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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与郭功甫:两只官场倦鸟的友谊

 狐眼碌碌 2022-04-15

苏东坡自称“平生好诗又好画”,诗词文章好,画画也不错。他画过一幅《雪雀图》,送给他的朋友郭功甫。苏东坡落难海南,一困三年,郭功甫有一天站在这画前看着看着,心绪难平,给苏东坡写了一首诗:

平生才力信瑰奇,今在穷荒岂易归。

正似雪林枝上画,羽翎虽好不能飞。

这诗对苏东坡被发落海外充满同情,同时不无调侃,就像说“青云直上”变成“你要上天了”:老苏呀老苏,你这只“鸟”本事大,到了这穷荒之地,翅膀再硬也飞不起来了。

郭功甫并不是幸灾乐祸,他们经常拿彼此的经历“一点正经也没有”地互涮。

不知道苏东坡收到这首诗是什么心情。文人诗词往来,酬和应答,是一件雅事,但垂老投荒,他在“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的环境里,虽然也授徒讲学,吟诗作文,访朋探友,却早已“无复生还之望”,按苏东坡自己说后事都准备了。他一直没回信,似乎没有了这种雅趣。

直到1100年农历6月,蒙新登基的徽宗皇帝开恩,东坡渡海“量移廉州”。大难不死,喜出望外,他在廉州呆了近两个月,呼朋唤友,诗酒流连,这个时候才步韵作答寄郭功甫:

蚤知腐臭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

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

我早就知道腐朽能化作神奇,老夫到了天南海北还会有出头之日。那些青云直上九万里的大鹏翅膀收不了时,才会后悔当初不飞低一些。

苏东坡流寓合浦题词

苏东坡客寓廉州时曾参观海角亭,写下“万里瞻天”,表达自己狐死首丘的忠心,实际上他早已厌倦了朝廷里的你死我活。新皇登基,“新旧”两党争斗余绪未已。想到陷在朝争中身不由己的钻营者,苏东坡明白无误地告诉老朋友:我早就不想飞了。

写完一首,余兴未尽,在文章口舌上他从来没认输过,挥笔又写了一首:

可怜倦鸟不知时,空羡骑鲸得所归。

玉局西南天一角,万人沙苑看孤飞。

他反唇相讥老朋友:你这只呆鸟不是也不知道日暮投林,一边羡慕骑鲸得道的神仙,一边躲在西南一角(郭功甫曾在端州任知州),不知道自己就是众人眼里一只荒漠孤寒鸟。

两人“鸟”来“鸟”去,互相“吃豆腐”。郭功甫比东坡还大一岁,两人开始时就是这个样子。有一次郭功甫路过杭州,拜访“杭州市长”(知州)苏轼。寒暄才毕,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诗,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然后得意地问道:“这些诗能打几分?”

“苏市长”毫不迟疑:“十分!”

郭功甫大喜过望:“那你说说它们怎样个好法?”

苏轼说:“这诗七分是念功,三分是诗功,加起来正好十分了得。”

也只有苏轼敢拿郭功甫这样开涮。郭功甫并不是寻常人,虽然后世名气不算大,当时可是响当当的文坛名流,正宗的《宋史》说他母亲梦见李白生下了他,有“转世李白”之称,文坛领袖梅尧臣还亲自为他加持。

《廉州府志》“坡仙雪雀”

郭功甫出身官宦之家,从小天性烂漫,写诗作文飘逸不群。19岁时,去拜访“高干子弟学院”院务委员(国子监直讲)的梅尧臣,梅尧臣惊叹道:“天才如此,真太白后身也!”

从梅尧臣这话可知,“转世李白”的帽子并不是他戴给郭功甫的,他只是认同了这个名号。“梅老师”还谦称自己再写诗三十年,也写不出一句“郭同学”这样的好诗。

梅尧臣的话有些过,但后生可畏的欣喜和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宋代之所以被称为“文化造极”之世,不只是因为陈桥兵变的赵匡胤立了“不杀文士”的誓碑,更跟文坛这种“提携后进,奖掖后学”的风气大有关系。文坛领袖梅尧臣、欧阳修开了一代风气。

梅尧臣也是苏轼的伯乐,正是他向欧阳修推荐的苏轼,欧阳修丝毫没有门户之见,他写信给梅尧臣说:读苏轼的文章,我汗都飙出来了,写得实在太好了,“我得闪身,放他出头才行!”“出人头地”的成语就是这么来的。

两位得到梅尧臣、欧阳修赏识的年轻人,从此成了知交。他们的政治立场并不同,但丝毫不影响惺惺相惜。郭功甫唯王安石之命是从,拥护变法,上书献策,得到王安石赏识,他还因称颂王安石被人嫉妒。苏轼对新法的苛急则颇多讽谏,对王安石的政治主张持消极态度,差点惹来杀身之祸,是公认的司马光“旧党”的重要成员。

吊诡又有趣的是,两人在各自的政治阵营中,又都被视为异己。郭功甫受到“新党”新旗手章惇等人的诋毁;苏轼在司马光死后,也被“旧党”成员排挤。两人都一生坎坷,饱尝政治倾轧和人间冷暖。同样的新旧“两头不靠岸”的遭遇,加上文人共同的那种耿介之气,更“焊牢”了他们的私谊。

“诗向会人吟”,他们彼此“你懂我的心”。收到苏东坡迟来的应答诗,郭功甫对老朋友劫后余生的心境十分理解,对他“嘲弄”自己并不介意,立马回了一首:

君恩浩荡似阳春,海外移来住海滨。

莫向沙边弄明月,夜深无数采珠人。

合浦古人采珠图

互相开了一辈子玩笑,这回不再儿戏了,出于对苏东坡生性放达、天真率性的了解,字里行间全是心有戚戚焉对其以文贾祸的担心:皇恩浩荡,让你从海外回到大陆的海边,不要再吟风弄月招惹麻烦了,小心晚上还有采珠人听到。

郭功甫比苏东坡还大一岁,活得似乎比东坡更通透,未及六旬就辞官归隐,活到了近80岁。史书称他辗转为官,“不营一金”,所到之处,多有政声。他一生写了1400首诗,与东坡心无芥蒂、亦庄亦谐的友谊,让后人领略到一种超越政治的文化魅力。(苏郭赠诗事见康熙版《廉州府志》“坡仙雪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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