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炳发：苇子沟人物三题

一、刘大吃

刘大吃是赶车的，个高，身壮，一身的力气总像使不完。

刘大吃特能吃，每顿吃十几个馒头。二大碗米饭也要十几碗，方能填饱肚子。

刘大吃吃猪肉很拿手。他能把一块三斤重的肥膘肉，切成厚片子，蘸着用葱花搅拌好的盐面子，就着一瓶酒生吃进去。

刘大吃虽能吃，但不好吃懒做，这一点深得苇子沟城里的“庆升义”、“福源兴”、“德昌恒”等几家大商户栈房老板们的赏识。

因此，这几家大商户的老板，自家有长途贩运的活，都愿雇佣刘大吃。

雇别的车老板，东家还要派跟车的装卸。雇刘大吃就省了那些麻烦。刘大吃无论被谁雇佣，车上的货从来都是自装自卸，只是在结帐时，多给一点赏金。但这也只是凭着东家的意思，赏多赏少刘大吃并不计较这些。

这样，刘大吃在苇子沟的车老板中，数他的生意好，每天都很少有闲着的时候。

但叫人不解的是，刘大吃生意最好，挣的钱也多，但却不找媳妇成家。

苇子沟做媒最红的马三婆，给刘大吃介绍媳妇也未成功。

刘大吃对马三婆说：“我愿一个人过，清闲自在。”

刘大吃虽然不找媳妇，但却总去逛窑子。

庙胡同窑子里的香姐，几乎被刘大吃给包下了。

阴雨天或闲着无活时，刘大吃就去香姐那儿厮守。一去就一整天一整宿的。

苇子沟的老少爷们凑在一起时，就骂着：“这个刘大吃，我操他娘的真怪，有钱不说媳妇，却都填了窑子洞！”

汤爷说：“这叫各有各的活法。”

马爷接话说：“屁个活法，这叫败家！”

不管别人怎么说：刘大吃并不理会，只要一有空，刘大吃就去香姐那儿。

有时，从香姐那儿回来后，刘大吃就玩命般往肚里灌酒，然后红着眼珠子哈哈大笑，再然后就吼着嗓子尽情唱车老板子都会唱的“十八坡”：

过了第一坡呀

还有第二坡

妹呀你只要笑一笑

哥呀就过了第三坡

……

唱够了，就借着酒劲呼呼大睡。睡中，嘴里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梦话，谁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一次，“德昌恒”盐商徐老板，雇刘大吃去老营口拉盐。

在运盐回来的路上，马突然受惊，就在要到苇子沟以南的横头山附近时，马拉着一车的盐冲下山崖。

不说自明，我们小说中的主人公刘大吃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很年轻的生命。

刘大吃卒年二十五岁，挺悲惨的呀！

“德昌恒”徐老板很够意思，自己出钱在横头山上厚葬了刘大吃。

刘大吃的坟前，香姐哭成个泪人……

后来，香姐对马三婆说：“别看刘大吃总到我那儿去，其实他一次也没跟过我。”

说此，香姐红着脸又补充说：“他那个玩意儿不中用。”

……

二、马大哭

马大哭是苇子沟的豆腐匠。

马大哭的豆腐做的好，块大、香且又鲜嫩，即使买回来隔夜再吃，豆腐的“嫩头儿”仍在。

这是马大哭豆腐的一绝。

马大哭的脸总阴沉着，遇到不顺或烦心的事，马大哭就能像小孩子一般，坐在那儿呜呜大哭。一哭就是个把小时，直到眼睛哭肿了，泪水哭干了方能罢休。

苇子沟上年纪的人说：“那小子从小就爱咧咧地哭，长大了还是这个熊样！”

可见，马大哭的哭是有年头的了。

最能叫人领略马大哭的“大哭”，是马大哭的媳妇死那会儿。

马大哭的媳妇在前一天夜里，因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和马大哭吵了起来，被马大哭打了两嘴巴。

第二天，马大哭去卖豆腐，媳妇在家就喝了点豆腐用的卤水。

马大哭回来后，见媳妇的身子都已僵硬了。马大哭就坐在地上哭，趴在媳妇的尸体上哭，哭了三天三夜，哭得昏天昏地……

出殡那天，马大哭从家里一直哭到墓地，又从墓地哭回到家。

当时，胆小的女人被马大哭哭得心里发毛，说：“没见过男人这个哭法呀！”

后来，马大哭找了寡妇翠红，做了自己的第二房媳妇。

娶翠红那天，马大哭可能是触景伤情，想起了先故的媳妇，就又嚎啕大哭起来。

翠红是个性情泼辣的女人，指着马大哭的脑门说：“马大哭，你能哭这是苇子沟的人都知道的，但能哭也得讲个时候呀！我问你，这是丧事呀还是喜事？”

