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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散文诗16首

 昵称49848051 2022-04-17

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生于一个讲德语的犹太家庭,父母死于纳粹集中营,策兰本人历尽磨难,于1948年定居巴黎。策兰以《死亡赋格》一诗震动战后德语诗坛,之后出版多部诗集,达到令人瞩目的艺术高度,成为继里尔克之后最有影响的德语诗人。

相遇

今夜雨将下在石灰岩绿色的丘堆上

今日一个死人口中的酒里保存的胡麻

将唤醒以足为桥之地,并移置于一口钟里。

一个人舌将把勇气号角般吹响在一个头盔中。

于是树树将在愤怒中到达

等待那一片言说的叶,在一个骨瓮中送来,

睡之海岸的信使派往旗帜之潮。

愿它在你的眼中扑灭,于是我会想我们将一起死去。

从诸镜中逸出的你的头发将盖着空气的诸域,

那里,以一只霜的手,我将把一个秋天焚烧。

从被盲者醉饮的诸水中我矮小的月桂树将疾奔

上一个迟到的梯子,好到你的前额咬上一口。

恋歌

当一个个夜晚在黎明时为你开始

我们的磷光眼球将从墙上窜下,敲响胡桃树,

你将和它们变戏法而一道浪将从窗户冲涌而入,

我们独一的海难,透过半透明的地板我们窥视我们自己屋子下面的空屋;

你将用你的胡桃木给它陈设而我将悬挂你的发辫当作窗帘,

有人会来,最终,它会被出租。

我们将回到楼上去独自溺闭在家中。

新年之夜

在新年之夜那晚,季节没有时辰,

你派出年轻的灵柩台去向你的爱人请愿;

向她从一面面镜子行进出的纵火的眼泪

在以悲伤雪覆的火炬中,从她的头上发芽。

在一个杯中熄灭的指环高高栖居在窗户上

监视她和沉睡的发辫曳曳行过雪;

未梳理的双手冲向大门去欢迎她,

而在上面房间里的诗人迈步向华尔兹。

可她漫步穿过门槛只为了抵抗一只眼睑,

为了见证她苏醒的乳房多么快地飘走去睡。

一个死亡在石板间翻滚,它有着油桃色调的眼睛,

而一个木城堡的陡峭留下一个影子。

昨夜

从薄暮时种在我们被纵火的屋中的树上

我们将缓缓地放开玻璃鸽子,叶子簌簌

不停,它们将从我们的肩与胳膊发芽,

不会有风,

会只有一个影子的泥洞,在其中你不会抓住根,

一个冰冻的湖,那里溺毙的在他们的鳞冠上争吵

而生命是岸上的一只船,被桨遗弃。

一个声音将从火苗中行进向我们好用血染了它的银,

好宣告,从它回到火中的地方:不是我,而是

只有它们知道那时辰!

然后它们将从沙漠中出发好将他们的沙遍洒

到你身上:

愿群山围绕,我们将不会离弃

忧愁之谷——

你将缓缓地放开玻璃鸽子,

很少,一只接一只,

而当它们迸入空中,你将狂乱地对我说话。

给玛丽亚娜的影子的诗

爱的马薄荷像一个天使的手指般长出。

你必须相信:从地上升起一个被诸寂静拧绞的胳膊,

一个被熄灭的灯火的燃烧歌唱的肩膀,

一张披着在双眼周围裹束的目光所织的黑丝面纱的脸

一只巨大的铅翅,另一只是树叶的,

一个被诸水沐浴的欣慰的睡眠倦怠的肉体。

看!它如何摊开双翅滑行过野草,

如何登上槲寄生的阶梯去往一个玻璃大楼

那里,一个海植物漫无目的地以巨步漂荡。

你必须相信这是穿过眼泪对我说的一刻,

我们必须没有鞋子去往那里,好被告知什么在等着我们:

从一个杯中啜饮的死亡的钟鸣或者从一个手掌中啜饮的——

而粗心的植物会带着你在它耳中的回答入睡。

让房间的窗户们嚣叫,在黑暗中铮铮,

让它们吐露它们所知的一切,向彼此,

可仍然,它们永远不会知晓:

我们是否让彼此销魂?

