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边疆时空】刘晓东​ | 渤海王陵及相关问题续论

 行者aw7sg93q3w 2022-04-18

浙江师范大学边疆研究院

黑龙江东北数字出版传媒有限公司

联合主办

图片

刘晓东

黑龙江省博物馆研究员,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业务顾问,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主持完成国家社科项目、国家文物局边疆考古专题项目及黑龙江省社科重大委托项目等多项课题。1995年开始以渤海考古与渤海史研究学科带头人身份先后享受黑龙江省政府和国务院特殊津贴。


本文已获作者授权,首次在微信公众平台发布。

内容提要:龙头山墓地龙海墓区的重大发现促使渤海王陵的探讨再次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根据最新考古材料和文献史料,分别研讨了作为渤海王陵或可以作为王陵所在探讨的墓地、可以作为王陵或王陵级别探讨的墓葬,从分期角度进一步研讨了六顶山墓地、龙头山墓地龙海墓区、河南屯墓地及三陵坟墓地的性质、年代,同时还从渤海王陵选址与构筑等陵寝体系形成的层面研讨了其与唐代帝王陵寝制度的一致性,从而把渤海王陵问题的研讨进一步引向深入。

关键词:渤海王陵;六顶山;龙海墓区;河南屯;三陵坟

引 言

20年前,我曾写过一篇有关渤海三陵坟方面的文章。当时尚不具备探讨渤海王陵方面的基本条件。可自己那时年轻气盛,也许还自觉或不自觉地带着某种情绪,所以,尽管已搜集到几乎与此相关的全部文史资料,但写出的只能是很不成熟的急就篇。由于此前尚无这方面的专题论文,国内外渤海学界同仁在探讨渤海王陵或论及三陵坟时,几乎都会引征该文。而对该文观点、认识乃至校对方面的明显错误,专业渤海史家心知肚明,却不作挞伐。我知道,这不只是学术界对我的关爱与包容,也是对我的进一步研究寄予希望。

8年前,我又写了一篇有关渤海王陵方面的文章,即《渤海王陵及相关问题》。当时,由于1963和1964年发掘的吉林敦化六顶山墓地墓葬资料在国内的正式发表,加之黑龙江宁安三陵坟墓地的勘察工作的持续进行,有关渤海王陵问题在学术界,特别是新闻界一度炒得很热。时任黑龙江省考古研究所业务所长的许永杰研究员建议我从专业角度就渤海王陵问题写一篇文章,阐述一下对渤海王陵问题的总体看法。我当时也曾一度犹豫,或者说有所顾忌。因为有些材料报告还没有正式发表,新闻媒体的报道亦非发掘者本人所写,故难免失之偏颇。在这种情况下写渤海王陵方面的文章,深恐力所不及,贻误学界,也就耽搁下来。后来母校筹编《庆祝张忠培先生七十岁论文集》,我又想到了渤海王陵问题。就当时而言,对于渤海王陵的探索,不在于确认哪座墓是王陵或某王之陵,“与其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对渤海某王之陵的探求上,倒不如放在对渤海墓葬的分期、分类研究上。如果我们能在各类渤海墓葬中,在分期大致不误的情况下,确认出最高一类级别的墓葬,恐怕在一定程度上就达到了现阶段探讨渤海王陵的初衷”。正是本着这种就现有材料说话的“初衷”,我才写出了《渤海王陵及相关问题》一文。

在《渤海王陵及相关问题》一文中,我认为,“目前,在没有新材料出土的情况下,如果一定要确认哪座墓是某王之陵,恐怕既是不现实的,也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寄希望于田野考古工作的不断拓展以及文字资料的进一步出土”。我断言:“文王时代的公主即有墓志,文王妃之陵寝也应该有文字资料。”

近年由于吉林省和龙市龙头山墓群中龙海墓区的发掘,真的发现了“文王妃”的墓葬——M12,发现了“文王妃”的文字资料——“孝懿皇后墓志”,另外,还发现了“简王妃”的墓葬——M3,发现了“简王妃”的文字资料——“顺穆皇后墓志”等一系列重要考古资料,这就使得“确认哪座墓是某王之陵”成为现实,成为可能。不仅如此,龙海墓区的重大发现也再度使渤海王陵的探讨成为国内外渤海学界关注的焦点。

