么让人感叹。

更多的时候想起的还是我小的时候家里养的那只小黄狗。那是一条长不过半米，高不过尺余的土狗，村里人叫这种狗“板凳腿子”，说起“板凳腿子”主管名称时，都是很不屑的那种语气。因为养狗的唯一目的是看家护院，所以一般都选高大的品种来养。这只小狗是我放学的路上跟着我来的。用现在的名称来称呼，应该就是流浪狗。母亲一看这小狗的短腿就知道它长不大，不让我养。一来我喜欢它一身毛绒绒的黄毛，二来是想着它是在路上跟着我跑到家来的，虽然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缘分不缘分，但我感觉我不能不要它。母亲拗不过我，也就养起来了。逐渐长大后才发现这狗特别厉害，没有家人的命令或者带领，任何外人也别想进我家大门。经常是狗一叫，我们就得出去接人，以至于邻居嫌麻烦，都“无事不登三宝殿”。冬天的农村比较清闲，那些喜欢玩牌的就三三两两地凑一块，期间难免有出点小钱押宝的，实在也就是一种娱乐性质。但是那时候管得严，只要是动了钱就算赌博，“派出所的”就闻风而动，因此，“抓赌博的”就神出鬼没。有一次派出所又来抓赌博了，设局的人家就在我家的后院，一个小青年逃跑中慌不择路，就蹿进了我家院子，小黄狗上去一口就咬住了人家的裤子，把这个人直接拖倒。母亲见是个邻村的半大孩子，就赶紧呵斥狗放开，那个半大孩子才慌忙爬过我家的院墙，一溜烟地没影儿了。

小黄狗厉害，就难免与别的狗打架，它个头小，又不肯示弱，所以经常带着伤回来。也许是树敌太多，在它四岁那年的一个冬夜，它遭了围攻，有人看见四只狗咬它一个。天亮的时候母亲出去抱柴火，发现它已经死在了院墙边上，浑身是血，脖子被咬断了。母亲把它拖到屋里，希望暖和暖和能缓过来。我还在被窝里，就趴在炕沿上边哭边叫它，叫了半天，它也没缓过来。现在想来，应该是在母亲拖它回家之前就已经僵硬了。

据说一条狗一般能活到２０岁，那它算是英年早逝了。早逝狗的死亡原因也许多种多样，但像它这样战死杀场的一定不多，我不知道是应该痛恨它的自不量力还是应该赞赏它的宁死不屈，但我知道，我很悲痛它的死。也许它个头小，又不甘示弱，这种死法就是它必然的宿命吧——我只能这么想。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养过狗。

如今的狗，大概奴才的多，看着那些洗得水光溜滑、跟在主人脚前脚后撒娇的狗，我常常想起潘大伯家的小花狗和我家的小黄狗，那些可杀而不可辱的狗，那些宁死不屈的狗，一定还有，我期望能再与这样的狗结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