被巨大的飞跃致盲

被巨大的飞跃致盲,我们相遇,漫游行于蜃景,在宣布放弃的一吻中。

时辰是昨日的时辰,可她由第三只手显示,白帜的,

一只我在时间的花园从未遭遇过的手——

而另外两只手在钟盘的南面相拥而卧。

当它们从彼此的陪伴中分手已为时太晚,时间将是另一个,

那外来的手将不管不顾地旋转直到它用一把传染的火点燃所有其他的时辰

并融化它们为一个单独的数字

它将同时为时辰,季节,和我在死亡那一刻要走的二十四个台阶

然后它将跃出裂开的玻璃到室内的正中

召唤我跟随它这样我会是它在计量一个更伟大的时间的新钟里的同志。

至于我,我更喜欢时间以沙漏计量,

让它是一个不那么高的时间,像沙中你的头发的影子,而我将会用血刻出它的轮廓,直到一个夜晚已经逝去。

是的,我,我更喜欢沙漏这样在我告诉你永恒的谎言时你可以击碎它。

我更喜欢它正像你喜欢我不确定的头发闪烁着蛇,

我更喜欢沙漏因为我可以用愁苦的手杖轻易击碎它

迫使一个在秋天诞生的巨翅在微风中徜徉迟延,

那当我挨着你睡去时变幻了它的色调的翅。

忧愁

梦儿,夜晚极光的漩涡,

一朵落日百合中沉睡的湖,

来吧,黑檀姐姐,静默中全然覆霜,

那以花环冠戴你的做他的姐姐

白雪斑斑的天空,盖住眉毛,

在眼睫上摆渡花盛的云朵。

笑啊,穿着最卑微的法衣的流浪汉:

明天——胡桃树的秋天?

你不会让你的衬衣受难,用诸影

和星星之蛛缝就,覆盖着夜……

沉睡的金,雾飘杳渺。

谁渴望露水?泪水——谁?

无题 -- 未完成的诗的残章

你双眼中的草,苦的草。

风,在其上吹拂,烛脂眼睑。

你双眼中的水,原谅的水。

没有护栏

没有护栏,遭遇一个人的自我的透薄的旗子上下跑动的巨大台阶还是仍可诱惑我的手势唯一的确定坐标。没有护栏,可为了我在巨蟹座与摩羯座之间稀有的漫步我接受它们甚至喜欢它们,当,与季节拌嘴,我用不爱任何人的喜悦的黑色蕾丝淹没房子。同样稀有,可是在一个被警棍警告的内部天空下,我隆隆滚下,一个着火的轮子,在最顶头的台阶上,一路到底,那里我谋杀的女人的鬃等着勒死我。我以不会传给我的继承人的轻松躲过了劫难。然后我回返,再次回到我开始的台阶上,我以不断增快的速度重复这任务以期惊人地讥嘲那在最后一个台阶上的鬃。现在——只有现在!——我对那些人是可见的,那些长久以来的我的憎恨者,哆嗦着等待清算。可是,为这一丘之貉的插曲不安,他们觉得我是台阶的铁护栏,不介意危害,他们滚到最底下,不假思索地敞开,已逝的卓绝将从正门让她进入。

第二天放逐就要开始了

第二天放逐就要开始了,晚上拉斐尔来了,披着一件黑丝绸的巨大的无望,带着兜帽,他灼灼的目光在我的前额上交错,酒之遄流开始在我的双颊流淌,它们洒落在地板上,人们在他们的睡中啜饮它。——来吧,拉斐尔说,在我太过闪亮的箭头放上一个和他穿戴的并无什么不同的无望。我在倾身向着母亲,我在亲吻她,乱伦般,而后,走出了房子。一大群黑色的蝴蝶,热带的样子,阻挡了我的前行。拉斐尔拖着我跟着他,我们沿着火车轨道的方向走下去。在脚下我感觉到铁轨,听到机车的汽笛,非常清利,我的心抽紧了。火车从我们的头上咔嗒驶过。
我张开眼睛。在我面前,一个巨大的跨度之外,站着一个巨大的千臂烛台。——它是金的吗?我对拉斐尔耳语。——金的。你可以爬上一枝烛臂,于是,那么,当我把它举起来举到重重天堂,你会把它挂在天空。在破晓之前,人们会自己看见它,飞向那里。我会给他们指路,而你会欢迎他们。
我爬上一枝烛臂,拉斐尔从一枝换到了另一枝,一个挨一个触摸它们,烛台开始升起。一片叶子落在我的前额,就在我的朋友用他的目光触摸的地方,一片枫叶。我四处看着:这不可能是天空。很多小时过去了我什么都没找到。我知道:下面人们聚集在一起,拉斐尔用他的瘦指头触摸他们,然后他们飞起,而我,仍在飞升。
天空在哪里?哪里?