我与爱人陈春霞研究员于2011年9月、10月曾先后两次去长春。前者是应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宋玉彬研究员之邀,去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参观考察该所近年考古发现的新材料;后者是应业师魏存成先生之邀,去吉林大学参加几位博士生的博士论文答辩。2008年,爱人大病,竟至双目失明,我的学术生命几至中断。因此,我深知,我与爱人2011年的这两次长春之行,主要是师友出于对我爱人的关爱,对我本人、家庭乃至学业的关爱,希望我与爱人努力振作,尽快走出身心困境而刻意安排的。宋玉彬的博士论文《渤海瓦当研究》中多处谈到渤海王陵方面的问题,对我触动很大。他又一再鼓励我不要中断渤海研究,并建议我就目前发表的材料谈一下对渤海王陵问题的看法。王培新教授亦把自己尚未发表的文章《渤海早期王城研究中的几个问题》先期示我,要我就该文中涉及到的渤海王陵方面的问题提出意见。其间,与业师林沄先生、魏存成先生以及冯恩学教授、彭善国教授等亦谈到渤海王陵方面的研究状况。回哈尔滨后,一直为吉林学界近期的渤海研究成果所震动,也一直为吉林师友对我与爱人的深情所感动。思之再三,无以为报,仍以不改的初衷,勉就此文,作为对2011年吉林之行的纪念,亦作为对吉林师友厚爱的回报。

一、曾经作为王陵或可以作为王陵所在探讨的墓地

曾经作为王陵或可以作为王陵所在探讨的墓地,我在《渤海王陵及相关问题》一文中曾列举了六顶山、三陵坟、河南屯等三处墓地。现在看还应加上龙头山墓地的龙海墓区。

六顶山墓地由于贞惠公主墓志的发现,故一直被学术界称为“渤海王室贵族墓地”。自金毓黻提出敦化六顶山墓地“应是渤海王族并包括珍陵在内的墓群,是极可宝贵的渤海史料堆积地”以来,王建群、王承礼、侯莉闽和李强等学者均以该墓地的个别墓葬作为王陵(珍陵)来探讨。近年,尽管敦化敖东城、城山子、永胜和江东、林胜等一系列曾作为渤海早期都城、遗址、建筑址的年代被质疑或否定,但六顶山墓地作为“渤海王室贵族墓地”的性质却一直没有动摇。

三陵坟墓地尽管目前尚未发现墓志等文字资料,但学术界一直将其作为渤海王陵所在地之一而进行相关探讨。特别是1989年以来,黑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三陵坟墓地的持续调查、勘探与发掘,已廓清了三陵坟墓地的基本布局。《宁安县志》谓“冢外有石圈围”,朱荣宪《渤海文化》谓“四周有土墙”,我推测三陵坟墓地的围墙“当是土石合筑,而且未必是一道”。现在看,围墙是石砌,呈南北长、东西窄的纵向长方形,即围墙南北长约235米,东西宽约112.5米。围墙南北之间有一道“腰墙”,把陵园分隔为前后两个区。目前三陵坟墓地共发现墓葬4座。20世纪80年代以前,人们调查、试掘与清理的那座墓编号为M1,以下依次为M2、M3、M4。其中M1位于后区前部居中,M2、M3位于其后而居其两侧。M4则在陵园围墙之外,位于M1西稍偏北244米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陵园围墙南门外,还发现了通往上京城的“神道”遗迹。可见三陵坟墓地作为渤海王陵所在墓地之一的性质已毋庸置疑。

河南屯墓地目前只发现两座墓葬,而且是东西并列、异穴同封,墓上有享堂类建筑,墓的外围有边长约120米的围墙圈围。我当年所以将其作为王陵所在地进行探讨主要是基于与三陵坟墓地的对比而考虑的。 

关于六顶山、三陵坟、河南屯等三处墓地更为具体的情况,我在《渤海王陵及相关问题》一文中已有论述,此不赘述。

这里主要归纳介绍一下近年新发现的,有出土墓志等文字资料证明其确为渤海王陵所在地之一的龙海墓区的基本情况。

龙海墓区位于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和龙市头道镇龙海村西龙头山中部。据学兄李强研究员介绍,“龙头山全长7.5公里,海拔400米,由南至北可分为石国墓区、龙海墓区、龙湖墓区”。龙海墓区位于龙头山墓群中部,是整个墓群中最为重要的墓区(图一)。

图片

图一 龙海墓区地理位置图

龙海墓区占地面积约4万平方米,西面与山坡慢岗相连,东部山麓下即是北向流入海兰江的福洞河,北侧紧邻一小沟谷,南面有一由西向东流入福洞河的山间小溪。

墓区自东向西,由低渐高有5个台地,即Ⅰ号至Ⅴ号台地,著名的贞孝公主墓就坐落在Ⅴ号台地的西侧;由Ⅴ号台地向南,亦有山麓依次渐低的3个台地,即Ⅵ号至Ⅷ号台地。考古工作者于2004年、2005年两年度共在龙海墓区发掘墓葬14座,除M16坐落在Ⅳ号台地南侧的一个狭长坡地上以外,其余均分布在Ⅲ号至Ⅷ号台地上(图二)。

