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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品读|【陈明华】山里狮子灯

 文乡枞阳 2022-04-23

枞阳电视台主播:唐吉谦

文:陈明华|诵:唐吉谦


我们这里是皖江古县枞阳的后山区,这里的山说不上很高大,倒也冈峦起伏,盘曲勾连,满眼林木蓊郁,时见巉岩森森,雾岚起时,颇有山里气象。放开目力,西去百余里,大别山余脉隐隐而来;东行十余里,便是泱泱湖水,吞吐长江。山旮旯里,溪涧百曲,逐水而生大块小块的平地;山径蜿蜒,连通着几点炊烟袅袅的村落,这水曲山窝里的人家,让人想见静穆与祥和。

其实,山里的人们有着山里人的性格。山民们在向山水黄土要生活,在向人世要尊严的时候,总显露着一种质朴粗犷和百折不挠。抗拒涧水的石岸,大石凹凸的水坝,堆叠着先民们的硬气和期盼。卵石垒出的老屋,收藏着野性和朴拙。高高低低奇奇怪怪的田块,镂刻着生存的不易,涂绘着山民们形形色色的梦想。为此,他们要数着星星追赶时间,与鸟兽为伍找着契合。山里的一切或是生活的依赖,或是精神的寄托。

住在这山里,但不愿意活在山的阴影里。谁都不甘被轻易征服,谁都希冀往后的日子更好。苍穹山川,人们唏嘘着自己的渺小;凝眉轻吁,是思考之后,智慧和祈求的闪现。这祈求,存于一罐咸菜里,存于庙宇的香楮里,存于精致或慓悍的曲舞里……这祈求,存在于生活的细节,存在于时间的轮回,最终在年节里推向极致!年节总被人们看作是一个新的开端,有轮回,但不想重复,总要寄寓满腹的希望。因而,无论餐桌,无论礼俗,无论香烛,无论神佛,忙得人连轴儿转,就是不嫌多,好像少了哪一点,年味就不纯美。

年节舞灯,是乡间的狂欢,更是热切的期盼,不可或缺。这些年,荧屏上,尽是龙灯,南北皆然。龙,中华民族的图腾,有遨游天宇的雄霸,也有吞吐云雾的洒脱,国人自当追捧。其实,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狮子也一样让人崇拜。旧时,王侯将相或是豪门大族的府第,大门的铜铁响环也要做成狮头形的。大门两侧凛凛然的石狮子,雄左雌右,不只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和气派,人们往往要赋予特定的思想内涵。雄狮脚踏绣球是威猛和化生无穷的彰显;雌狮怀抚幼仔,是福泽和子嗣昌盛的祥瑞。

小民百姓是没有这等风光的,但他们自有他们的理解方式。这山里人喜欢直接,直接得让“狮子”融入人们的生活,因而把对狮子的崇尚变成了“狮子灯”的狂舞。这也可能是因地制宜的原因吧,先民一定在山里见过狮的,他们依山而生,视狮子为百兽之王,人们对啸叫山林凶猛的狮子,并无恶感,反而有敬畏之心。他们并不具备保护意识,认准的是狮子所向无敌啸叫如虹的气势,认定了狮能驱邪旺宅,带来好运。这也许是人们最切近的需要。于是,年节其间,狮舞之戏,必然是轰轰烈烈锣鼓震天。就连乡间逗婴儿,都要让其两手捂头,作舞狮状,嘴里哼哼着:“灯来着——灯来着——”然后老少俱笑。细想起来好像又不止逗笑这么简单。甚至一些为生活计的艺人,一手执狮头连布条的道具,一手摇铃铛,走门串户,也不会遭到拒绝。

舞狮子灯,就连说法都是有讲究的,乡下人总要说“兴灯”,灯舞则活,活则兴嘛!看来,朴素的人们,对狮子灯寄寓不浅。

明明是狮舞之戏,怎么叫舞灯了?这种表演选择在夜间才好,有灯有舞,灯火辉煌,光影迷离,击碎黑暗,难得的恢宏和壮观。这灯,做得很有个性,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叫“灯球”,巧匠用竹篾细丝扭编成有网孔的球体,甚至要做成内外两层,外罩红绸缀丝带。这是舞灯戏的重要道具,它让“狮子”随球起舞,执球人就是领舞者。执球而舞,偏被人们说成“打灯球”,也叫“打狮门”。“打”与“舞”的意味嚼起来确实有着气势与勇力上的大不同。

先前,我们村子有个舞狮队,父亲在世时,说起此事,绘声绘色,说道精彩处满脸自得。什么吴叔的鼓敲起来嘣嘣儿的响震得耳朵痛,权叔的大钹哐哐哐儿的打得像有节奏的呐喊,当当的小钹撞得人心直颤,节奏齐整时像刀錾的一般。他还说过许多礼数,什么进村迎水上,进屋拜四方。尤其是狮进家门,灯球若灭,那就犯了忌讳,被人们视为不祥,主人家会不依不饶……有一个救场的故事,简直是舞灯艺人的传奇。舞兴正酣,突然一股冷风不怀好意,扑向灯球的洞口,烛光踉跄得站立不住。舞球人,心知不妙,电光火石间,一把拽开马褂,半裹着送往狮口,一手揪住狮子,喝一声:“衔球献礼!”里边舞头人,心领神会,往手中预备的“火折子”呼的一送气,火折子着了,灯球又是一团红亮,光照一堂。狮子衔球向空而立,人们见所未见,引得满堂喝彩!