或许有一天

或许有一天当夏至冬至的归居成为官方的,被人们用以和蓝愁林荫大道的树争吵的暴行所要求,或许在那一天你们四个会结束自己,同时在你们的西班牙舞者的前额的叶子般的皮肤上蚀刻你们的死亡的时辰,用尚还温怯的箭蚀刻着个时辰,可并不比一个告别更少青春期之蛇毒。
或许我会在你的接近中,或许你会带给我大事件的音讯,我会在那儿当你的眼睛,在温室远处的屋子里低下来,那里,那仍然许配给你的时间,你自愿放逐了自己,好去沉思寒带棕榈树永恒的不动,当你的眼睛对世界出声描述梦游的老虎们不会灭绝的喜悦……或许到那时我会找到与你相抵的无畏,那一刻,当经过那么多无果的等待,我们会找到一个共同的舌头。由你而定,如果我煽动,用扇子般伸出的手指,给为了结束的第一个排练的受难者的安魂曲微微含盐的风息。同样,由你而定是否我把手绢放低放到你的诸口中,被一个虚假的语言之火蹂躏的,这样于是,漫步走到街上,我会舞弄它在大众合生的头颅之上,在它在城市唯一的喷泉附近集会的时辰,从而去看,一个接一个,看入在它的底部的水的最终的水滴;是的,我将没有止休地舞动它,沉默地,并且用禁止其他任何信息的手势。
由你而定。理解我。

又一次我挂起了巨大的白色太阳伞

又一次我在夜晚空气般的诸域挂起了巨大的白色太阳伞。我知道,不是穿过这里一条新的哥伦布航线会游荡,我的群岛将仍不会被发现。无尽衍生的气根我在其中悬挂了一些将在孤独中互相寻找的手,高度的浪子永不会知道,手门将在放大的抽搐中抓着彼此,它们永远不会褪下忧愁手套。我知道这一切,就像我知道我不能在潮汐中放进信任,泡沫像从下面而来,沐浴着我渴望的那些岛屿的岸的花边,沉睡独霸的岛屿。在我没有穿鞋的双脚下沙子着火。我脚尖踮起兵在那儿抬高我自己。我不期望好客的款待,这个我知道,可是如果不是在那儿我在哪里停顿?我不是被欢迎的。一个我不认识的信使在远处迎接我好宣布在此休息是被禁止的。我给出我被夜的天空飘浮的脊刺血污的指头以换取片刻的停顿,期望从与我第一次分别的丝海岸,我或许能升起一行风帆,圆环的被风鼓满的,并从那儿重启旅程。我给出我的手指好监督这死后植物的对称远离一切危险。又一次我被拒绝了。这让我只能重启旅程,可是我的力气差不多没有了我闭上眼睛寻找一个有一只船的男人。

可以想象人可以相信

可以想象人可以相信所有被揭露的关于刺槐十字架都有理的足够让你放弃休假。你从镜子清洗了光之源,你翻滚在芬芳的贞洁浪子的离合诗的低吟中,忧郁而目光清明如同洋葱开花,你在花园里头巾高潮痉挛时叹息,你召唤玛丽亚娜,你用生存的墨水泼洒一路的色调召唤她,可是你漠视一个室内房间不是一棵树的明显证据,漠视她的叶子应该用摩涅莫辛涅的勺子吞下,而通往南方的阳台缺少转动锁的工具。你或许能在黎明的洪水之前跳过它们的门槛,被防腐处理的浪潮变得谦卑的黎明,用墙壁中的众湖一路泼洒你自己,同遗落在食人族丛林的眼球里的雪花飘一同跳跃,这样你可以揭示又一个时间——最终的一个——那由你不受限制的喉咙半透明的圣像悬挂的词语:“铁锈。”可是锈蚀就是沙漠它自身,你以你的纸青春期污染的檀香冒险其中的沙漠,锈蚀是青春期的纸你在去往门槛的路上从其上跃过。然后你放弃了。
你决心盲着攀登上阿拉伯木的顶端够到星算师岌岌可危的伎能。星星们……多少次你渴望会想起装饰着镶嵌毒物的餐桌的蜂蜜中它们的电闪之蚀……那是促使你放弃大都市的那些事物中的一种日常磨练。你确实放弃了它,在大白天,在大众的审查下,手提箱在大脑中被弄脏,估算着像一个风扇盘旋在烛脂和月亮的头四分之一的合熔之上。
在崇拜的六角形石板上挥霍掉私语的烧杯多高兴。没有人看到你。你在巨大的梧桐警惕的眼睛下独自游荡过条条大街,侏儒的降落伞重新被吸吮进地里。空气中有金鸣声,独身的硬币的鸣响,来见证你的离去。你休息了一会儿好去细读它们:你的披风已经解开你怎么能缓和你胸中问号的花边之工,如果不是这样?有巢穴和黑鸟的谣言。异体手足漫步的不妥协与极乐,不管冰冻的遗产,你揣测是与他们相遇的时候了。你又错了。
你难道看不见你的脚步引领你到冷漠的枕头?可能性的巨大房间被穿戴着并联耳环的鹰危害不再有有着模仿男人的摩托艇的徽标旗插在泥洞里?你难道不能揣度出做一个流浪汉你要被迫到血染的帐篷的麻风病了的窗帘上?啊呀,没人在帐篷中吗?徽标在高处,哨兵在入口,难道那不是仇敌的乌鸦?仇敌的乌鸦和被无鸟之时辰的光染黄的茶的发辫。你有没有被要求犯下一桩单音节的率勇之罪?一个类似颠茄的唆使的掠夺职权范围内的公务旅游?结束于他们照料一粒火烙印的手指宠爱的沙子是不容易的。忍受变成孤儿的被丧钟幔裹的轨道的梦景是不容易的。那是不容易的……
可是告诉我,你这善于翩翩奇谈你上釉的不法行为的,被无树叶的浪潮的锯齿状格鲁尼鱼充斥的十字路口纠缠的人的荧荧微光,你,和泪盐一同带给花的横坐标的预兆—— 回答我:
谁是第一个要溺毙的?谁疾奔下梯子鬃发解开并加剧了错失比例的后代的起起伏伏?谁乘着从邻居那里拐走的骏马从爱人的胸房上匆忙出逃?谁明白地引导着他的斗篷,已经……(文本在这里结束,下一页丢失了。)