图片

图二 龙海墓区墓葬分布图

据现有发表材料,暂将各台地墓葬有关情况介绍如下:

Ⅲ号台地有M17、M18、M19、M20等4座墓。其中M19、M20并列于台地东缘,为大型石室封土墓。M17、M18位于台地西缘,具体布局情况不清。

Ⅳ号台地有M4、M5、M6、M7、M8、M9等6座墓。其中M8位于台地中央,与西侧的M9并列为一组。M8属于大型砖室墓,M9属于大型石室封土墓。其余的墓属中型墓葬,分布在M8、M9的东侧与北侧。

Ⅴ号台地有M1(贞孝公主墓)、M2、M3(顺穆皇后墓)、M11、M12(孝懿皇后墓)等5座墓。发掘者将这5座墓分为两组:一组位于台地中部,自西向东依次是M1(贞孝公主墓)、M12(孝懿皇后墓)、M11;另一组位于台地东缘,西侧是M3(顺穆皇后墓),东侧是M2。

Ⅵ号台地只发现有M10一座墓,位于台地中央,属于大型砖室塔墓。

Ⅶ号台地只发现有M15一座墓,位于台地中央略偏北,属于大型砖室墓。

Ⅷ号台地有M13、M14两座墓,因这两座墓发现于台地中央的一座大型夯土建筑台基之下,即墓上有“享堂”类建筑,故发掘者将其当做一座墓来分析,称其为“同封异穴砖椁木棺墓”。

由于Ⅴ号台地M3出有渤海国“顺穆皇后墓志”、M12出有渤海国“孝懿皇后墓志”。由此可见,把龙海墓区作为渤海王陵所在的墓地已无可置疑。

二、可以作为王陵或王陵级别探讨的墓葬

这里,我想从龙海墓区、六顶山墓地、三陵坟及河南屯等墓地的有关墓葬分别探讨。

1.龙海墓区

正如发掘者自己总结的那样:龙海墓区的发掘,使“渤海王陵形制与规模初露端倪”,“发掘资料表明,渤海此时的陵墓修建已基本形成定制。即两墓一组,彼此相邻,或同封异穴”。尊重发掘者的劳动,不仅在于认真研读其对原始材料的客观描述,还在于认真解读发掘者在整理原始材料过程中渐次形成的基本认识。我认为,发掘者把“两墓一组,彼此相邻,或同封异穴”这种现象,作为这一时期渤海王陵的定制之一来认识极为重要。当然此外还要有墓葬形制、规格以及随葬品的珍贵程度乃至墓葬在墓地或墓区所处的位置等多方面的内容。

我认为龙海墓区可以作为王陵的墓葬主要有如下三组。

图片

图三 龙海墓区墓葬平剖面图 ( 1. M3 2. M2)

首先是Ⅴ号台地上东缘的M3和M2。M3墓室呈长方形,南北长4米,东西宽1.9~2.4米,高1.65米;墓道长6.4米,宽2.3~2.7米(图三,1)。M2墓室呈长方形,南北长5.6米,东西宽1.8米,高1.7~1.8米;墓道长7.2米,宽0.9~1.7米(图三,2;笔者按,“0.9”简报作“3.9”)。由于M3出有“顺穆皇后墓志”,即“简王皇后泰氏也”,可知该墓就是渤海第九代王简王“皇后”之墓,且发掘者已指出:“在顺穆皇后墓(即M3——笔者注)东面2.6米处的M2,无论是其规模,还是石门的加工制作等种种迹象表明,不仅两者关系密切,M2墓主人的地位明显高于皇后。该墓的主人极有可能就是渤海第九代简王大明忠。”

我认为,发掘者这一推测可以成立。第一,二者形制相同,均为大型石室墓,带有斜坡状墓道,且墓葬修筑规格尺寸基本相等;第二,二者关系密切,两墓东西并列,相距仅2.6米,故发掘者将其归为同一组墓葬来分析研究;第三,身份相当,二者均出有鎏金饰件或鎏金泡钉。可以说,M3和M2墓主身份的确定是渤海王陵考古发现中极为重要的基础环节,将在今后渤海王陵的探讨中越发凸显其标尺性作用。