翠红的几句话，把马大哭戗白得不哭了。

不久，发生战事，苇子沟住进了穿黄衣黄裤的日本兵。

日本兵也吃好了马大哭的豆腐，每天都来吃。

一天，几个日本兵来吃豆腐，当时马大哭出去卖豆腐，翠红出来应付日本兵。

日本兵见翠红就像猫见鱼。

日本兵围住了翠红，在翠红的身上乱摸乱捏。

翠红想挣脱却难以挣脱。

几个日本兵就把翠红给轮奸了……

马大哭回来后，见媳妇翠红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望着一个地方。

马大哭问发生了什么事。

翠红就哭着把事情说了。

马大哭听后，就又一下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苇子沟的人知道这事后，就都说：“马大哭就有哭的能耐，他能把日本人咋地？”

马大哭听人这样议论他，便默不作声地走开。

几天后，六、七个日本兵一起死在了马大哭的豆腐铺里。

马大哭给豆腐里面放了毒。

马大哭在此之前，已经把媳妇翠红安排走了，当自己要逃时，却被日本人给抓住了。

日本人给马大哭点了“天灯”。

点“天灯”那天，苇子沟的好多人都看见了。

看见的人回来说：马大哭被点“天灯”的那会儿哈哈大笑。

有人就说：这是马大哭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大笑……

三、冯大吹

冯大吹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是从开封府来到苇子沟的。

来时，带着老婆两个孩子。在苇子沟住了几年后，冯大吹的那个高大女人，又给他生下三个孩子。

五个孩子加上冯大吹和老婆就是七口之家了。

于是，日子就显得极其艰难起来。

冯大吹好像很不在乎日子的艰难，每天的晚饭后，仍有闲心去“二冯大吹有嘴茬子功夫，坐在茶铺胡编胡吹几个时辰，编和吹出的东西也不会重样的。

苇子沟的人知道他说的话净是瞎吹，但也愿意到茶铺来听他神吹瞎侃，为此给“二子茶铺”招徕了不少茶客，二子就给冯大吹的每晚上的茶费免了。

冯大吹来的就更勤，吹的也就更来劲了。

冯大吹给人家吹他年轻时的事。他说自己二十岁时，二百来斤重的大麻袋，扛上肩就能走上三十里路都不用歇气儿。还说他在老家，一个人赤手空拳打死过老虎。

大伙知道他把武松打虎的事硬往自己身上贴，就捧着肚子笑。

冯大吹见大伙笑，就说：“莫笑，还有比打死老虎更神的事情呢！那时俺在老家，有一天，一只羽毛鲜艳美丽的大鸟从我家门前飞过。恰巧被我家孩子见着了，孩子就哭着吵着和我要那只美丽的大鸟，没法，为了哄孩子不哭，我就豁出力气去追那只大鸟。”

说此，冯大吹不讲了。

大伙急着说：“快讲，到底追上那只鸟没有？”

冯大吹点着一棵烟，吸了一口，又看看众人说：“那只大鸟硬是叫我给追得活活累死了。”

大伙听后，发出一阵叹气之声。

冯大吹给苇子沟“裕生堂”的陈爷跑差，所谓的跑差，就是给陈爷跑腿学舌。跑好了，事情办成了，多得点赏金，跑不好，事情办不成，陈爷顶多责备几句也就罢了。

这样的差事冯大吹也倒是蛮愿干，因为他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事情十有八九都能办成。

冯大吹有时看陈爷脸色好时，就和陈爷说：“陈爷，你的这几间房子算个啥东西！俺老家开封府的乡下，还有俺十间大瓦房呢！那才叫房子呢。门脸全是用上好的木料雕刻的龙和凤。”

陈爷听后甚惊，后又疑惑地问：“这事情是真的？”

冯大吹说：“骗你干啥，你又不能抢了俺的大瓦房。”

陈爷就不问了。

后来，苇子沟的人问起这事时，他还和人拍着胸脯子，说：“俺老家的那十间大瓦房，在你们这是找不到的，那才叫真正的房子。”

说到这，冯大吹的眉头皱起来，双眼凝视不动，神思好象沉浸在对房子的回忆之中。

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冯大吹突然得了肺病。

得了肺病的冯大吹，辞了“裕生堂”的差事，在家养病。

初得病时，冯大吹只是不住声地咳嗽。后来就开始咳血，那血挺粘稠，黑色的。

冯大吹的高大女人，每天就一个劲地哭。

冯大吹就说：“哭有啥用，我死后你可要找个好人嫁呀！”

高大女人就搂着冯大吹的脖了，哽咽着说：“俺不嫁。俺领着孩子们过。”

苇子沟的一些人，自发性地凑了点粮食给冯大吹送来，顺便也看看冯大吹的病情。

冯大吹见此情景，不无感动地对大伙说：“平时和大家说的那些话都是瞎扯，过着苦日子，不扯干啥去？扯扯也宽心呀！”

停了停又说：“其实，俺老家没什么十间大瓦房。”

冯大吹从来到苇子沟后，十几年中，就说了这么几句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