最终那瞬间在这儿了

最终那瞬间在这儿了,那瞬间当,面对着隐蔽你离弃的居所的正面的镜子,永远向外闪熠的头发,你的爱人,你的起重机,在提早开花的刺槐顶上,你黑色的旗帜。你倾听无眼军列的剃刀刃般的奏乐,最终一个平息对你的崇拜,你穿上伪装,你给你的灰烬礼服的袖子上贴上花边之工,你疾奔上刺槐,旗帜的褶皱抱紧了你,现在你在飞中。不,无人像你一样知道在这居所周遭鼓荡。夜晚降临,你躺着飘浮,居所的镜子蹲踞着收回你的影子,星星垂直跌下来撕碎你的伪装,从你的眼球流出的急流向你的心那里悬铃木的叶子着了火,星星也疾奔向你的心,每一颗都到最后,一只渐渐缩小的鸟,死亡,围绕你沉沉落下,而你做梦的舌头溅出你的名字。

绝对性爱的游击队员(1947年11月3日)

绝对性爱的游击队员,即使是在蛙人、预言者中沉默寡言的自大狂,同时,保尔·策兰的光晕,我选择不去召唤空中沉船的石化外貌除了每隔十年(或更多)的间隙并不会试图溜冰除非在最迟的时辰,在一个被庞大的宇宙诗意密谋团的无头成员的庞大森林巡逻的湖面。很容易看到在这周围你不能让可见之火的箭随处都是。一个巨大的紫晶帘子掩饰着,在面对世界的森林的边界,这拟人的植物群的存在,在其之外,我,硒的,将会跳起舞来惊晕我。我还没有胜利而且,眼球向太阳穴侧移,我窥探着我的侧影,等待排种之时。

那些夜晚

那些夜晚当它显现给我你的眼睛,我用大大的橘色圆圈装起的,会点燃它们的灰烬。那些夜晚雨很少下。我打开窗户赤裸着登上窗台去看着世界。森林的书向我迈进,一个接一个,俯伏着,一个战败的舰队迈进来放下它们的武器。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而天空低垂旗子在其之下它已经派遣它的舰队进入战役。从一个裂缝中你凝视着我,我怎么站在哪儿,无法言说地进入我的血染的裸身瑜伽修行:我是雨没有熄灭的独一的星座,我是大南十字星座。是的,那些夜晚打开你的血脉是笨拙的,而火焰吞没了我,骨瓮的堡垒是我的,我用我的血装满它,稍后不久我释放了敌人的舰队,酬赏它以城市和港口,当撕裂晨曦的银豹悄悄走近我之时。我是彼特隆纽斯(Petronius)并再次在玫瑰中撒溅我的血。每一个为我所染的花瓣都熄灭了一支火炬。