其次是Ⅴ号台地中部的M12和M11。二者为东西并列的大型石室墓。尽管没有发表其具体情况,但从简报中的“龙海墓区墓葬分布图”,即可清楚看出其所处的位置与规格。更为重要的是M12出土了“孝懿皇后墓志”,即渤海第三代王文王“皇后”的墓志,可知该墓就是渤海第三代王文王“皇后”之墓。尽管发掘者目前较为谨慎、尚未对其东侧M11的身份进行推测,但将其与中间的“孝懿皇后”墓、右侧的“贞孝公主”墓归为同一组墓葬来分析研究,这本身或许就暗示了M11的特殊身份。其实真正与M12(孝懿皇后墓)东西并列为一组的应是M11,因为贞孝公主墓尚在M12(孝懿皇后墓)西侧十余米之外。最近,王培新教授提出:“孝懿皇后墓与其东侧的11号墓并列安置,二墓的形制及规模相当,是彼此相邻两墓一组的合葬墓,为寻找大钦茂的陵墓提供了重要线索。”我认为,就现有材料而言,可以直白地指出:M11很可能就是渤海第三代王文王大钦茂的陵墓。就Ⅴ号台地而言,M12和M11并列居中,西侧是文王之女“贞孝公主”墓,东侧是简王和其“皇后”的陵墓,那么M12既然是文王皇后,而与其并列同组的M11不是文王又会是谁呢?我这样分析,不是说M11的身份就可以认定,而只是想说明这种分析的合理性。

再次是位于Ⅷ号台地的M13、M14。由于二者并列位于台地中央一座大型夯土建筑台基之下,故被发掘者视作一座墓来分析,称之为“同封异穴砖椁木棺墓”。墓上的夯土台基呈长方形,东西长21.5米,南北宽17.5米,最高1.5米。台基上有布局规整的柱网,柱础石28块,东西5排(中间一排正中减2柱)、南北6排,应是一座面阔5间、进深4间的减柱式殿堂建筑(图四)。M13、M14则并列修筑于中间三间(即减柱处)。M13出土金钏、金钗、银箔平脱漆奁、金饰件、银柄粉扑等珍贵随葬品,墓主人应为女性;M14位于M13东侧,出土金条、金托玉带、三叶形金冠饰等珍贵随葬品,墓主人应为男性。发掘者已将该组墓葬与河南屯墓葬同比,并已发现其墓上建筑形制与渤海上京城北9号佛寺如出一辙,甚至敏锐感到该墓“墓主人身份极高”,故将M13、M14定为渤海王室墓葬形制之一。

 图片

图四 M13、M14墓上建筑台基平剖面图

我认为,将M13、M14定为渤海王室墓葬形制之一无可置疑。但这种定性有宽泛之嫌。还可进一步指出:对照上述M3和M2、M12和M11,特别是对照三陵坟M1以及河南屯墓葬,M13、M14应该也是渤海某王和王后的陵墓。关于其与三陵坟M1以及河南屯墓葬的相关情况,后文还要进一步论及。

另外,龙海墓区还有几座墓葬值得关注。

一是Ⅳ号台地的M8与M9。M8位于台地中央,与其西侧的M9并列为一组。M8为大型砖室墓,墓室呈长方形,南北长3.2米,东西宽1.85米,高约1.65米;墓道长5.4米,宽1.3~1.7米。墓顶用青砖、板瓦、石块等修砌有明显的墓域。墓域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7米,东西宽6米。M9位于M8西侧,是一座大型石室墓,具体情况尚未报道。但发掘者将其与M2、M3(顺穆皇后墓)、M11、M12(孝懿皇后墓)等4座陵墓放在一起,称之为“大型石室墓”,且又与位于Ⅳ号台地中央的的M8并列为一组,以说明其身份的高贵。因此,我认为M8与M9也应是王陵或王陵级别的墓葬。

二是Ⅲ号台地的M19、M20。M19、M20并列于台地东缘,发掘者的“简报”在“地理形势与墓葬布局”部分称之为“大型石室封土墓”,但在“墓葬形制”部分却未能将其列入“大型石室墓”之中,故其具体情况尚不清楚。

2.六顶山墓地

就现有材料而言,六顶山墓地曾被作为王陵来探讨的墓葬主要有3座。

首先是第一墓区的6号墓。20世纪50年代,延边大学崔文镐、吴风协等人根据该墓出有“石狮耳”、“壁画片”、“花纹砖”等情况,最早提出该墓应是珍陵。1979年,王承礼先生进一步肯定了这一观点。其后,这种观点又被王健群、魏存成等先生所认同。2002年,侯莉闽、李强先生著文,首次对6号墓的“珍陵”身份提出质疑,认为6号墓尽管与贞惠公主墓同处第一墓区并在贞惠公主墓之东,但所处的地势明显不如贞惠公主墓所处地势,而且6号墓的墓葬结构和出土文物表明其年代明显晚于贞惠公主墓,从而否定了6号墓作为珍陵的可能。