不知是不是要把气势做足。人们总要把狮头弄得大如稻箩,乌黑的眼睛大如拳,还滴溜溜地转,额上飞金的“王”字神光四射,一张血盆大嘴被舞狮人舞得嚯嚯生风,细密的麻丝,缀满两条连着的麻袋的每一个孔隙。一狮制成,便成圣物,香楮、炮竹、牲礼……一番开祭,便立即神圣不可侵犯,甚至不可戏语。不过,舞狮的当口,有孕妇和产妇的人家还要拽下一根丝麻,存于妆匣,说是狮上之物能除邪氛,保平安。

舞狮之戏,始于年节之初,一直要持续到元宵节。登堂入室,领舞人引着狮子四面而拜,这是不可或缺的礼仪。“划禽”是舞狮必有的项目,跟着锣鼓的节拍,灯球划出变化多端的曲线,“狮子”模仿着家禽家畜的动作,活灵活现,给主人家送去六畜兴旺的好兆头。接下来精彩激烈的“打狮门”很快把舞狮戏推向高潮。一盏球灯上下腾挪,左右翻飞,似一团游动的火焰,缓如团牡轻颤,迅若闪电游空。这执球人必通武术,迅疾且具韵律的动作、激越如乍雷的嗓门,引得阵阵惊叫;时不时地喝一声“嘚——”,震得房梁灰落。“狮子”兴奋起来,时而颤头摆尾,时而虎奋人立,时而伏地待跃,时而腾在半空。观灯人,黑鸦鸦的,围了一圈又一圈。他们倒会助兴,狮舞进入高潮时是不怪罪你的鞭炮的。人们纷纷将点燃的爆竹,单个的或短掛儿的,风裹雨点般扔向狮子,这是对舞者的考验。舞者自有他们的金钟罩,摇摆纵跃,任是爆竹密如雨点,也滴水难侵,鼓点与呼喝交织,现场的气氛,炽烈欲燃。

少年更是狂热的追随者。一家又一家,灯不歇,人不散;灯歇了,劲头不散。他们手心捏出了汗,脚卯足了劲,把场上的纵跃呼喝,延伸到梦里,延伸到田野间,延伸到四季里,延伸到接下来的又一个年节中。

乡间人往往喜欢斗技,绝活也就不断活在民间。我们这儿有个七家山,先前生活着白、杨、尹、梓、陆、戚、陈七个族姓。各姓俱有兴灯争胜的传统,那可谓是大场面,收拾好空阔的稻场,玩起“狮子望长江”。按民俗的说法要摆上“七七四十九”张大桌,这数字是实是虚,怎么个摆法,已没有人说得清楚了。那无数的油纸灯笼贴上五色纸,烛光把它照得熠熠生辉;呼呼的火把点着又灭了,灭了又点着,场上一片通明。人山人海延颈跂蹱,锣鼓时紧时缓,舞狮人如灵猴攀岩,一跃三翻,登顶而上,半空狂舞。黑魆魆的天幕上,一只雄狮若天外飞来,撼人心魄。人尽仰首,声震霄汉。

这种狮子灯,有时也是有约专为表演的,尽管这样,没有技艺的炉火纯青,是断断玩不得的。不必怀疑,那功夫不掺一丁点儿影视特效。

艺高人胆大。尽管说“好灯不舞街”,街镇是乡间的文化中心,出于尊严的需要,总有奇能异士,藏有秘技神功,以待必要时一展身手。但有的舞狮班子,偏要把脚踏向集镇,也许是糕、糖、烟、钱币等等收益的诱惑,也许是一种技艺的自信。切磋,是讲求规则的。“不看灯面看帖面。”出村送灯帖,一送一接之间都是些头面人物,互相洞悉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有诚信和礼节。进街舞狮,街巷人多道挤,炮竹密集,如果一条街舞下来,“狮毛”被焚,被人当作笑话还是小事。假若犯了差错,拱手让出“灯球”那就很失脸面了。但这并不能扼止人们斗技的兴致。偏向虎山行,到底是不得已,还是生性的执着和自信?也许是这方水土养就的山民们不屈的性格。

好久没见过那样的狮子灯了。春节期间,朋友圈不断有人晒出舞灯的小视频,感觉里确实很秀,但又总觉少了点什么味儿,倒是要在这些文字里咀嚼一番。

旧时的狮子灯也有很秀的时候,这一般是舞狮结束后的尾声,余味很幽长的“唱花鼓”,也叫“穿花鼓”。这节目,有一男子持一只扁平小鼓领唱,余四年轻女子各举精致多彩的小灯笼,清唱应和,互相穿插,变换队形。灯,流光溢彩;歌,悦耳赏心。除了众多的孝贤故事改编的民间小调,就是贺春歌谣。“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喜迎灯。狮灯进村人康宁,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唉嗨唉嗨哟——”悠扬的唱腔,如摇动的玉风铃,漾动乡土的气息,呼唤着新春的景运。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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