你想起了吗?我是彼特隆纽斯而你没有使我狂喜。

周 琰 英 译 转 译 策 兰 罗 马 尼 亚 语 散 文 诗

我一直都在想,翻译的成功的确是一件奇迹。对我而言,在美国的翻译所以成功仿佛归功于读者和接受的过程。我不愿将自己看作一个排他意义上的波兰诗人,但我和我的语言有非常强的联系。这并非意味着我向我的波兰遗产妥协让步。我只是把我的波兰背景作为一个出发的地方。任何一个以波兰语写作的人都在重新定义他的民族之根,并很可能确立一个新的方向。我不喜欢民族主义,我也不是一个民族主义作家。然而,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和我的语言联系紧密,但我乐于接受一切世界性的东西。
我对“光明”作为非常古老的宗教象征的自觉到了这样一种程度,以致我不愿让自己过多地使用它。当我们自觉到某个特定的主题时,有时我们应尽量限制它出现的频次。我试图通过将它和当下的细节相结合来更新“光明”的主题。赋予古老的象征一些意义上细微差别的能力是成为一个诗人的使命之一。古老主题的意义可以和当下生活的某个新的领域发生联系。
我想,写诗确有一个历史的维度。诗歌存在于时间之中。它是某个永恒不变之物和变动不居之物特殊的结合。千百年前写下的诗歌和今天写的诗歌是不一样的。很多古老的诗歌对我开口言说,但我们必须作出一些努力才能理解那些古老诗歌的意义。……我有更多的艺术自由为我的写作引入一些现代性的美学元素。另一方面,我对我的诗歌里的宗教成分,不仅仅是玄学的成分,我有自觉。我们可以称之为对历史语境的参与,但它同时也把我们带回到传统之中。
我年轻的时候,算是一个还过得去的政治性诗人。但我已不再年轻,我也不再是一个政治性诗人。我希望我依然算是一个过得去的诗人,但我越来越复杂了。我甚至不是太清楚“诗是历史性的”到底何意。当然,我知道非历史性的诗歌意味着什么。比如,我很关心我的那些美国学生,他们没有什么历史感,历史甚至也吸引不了他们,但我阅读大量的历史书籍。历史是我的诗歌内在的营养。有时我以非历史的方式利用历史。有时我将历史的动力置于我的诗中,然后终止它。如果真是这种情形,它就是可疑的。不,这不是真的,我是在开玩笑。并不可疑。对我来说,我仿佛都是在这样一种情绪下写下我的很多诗作,但一个诗人不是一个调查历史真相的历史学家。他也是一个政治性的演员。一个诗人不可能成功地改变什么。因此,我也许可以审慎地说历史是我喜爱的题目之一。我怎么对待和处理历史是另外一个独立的问题。
我去过利沃夫两次。第一次,是在我认为非常年轻的时候,大概二十四岁。第二次,是最近,2001年。我离开利沃夫时只有四个月大,对这个城市根本没有什么记忆。《去利沃夫》一诗是虚构出来的。在诗里我再造了一个从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那里知道的城市。我增加了一些只有童年才会赋予我们的感性密度和强度,但它并不是关于童年的诗。它是一次诗的发明,却属于一个纯粹的梦。它是一个关于我自己从未拥有的某物的一个梦。我在1969年首次回到利沃夫时,我是和一群来自克拉科夫的年轻学者同行。其中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我们在那里逗留了七天,而我一点不喜欢那里。在第七天也就是在最后一天里,我得到了一个神启的时刻。我突然看到了利沃夫。我远远地坐在一个公寓房间里,和我的一位来自母亲那一系的表兄弟一起。我带回了一瓶波兰伏特加,我们一起喝了点。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经历,伏特加帮助打开了我的眼睛。从我身边的窗户,我突然看到了整个城市,它的全部。你可以说,这个城市群山环抱。而利沃夫仿佛从各个角度向我打开。完全是一次鸟瞰。我在突然间对这个城市有了巨大的发现,我被这种感觉深深打动了,“这就是利沃夫。”
在我看来,阿多诺并不是那么极端的。他的意思并不是说,根本不能写诗,而是说,在奥斯威辛之后,落笔之前需要再三思想。如果这样的理解是对的,那么他的说法就是一个非常有道理的指令。在奥斯威辛之后进行诗歌写作,我们应该再三思考,或许应该更多次。我当然认为,一个现代诗人同时也应生活在另外一些要求之下。存在很多不同的要求,奥斯威辛是其中之一。奥斯威辛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特别是对那些在离这个前集中营几公里的地方长大的人来说,尤其如此。这是我们自己的遗产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诗歌同时也有其愉悦和游戏的成分,没有哪个奥斯威辛可以把它拿走。让我们承认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吧。我们记着历史和奥斯威辛的残酷,但也存在着作家和读者分享的诗的经验领域。它属于诗歌的游戏性和欢乐时刻,它可以和脱离地心吸力这样的事情相比较。阿多诺也不应该使诗的创造性麻痹,另外的什么人也不能如此。