其次是第二墓区的206号墓和205号墓。侯莉闽、李强先生在否定第一墓区的6号墓为“珍陵”的同时,认为:既然六顶山墓群中第二墓区的地势优于第一墓区、年代早于第一墓区,而且又在第一墓区之东,那么,大武艺之珍陵就应该在第二墓区去寻找。故而从位置最佳、墓室填塞及埋葬方式特殊、随葬品最为丰富等三个方面入手,提出206号墓才是大武艺之珍陵。不仅如此,侯、李二位先生还进一步指出:位于206号墓东侧,与206号墓“墓室形制相同,大小仿佛,相互并列,封土毗连,关系密切”的205号墓“很有可能就是渤海第一代王大祚荣”。

8年前,我在《渤海王陵及相关问题》一文中曾认同了侯、李两位学长对6号墓的质疑,但没有认同其对206号墓和205号墓分别为大武艺、大祚荣身份的推断。即便是今天,根据前述龙海墓区发现的王陵情况,我仍然认为206号墓和205号墓的规格似乎还达不到王陵级别。

 图片

图五 六顶山墓地出土的渤海瓦当(1~3)和凤凰山山城出土的高句丽瓦当(4)1.Ⅰ型2.Ⅱ型3.Ⅲ型4.高句丽瓦当

由于第一墓区发现的贞惠公主墓志中有“陪葬于珍陵之西原”,故最初学术界在第一墓区贞惠公主墓的东侧寻找珍陵。由于在第一墓区内贞惠公主墓之东没有找到确切的珍陵,学术界又把眼光转向了第二墓区。《六顶山与渤海镇》的执笔者在分析了此前在第二墓区发掘的15座墓葬后,曾得出“第二墓区虽在贞惠公主墓所在第一墓区之东,但珍陵不可能在第二墓区”的结论。近年,吉林省文物考古工作者对六顶山墓地再度进行了复查,并对有关墓葬进行了发掘与清理,其最新结论也是:“一区墓葬级别高于二区,后者的绝大多数应属于平民墓葬”。

既然六顶山第一墓区的6号墓和第二墓区的206号墓、205号墓都不能确认是渤海王陵,那么,六顶山究竟有没有渤海王陵,这是学术界目前尚难破解的问题。尽管目前学术界对贞惠公主墓志中“陪葬于珍陵之西原”的“珍陵”二字或有不同理解,但目前尚拿不出“珍陵”指的不是王陵的有力依据,因此也就无法从理论上完全否定作为“陪葬”的贞惠公主墓与王陵不在同一墓地或六顶山墓地无王陵的传统认识。

因此,我想能否换一个角度,重新审视一下学术界在六顶山探讨珍陵的基点,即贞惠公主墓志中“陪葬于珍陵之西原,礼也”的解读。结合最近龙头山墓地龙海墓区的发现,我认为侯、李二位学长的当年的认识至少有两点值得关注:第一,首次把珍陵的探讨从六顶山第一墓区扩大到六顶山第二墓区,这就在横向扩大了珍陵的探讨范围。第二,不仅在六顶山墓地探讨了文王之父大武艺的墓葬,而且在六顶山墓地探讨了文王之祖父大祚荣的墓葬,这就在纵向延伸了渤海王陵探讨的具体导向。根据新的考古发现,学界开始考虑,可否把“珍陵”的探讨进一步扩大到六顶山以东的其它墓地或墓区,甚至扩大到龙头山墓地的龙海墓区。最近,魏存成师指出,“如果'珍陵’是大钦茂的陵墓……从大的区域看,大钦茂的'珍陵’是否会在敦化东方的其它区域”,即“大钦茂的'珍陵’很可能就在龙头山墓群内”。王培新教授则提出:“'珍陵’为渤海王室成员埋葬地点的通称。”这两种观点尽管并不一致,但均反映了学界在“珍陵”探讨方面思路的演进或变化。

3.三陵坟墓地

就现有发表的材料而言,目前可以作为王陵探讨的墓葬只有M1。M1位于三陵坟陵园南北两区的北区。南区目前尚未发现墓葬。M1位于北区前部居中,身份明显高于位于其后而居其两侧的M2和M3。且M1墓上有享堂类建筑,这种情况既与河南屯墓地异穴同封的M1和M2的墓上建筑相一致,也与最新发现的龙海墓区Ⅷ号台地的M13、M14的墓上建筑相一致。