《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这首诗部分表达了我多年就持有的一种诗的信念。我们生活在一个遭到损毁的世界里。我在格维里策长大,这是一个后德国、后奥斯威辛(post-German and post-Auschwitz)的城市。它和历史紧紧联系着。它在战争中遭到轰炸,大部分毁掉了。一些建筑战后也一直没有得到重建。我的童年感觉一部分就是,这是一个不那么完美的世界,而这个感觉从未离开我。我的诗碰巧赶上了“911”悲剧,但绝不是说我直接参与了对它的反思。
如果谁是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哲学家,谁就总是和一些部分地未得解决的问题一起生活着。不是说诗人总是在和某些问题做游戏。不,有些问题太严肃了根本不可能游戏。它们只是存在着,得不到解决,形成一个人的知识的视野。此刻,作为一个诗人,我有问题,但我不知道确定的答案。
就恶的自然本性而言,我以为恐怕存在某种积极的东西。它不是简单的善的缺席。不过,我不认为我应写作一篇关于恶的论文。对于我,它是一个未决的问题。不如此,又能怎样呢?谁能回答这么一个重大的玄学问题?
《荷兰画家》一诗是讲元绘画,它处理的主题是对绘画的一种诗的发现和艺术的限制。它丝毫不包含对于荷兰画家的否定评价。它也可以是关于意大利画家的,不过碰巧涉及到了荷兰画家。荷兰画家只是有点特殊,在于他们对于“光的绘画” (light-painting)的态度。不管怎样,这首诗讲的是艺术表现的限制。艺术不能表现黑暗。…..我喜欢这首诗因为它不一样。它意在串联起一些意象,然后将它们带到别处。读者只是在最后和“黑暗”留在一起或者至少暗示性地提到“黑暗”。
艺术上的顿悟可以是和一幅画或是一首乐曲同时到来的。它也可能是在你开车或者随什么别的东西进入你的脑海时发生的。顿悟也就是显示张力和启示的时刻。它是快乐的时刻因为启示的来临往往是快乐的。并不是说在这样的时候不会发现悲剧性或半悲剧性的东西,但是发现的事实会使人快乐。顿悟站在积极的情感一边。我凭直觉欣赏弗拉兹克和弗美尔,欣赏他们时,他们表现的一切不会使我感到痛苦。他们的画都非常美但决不是确定的。这丝毫不是说我对他们的作品有什么微词。不,他们的作品是杰作,他们赋予我以内在的个性,赋予我的作品以必需的力量。
在罗马,我看了大量卡瓦乔的作品,特别是教堂里的作品。卡拉瓦乔的作品表现出纯粹的绘画品质和深刻的宗教性戏剧冲突的并置。
最初我和我的学生一直读普鲁斯特的小说《在含苞待放的园林里》(A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的片段。我们读了两百页,我再次为普鲁斯特的力量吸引。另外,当你和学生一起阅读喜爱的书时,你必须比自己独自阅读时有着更多的理解。我尽量去理解普鲁斯特的技巧,我注意到有一点是不容忽视的。他总是力图抓住他的生活中散文和诗性两方面的东西。这本书由90%的散文和10%的诗组成,后者构成了充满启示的愉悦时刻。另外的一切则与势利眼的小人言行和几乎是糟糕和错误的爱情有关。这很有意思;我们在普鲁斯特那里看到的是两方面的东西。他对纯诗的东西很有兴趣,同时对完全非诗的东西也一样有兴趣,毋宁说他对并非完美的人类社会感兴趣。我提到这些是为了解释,作为一个诗人,我试图如何做。当然,普鲁斯特写小说。散文和诗的比例对他不一样。我也对“何为纯诗”与“何为诗的近邻”的区分很感兴趣。对我来说,诗总是存在于具体的语境之中。
何为纯诗?就是一首诗里二到五行最成功的句子。这几行创造一首诗,或者说诗的灵魂。多数时候我并不知道我自己的诗中哪些是纯诗的句子。纯诗就如顿悟、神启。它总是突然到来,仿佛天赐。这就是诗人所能获得的东西。它是一首诗里不多的成功的几行礼物,但它绝对不是整首诗。我认为几乎不可能写一首只由这样的天赐之物写就的诗。一首诗和它的环境一起起作用。通往一首纯诗的道路是“递进”或者“递降”的。我一直试图找到几行纯诗的句子,但我并不是指那种诗歌宣言意义上的纯诗。有时纯诗被理解为一种神秘不可解的东西。这不是我所说的纯诗。我所谓的“纯诗”指的是一首诗里非常成功的几行。它提供一个喜悦的时刻。读者和诗人通过这些纯诗行,同等地拥抱这种喜悦。
我想纯诗需要一个框架。一个作家总是在某些缺少诗性的事物中构建出诗。很多人也许只是梦想着几行纯诗,却无获得的可能。少数幸运的诗人也许足够幸运,只写纯诗,但我不是。
作为一个诗人并不是太轻松。时不时我都试图那样生活,不是作为一个诗人那样生活。我拒绝19世纪晚期那样一种思想观念,它把诗人造就成一个特殊的人。这样的思想观念是不真实的。一个诗人和别的人类并无什么不同,也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和缺陷。我不认为通过诗歌我就真的完美或者变成了一个天使。但是,诗歌依然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不仅仅是我头脑的一部分。诗歌是一种生活方式。是的,但我也是一个幸福婚姻里的丈夫。在我做丈夫的时候,我想我并不是什么诗人。我想我也应该是个好丈夫。通常,如果你是一个好诗人,你就得是一个坏丈夫。
一个诗人在写作诗歌的时候往往是很简单的。一方面,他们似乎出离了生活。当然,他们依然属于生活,但并不构成诗人存在的主流。这样的时候是大多数。我渴望这样的时刻。我喜爱拥有美好的一天或是写诗的美好的一小时。但是,这样的时刻并不足以持久地改变生活。我必须记住一个诗人同时也是一个读者。作为一个诗人,我也有无望地寻求一本书,一首诗,一篇散文,一星诗的火花的时候,它们会帮助我重获诗的力量。一个非诗人的读者,和一个作为读者的诗人——如果他已经一两个月没有写诗了,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哪些是我喜爱的诗人?太多了。在最近的传统中,我喜欢切·米沃什,兹·赫伯特。他们是我的神,我从他们学到很多。德国诗人荷尔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和哥特弗里德·本恩(Gottfried Benn 1886-1956)我也很欣赏。一些俄国诗人,如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Osip Mandelstam)我也很欣赏。我欣赏杨·卡切霍诺夫斯基(Jan Kochanowski 1530 – 1584)和西普利安·诺维德(Cyprian Norwid, or Cyprian Kamil Norwid 1821–1883),保尔·克罗岱尔(Paul Claudel 1868 –1955)。最近我阅读了保尔·克罗岱尔,毫无疑问,是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这是一个庞大的诗人家族。他们就像我的叔叔。在赫伯特的诗作《古典大师》里,他向古代意大利那些匿名的绘画大师们呼求,但很少诗人是匿名的。
在这些文章中,我想做些平时我尽量不做的事情:我提出了一些关于诗的纲领性观点。在理想情况下,诗歌应该说为它本身说话,应该与许多其他东西一道,包含自身的方案。那么,为何我要违背自己呢?很难说。也许是因为我感觉自己在这方面一直过于谨慎——这很可能不对。或许是因为,有时我对当代诗歌的某些方面或潮流感到不满和失望,需要借以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或许有时我也喜欢发表诗学宣言。
在我们的时代。或者至少是在我们的文学里。太多不温不火的反讽,太多娴熟老练的世故。悲剧的维度在知识界消失了。这也就是为什么说热情需要捍卫。
难道我们不是在两种方式上使用“诗”这个词吗?一,作为文学的一部分。二,作为世界的一小部分,人类的和前人类的,美的一部分。所以,诗,作为文学,作为语言,在世界中发现一个业已存在于现实中的层面,并以此改变我们生活中的某些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扩展我们之所是的空间。所以,可以说,它有能力恢复这个世界,即使没有统计数字显示这一点。
如何在诗歌写作中既不脱离政治,而又忠于你个人的审美?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一方面,是波兰现代诗歌的传统使我这样做。其主要倡导者之一当然是切斯瓦夫·米沃什,与之相随,还有亚历山大·瓦特,兹比格涅夫·赫伯特,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当然,还有其他诗人。所以,我不认为它是我自己的什么发明。另一方面,是属于我自己的,也许如你所说,是我个人化的审美,我的声音。与历史的结合可能给予我一笔遗产。这种结合如何运作,如何转换为我体验语言和世界的方式,则是个人的。有时我想,我在诗中利用历史,只是为了将自己从历史中解放出来。
对抗官方叙事的人,有什么建议?我能想到的唯一建议是,寻求一种充满人性的声音。你不可能跟一个政府讨论什么,跟任何政府都不能,特别是在每四年就得换个新政府的情况下。同时,也由于运作一个国家的事情,对诗而言也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它们——诗和政府——基本没有什么交集。我开始写诗时的情形是糟糕的,但也不是恶劣到了极端;无论如何,它只能算是一个相对温和的极权主义下的困境。在这样的社会里所得到的教训,并不太适合于民主制——即使是有缺陷的民主制——下的环境。