关于三陵坟M1的墓主人身份,20年前,我曾根据清光绪十年(1884年)曹廷杰在当地采集到的父老传闻材料,认为可能是王后墓甚至认为是文王妃的陵墓。但8年前,我又根据盖立新、赵评春先生的调查材料,进一步认为该墓“可能是一处渤海王的陵寝,当然也不排除是渤海王与后妃的合葬”。现在,根据龙头山龙海墓区的发现,特别是龙海墓区Ⅷ号台地的M13、M14的墓上建筑的发现,我更坚定了这种认识。

4.河南屯墓地

河南屯墓地目前只发现两座墓,即M1和M2。这里有三点情况值得关注:

第一,二者并列,异穴同封,这与前述龙海墓区发掘者最新总结的渤海王陵“两墓一组,彼此相邻,或同封异穴”的认识正相吻合。

第二,二者墓上有享堂类建筑,这与三陵坟M1的墓上建筑一致,现在看,又与龙海墓区Ⅷ号台地的M13、M14的墓上建筑一致。

第三,二者外围有边长约120米的方形围墙,这种情况与三陵坟M1所处的三陵坟园区的北区相当,即三陵坟园区北区恰好也是边长约112.5米的方形围墙。

关于河南屯墓地M1和M2的墓主人身份,我在8年前的文章中就已将其定为“王陵级别的陵寝”。现在,龙海墓区的发现进一步支持了这种观点,因此,河南屯墓地M1和M2可以毫无疑问地定为渤海某王与其王后的陵寝。

三、渤海王陵及相关墓地的年代

上文已探讨了六顶山、龙头山龙海墓区、河南屯、三陵坟等四处墓地的基本情况,下面将进一步探讨这四处墓地的年代。

首先谈六顶山墓地。

六顶山墓地的年代,曾长期被学术界称之为“渤海前期”。当时学术界称之为“渤海前期”的概念,是指渤海建国到文王迁都上京城之前的一段时间。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即贞惠公主卒于公元777年,葬于公元780年,而文王迁都上京的时间是公元756年。可见渤海迁都上京后仍然有人葬于六顶山。20年前,我在有关文章中就谈到这一情况,故把六顶山墓地的年代定为渤海早中期。目前这一观点已被学术界逐渐接受,如李蜀蕾女士在魏存成师指导下2005年发表的硕士论文——《渤海墓葬类型演变再探讨》就直接把六顶山墓地定为渤海早中期,并明确注明其采用了我的观点。其他有关文章在谈到六顶山墓地年代的文章也大都注意到这种情况。

尽管如此,也必须承认,在六顶山、龙头山龙海墓区、河南屯、三陵坟等四处墓地中,六顶山墓地的相对年代应该是最早的。最近,宋玉彬博士对渤海瓦当及相关资料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深入研究。他把六顶山墓地出土的瓦当分为Ⅰ、Ⅱ、Ⅲ三型(图五,1~3)。除Ⅱ型瓦当边轮形制无法辨识外,Ⅰ、Ⅲ两型瓦当均呈高边轮的形制特点,而高边轮的形制特点,是高句丽瓦当的特征要素。另就瓦当花纹图案而言,也与高句丽瓦当有形制构图方面的联系(图五,4)。宋玉彬博士指出:“从渤海瓦当发展历程的角度考虑,高句丽文化因素对渤海瓦当的影响,经历了由被模仿、被融合到逐渐被摒弃的应用过程,存在高句丽文化因素印痕的瓦当的年代均相对较早。据此,可以初步确定,六顶山墓地瓦当的年代不仅早于780年,而且早于目前已知的渤海都城瓦当。”可见六顶山墓地的整体年代相对早于其它三处墓地的认识已无可怀疑。

其次谈龙海墓地。

关于龙海墓地的年代,发掘者在其发表的简报的“结语”部分曾有两种表述。其一为:“龙海墓区是渤海国公元8世纪后半叶至9世纪前半叶重要的王室陵寝”;其二为:“此次发掘的第三代文王孝懿皇后墓葬(M12)和第九代简王顺穆皇后墓葬(M3),以及M13、M14出土的金冠饰、金托玉带等,则进一步证明这里是公元8世纪中叶至9世纪初渤海诸多王室陵寝所在。”这两种表述尽管稍有区别,但都落在我对渤海遗存分期中使用的“中期”的年代区段内。