什么是美?我想你不需要定义它;问题更在于美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我认为它可以将我们提升到更高处。你问题的另一部分,涉及我个人的喜好,是不可能完全回答的;那个名单几乎是无止境的,每隔一、二个月也会变化。有时它甚至会消失——我是说,当我有那么两、三个星期对美变成一个聋子的时候。这种内心生活中的变化——因为它就是如此——是一种诅咒也是一种祝福。我无需解释为什么说它是一种诅咒。说它是一种祝福,因为它带来的运动,带来的能量,当它达到顶点时,就会创造一首诗。或者一个幸福的时刻。
赋予我的写作之上的任何显眼的标签,都使我紧张。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总是试图结合,对比,融合,并置两个领域。一个是感性的,或者有时平凡,有时是非常典型现代的平凡的领域,一个是无形的,精神的,毋宁说作为问题存在的领域,而不是作为肯定的、可触摸的现实领域。
对于开启神秘学,我的建议:保持清醒,保持聪敏,接受教育,尽量依靠实际的现实。请记住,写作行为是某个更大东西的一小部分。捍卫精神经验的价值,如果有人告诉你,这是一个老式的观念,你要大声和平静地发笑。不要相信那些嬉戏一切的后现代宗教的祭司们。
波兰是一个相对贫穷的国家,才开始一个在非共产情况下的新模式,它仍在痛苦的建立中,城市与城市之间,还完全不同。另一方面,在那里仍然有着相对较高的对于严肃文学的兴趣,但无人知道这是否会继续,其中有多少成分来自于它的过去,作为某种残留物,它是暂时的,还是能够面向未来。正如你很可能知道的,波兰与中欧和东欧其他国家一样,有一个知识分子的传统,知识分子构成一个有活力的受过教育的阶层,这个阶层仍然存在,但是,无人知道它会否幸存,在可能成功的经济和政治的过渡过程中。
我是一个热爱存在辩证法的隐士,站在群体一边,同时也抵制群体。
巴黎代表着19世纪的记忆,属于法国文化史上的一个伟大时刻。它有磁力,因为它浓缩了记忆。我不认为它还是一个具有文化创造性的实验室,但是,即使只是作为一个巨大的活的博物馆,它仍有巨大的吸引力。此外,它使“法国的生活方式” 真实可见。餐馆里无可挑剔的服务员,晚餐的严肃性,红葡萄酒的庄重。我们喜欢它,因为它与现代通行的粗制滥造大异其趣。巴黎,一个现代性所由诞生的城市,现在却可能由于更为保守的原因,受到羡慕。
最重要的音乐往往是一座桥,或码头,将我带离充满实际问题的琐碎世界——谁又没有各种各样的实际关切呢!——音乐将我带到一个宁静和戏剧的非实际的真实之中,在里面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沉思生活。音乐就是这样一种积极的艺术,它简直就能使你飞离处身的地方。当然,它只发生在美好的日子里。
我不认为写作一本回忆录就意味着要明确地关上关于过去的一章,需要晚年生活的智慧才能付诸实施。写作回忆录提供一个思考,回忆,开动想象力引擎的机会——它是可修正的,至少应该如此。我也不能确定,我的自传性散文可被称为“回忆录”——它们不是说教性的,而美国式的回忆录如今是这样的。它们会告诉你:看我曾经多惨而我现在做得多好。我不这样写。对我而言,治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记忆和思考。还有诗歌。
我们知道,诗歌的主要领域是,通过丰富的语言,沉思人的与非人的,孤绝的或充满对抗的,悲剧的或欢乐的现实。里尔克强有力的天使站在的哀歌的门前,永恒如他,在那里守望着某些东西,那是现时代——它在另外很多方面也给予了我们很多——从我们身边被带走或只是隐藏起来的东西:狂喜的时刻,比如,属于奇迹的时刻,神秘的无知的时刻,休闲的日子,缓慢阅读和沉思的甜美时刻。狂喜的时刻——难道不是诗歌读者在他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里尔克作品的主要原因之一吗?在这里,我的意思是说,当代诗歌的读者,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大多就会流连于时下诗歌提供的贫乏的反讽之中。里尔克的天使是永恒的,而他的永恒是与这个时代的匮乏对峙的。里尔克就是这样:不受时间影响,却又深深沉浸于自己的历史时刻。不是无辜的,不;只有沉默是无辜的;而他仍然在对我们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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