多年来,我对渤海墓葬、城址、陶器等遗存的分期研究中,一直借用渤海历史纪年的分期概念,而且喜欢用早期、中期、晚期三个时间段来阐述其演变规律。早期,指渤海第一代王大祚荣建国至第三代王大钦茂迁都上京城之前的一段时间,即公元698~756年;中期,指大钦茂迁都上京城之后直到第十代王大仁秀去世的一段时间,即公元756~830年;晚期,指渤海第十一代王大彝震即位直到渤海灭亡的一段时间,即公元830~926年。其中“中期”,20年前我曾将其下限定在大仁秀即位之年。当时主要是从渤海史中渤海王世系的变化来考虑的。因为大仁秀以前,渤海王的世系一直是大祚荣一系的子孙世袭相传,第九世王即简王大明忠去世后,王位旁落,大仁秀以简王从父身份袭王。大仁秀的四世祖大野勃为大祚荣之弟。

 图片

图六 龙海墓区出土的陶器1.横耳罐2.无耳盆3.浅腹盘

 图片

图七 龙海墓区出土陶器(1~3)在渤海陶器分期图中的位置

此后,直到渤海亡国,渤海王的世系则一直由大野勃的子孙世袭。就是从这个角度考虑,当初我才把渤海中期的下限定在简王大明忠去世之年,来表示一个时代的结束,而把大仁秀即位作为晚期的开端,作为一个新时代的起始。后来,在对渤海王陵、渤海陶器、特别是对渤海都城的研究中,越发感到把大仁秀时代放到渤海中期更能较好地分析或处理一些考古现象。所以10年前,我就果断地把大仁秀在位的13年(公元818~830年)划入渤海遗存分期的“中期”时段内。龙海墓区的发掘,我更坚定了这种认识理念。

龙海墓区出土的两方墓志极为重要,为龙海墓区的整体年代提供了确切的参考数据。M12出土了孝懿皇后墓志,根据《续日本纪》卷34,于光仁天皇宝龟七年(公元776年)十二月乙巳条下有“渤海国遣献可大夫司宾少令开国男史都蒙等一百八十七人,贺我即位,并赴彼国王妃之丧”的记载,于光仁天皇宝龟八年(公元777年)五月癸酉条下有“赐渤海王书曰……又吊彼国王后丧曰”的记载,我赞成王培新教授推测孝懿皇后应死于公元775年的观点。这就为墓区的上限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数据。M3出土了顺穆皇后墓志,墓志中有“渤海国顺穆皇后”即“简王皇后泰氏也”,“建兴十二年七月十五日,迁安□陵,礼也”的记载。按,渤海大仁秀建兴十二年即公元829年。这就为墓区的下限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数据。从孝懿皇后下葬之年——公元775年到顺穆皇后下葬之年——公元829年,共计54年。这应该就是发掘者将墓区整体年代定在“公元8世纪后半叶至9世纪前半叶”或“公元8世纪中叶至9世纪初”的基本依据。我非常赞成这种认识。关于这种认识的个人理念我将在另一篇文章中进一步阐述。

下面补充一下出土陶器对墓区年代的验证情况。可能出土的陶器本来就不多,故发掘者在简报中只发表了4件。有趣的是这4件陶器均出土于M3的封土中。如果说M3是本墓区年代最晚的墓葬之一,那么,尽管这4件陶器均为残片,尽管这4件陶器的年代未必相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这4件陶器的年代均早于M3。这4件陶器除其中1件为器底外,其余3件中有2件可复原,1件仅缺底部。这3件陶器分别为横耳罐(M3封:1;发掘者在简报中称之为“罐”。图六,1)、无耳盆(M3封:10;发掘者在简报中称之为“盆”。图六,2)、浅腹盘(M3封:2;发掘者在简报中称之为“盆”。图六:3)。令人兴奋的是这3件陶器均有分期价值。

其中,横耳罐落入我10年前《渤海陶器分期图之一——罐、壶、瓶、盂分期图》中的第三期;浅腹盘则落入我10年前《渤海陶器分期图之二——盆、钵、碗、盘分期图》中的第三期(图七),另一件为无耳盆,当年我的《渤海陶器分期图之二——盆、钵、碗、盘分期图》中,无耳盆在第二期(渤海早期)和第四期(渤海晚期)有标本,中间第三期因无实物标本而置空,此次龙海墓区出土的这件无耳盆,按陶器演变序列正可嵌在中间,即放在第三期,从而补足了第三期的缺环。让我高兴的是,当年我的《渤海陶器分期图》中第三期的年代正定在渤海中期,即文王迁都上京直到大仁秀世,这3件陶器的发现,一方面印证了发掘者对墓区年代的认识,同时也检验了我当年的分期。

第三,谈三陵坟墓地。

就现有材料来看,三陵坟墓地应该是渤海晚期的王陵区。众所周知,唐代帝陵的选址构筑主要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依山为陵”,陵墓是建在山上,一种是“封土为陵”,陵墓不是建在山上。唐早中期主要是“依山为陵”,唐晚期“封土为陵”开始流行。以关中唐代18座帝陵为例,其中“依山为陵”14座,“封土为陵”仅4座。除高祖李渊的献陵外,太宗李世民的昭陵、高宗李治的乾陵、中宗李显的定陵、睿宗李旦的桥陵、玄宗李隆基的泰陵、肃宗李亨的建陵、代宗李豫的元陵、德宗李适的崇陵、顺宗李诵的丰陵、宪宗李纯的景陵、穆宗李恒的光陵等一连11座帝陵均为“依山为陵”。其后尚有敬宗李湛的庄陵、文宗李昂的章陵、武宗李炎的端陵、宣宗李忱的贞陵、懿宗李漼的简陵、僖宗李儇的靖陵等6座帝陵。而这6座帝陵中竟先后有敬宗李湛的庄陵、武宗李炎的端陵、僖宗李儇的靖陵等3座是“封土为陵”,占“封土为陵”总数的3/4。说明自唐敬宗李湛的庄陵以后,“封土为陵”渐趋流行。五代前蜀王建的永陵、后蜀孟知祥的和陵以及著名的南唐二陵——李昪的钦陵和李璟的顺陵也都是“封土为陵”。

仅就陵区选址而言,三陵坟墓地没有建在山上,而是建在平原上,这就与龙海墓区建在山上有很大区别。如果说,龙海墓区是渤海中期的王陵墓区,那么不妨可以认为三陵坟墓地就应该是渤海晚期的王陵墓地。

另外,就其陵园的位置和规模来看,我认为,三陵坟墓地可能是与渤海十一世王大彝震“拟建宫阙”后的上京城相匹配的王陵园区建筑,其中M1有可能就是大彝震的陵墓。这就再度把三陵坟墓地的年代推到了渤海晚期。具体情况我将在另一篇文章中进一步谈到。

第四,谈河南屯墓地。

河南屯墓地的年代,从整体来讲应晚于龙海墓区,并早于三陵坟墓地。说它晚于龙海墓区,是因为龙海墓区虽已形成“两墓一组,彼此相邻,或同封异穴”的王陵基本定制,但龙海墓区的陵墓外围并没有发现类似河南屯陵墓外围的边长约120米的围墙。另外,龙海墓区建在山上,而河南屯墓地建在平原。前面已谈及,唐代晚期,“依山为陵”已不是帝陵的主体流向了。

说它早于三陵坟墓地,是因为三陵坟墓地的陵园已分为前后两区,河南屯陵园的规模与形制只相当于三陵坟陵园的后区。河南屯陵墓的外围墙垣为正方形,边长约为120米,而三陵坟陵墓坐落的后区亦为正方形,边长约为112.5米。这恐怕不会仅仅是一种巧合。另外,三陵坟陵园不仅比河南屯陵园多出同样规模的南区,而且南区南门外还有神道等相关配套建筑,可见三陵坟的陵园建筑更为成熟。

小结

总结本文,大致有以下几点认识:

第一曾经作为渤海王陵或可以作为王陵所在探讨的墓地,目前主要有六顶山、三陵坟、河南屯与龙头山墓地的龙海墓区等四处。

第二可以作为渤海王陵或王陵级别探讨的墓葬主要有龙头山墓地龙海墓区的M3和M2、M11和M12、M13和M14等三组;河南屯墓地的M1和M2一组;三陵坟墓地的M1。

第三,六顶山墓地的主体年代跨度应为渤海早、中期,即公元698~830年;龙头山墓地的主体年代应为渤海中期即公元756~830年,三陵坟墓地的年代应为渤海晚期,即公元830~926年。河南屯墓地的年代应介于龙海墓区与三陵坟之间,亦即渤海中、晚期之间,如果一定要在中晚期作一个选择,我则倾向于将其划归渤海晚期。

第四,渤海王陵早中期应是“依山为陵”,晚期才改为“封土为陵”。这种选址与构筑方式跟唐代帝陵早中期、晚期的演变规律的整体趋势相同。这种情况,不仅为我们进一步研讨渤海王陵提供了基本导向,而且深度反映了唐代帝王陵寝制度对渤海王陵选址、构筑乃至陵寝体系形成等方面的诸多影响。

【注】文章原载于《北方文物》2012年第3期。为方便手机阅读,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


责编:李静

声 明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