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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课程评论》专访潘小慧教授 | 儿童哲学:让儿童成为良好的思考者

 momo666 2022-04-23

我们知道,儿童哲学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距今也有近半个世纪之久了,但我国中小学教师对儿童哲学的了解和运用还非常有限。甚至有一些专门研究教育的博士和青年学者对儿童哲学也不甚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潘小慧:我想,主要的原因可能在于“哲学”这个词往往给人一种既艰深又枯燥的感觉。至于“儿童哲学”,很多人就更觉得费解了。这里其实有两个误解。

第一个是,认为哲学是大学哲学系师生的专利。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哲学是每一个有理性的人包括儿童的权利。哲学最可贵的地方并非一堆艰涩的专有名词或术语,而是时时处处向生活发问的精神。而儿童在这方面具有天然的优势。美国哲学家马修斯在《童年哲学》中就说:“儿童是天生的哲学家。”

第二个是,认为哲学是成人的专利。这也并非事实。思考和探索人生也是儿童具有的一项不可让渡的基本权利。

台湾儿童哲学发起人杨茂秀教授就说:“孩子处于好奇惊异之心最活泼时,应该是哲学播种的最好时机,小孩像哲学家一样,对自己说的话感兴趣,爱去玩语言的游戏,哲学不应该只是艰涩的名词及想不通的吊诡而已。”

《新课程评论》:的确如此。小孩子的很多发问都具有哲学意味,甚至本身就是哲学发问。比如,小孩子喜欢问各种“为什么”。

可是,当成人之后,大多数人都失去了童年那种好问的精神。我曾参与过一个文化讲座,主办方竟然让我帮忙在小纸条上写六七个问题,然后再把每一个问题分发给不同的听众,让他们在讲座结束后可以向主讲人发问。

为什么我们长大后往往就对哲学或思考失去了兴趣和能力?

潘小慧: 这其实反映了我们的教育长久以来存在的问题。大人们普遍不关心“为什么”,不注重思考,不强调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而在乎的是成效、成绩与排名。

于是,那些难得冒出来的思考种子、哲学幼苗,很快就被压抑下去了。一旦小孩子长大成人,就又变成了像他的父母和老师辈的大人。

这像极了英国著名科学家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书中所提及的“觅母”理论。 就是说,文化的基本单位,通过非遗传的模式,特别是模仿而得到传递。这必须得到我们广大教育工作者的重视与警觉,从而改变我们固有的教育理念和方式。

02

“探究团体”的意义和条件

《新课程评论》:什么样的教育就造就什么样的人。那么,儿童哲学究竟是一门怎样的学问呢?它的目的是什么呢?

潘小慧:儿童哲学作为一门学术,既是哲学的一个分支领域,也是一种“儿童学”。儿童哲学的起源,是在20世纪70年代,当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教授李普曼创始的一项以儿童为对象的哲学教育计划。也因此,李普曼被称为“儿童哲学之父”。

儿童哲学是一门探索儿童思考的学问,引导与启发儿童原有的思考潜力,同时教育儿童学习的态度,培养他们推理、判断、创造的思考能力,并养成随时反省、检视自我、为自己思考、寻求意义的哲学习惯。

所以,儿童哲学的目的并非要造就儿童成为一名哲学家或决策者,而是希望通过这些思考方式鼓励儿童去验证自己的观点,帮助鼓励儿童成为一个良好的思考者,能够为他们自己思考,在日常生活中找出自己的意义。

《新课程评论》:从某种意义上讲,教育就是教人学会思考。那么,儿童哲学很显然主要就是教会孩子如何正确、深入地思考。那么,儿童哲学主要带来哪些思考方式呢?

潘小慧:儿童哲学的教学方式,主要就是形成一个哲学教室,这个教室就是一个“探究团体”。哲学教室除了一些教师设计的、属于“课堂式”“主题式”的讨论课程外,也强调日常生活中的哲学思考经验。

这种思考经验乃是在日常生活中加入哲学的材料,以期引发孩子的思考,也将有助于孩子发展自己的思考模式。

这种融合生活经验的哲学思考有四大要点,有人称为“4C思考”。

(1)批判性(critical thinking), 即思考自己为何这样想、别人为何这样想等;

(2)创造性(creative thinking)思考, 即探究能不能有原创性的想法,因为哲学强调的是能否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东西;

(3)关怀性(care thinking)思考, 当进行团体讨论时,是否顾虑到他人的感受;

(4)合作性(cooperative thinking)思考,有别于个人独自的思索与探究,儿童哲学的探究团体更强调群体共同参与协作,相互激荡出各种火花,甚至透过协商达成某种共识。

这四种思考类型,可以引导孩子学习“思考的内容”“思考的方法”以及“思考的态度”。更重要的是,要让哲学与生活融合在一起,让孩子能够自由自在地运用哲学的思考去面对生活的种种经验。

《新课程评论》:您说到哲学教室就是一个探究团体。探究团体应该怎么理解?在探究团体中,教师和学生处于什么位置?分别扮演什么角色呢?

潘小慧:探究团体是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皮尔士提出的观念,他认为哲学探究可以依照一定的程序,以团体对话和讨论的方式合作完成,以达“共同思考”的目的。

因为学习者在探究过程中扮演主体的角色,因此必须主动参与探究,主动思考,并且反省整个过程,亲自体验讨论的内容,了解议题的内涵,才能够得到最大的效果。这和杜威的“做中学”非常类似,就是经由自身的实际参与,学会自我学习的方法。

至于教师和学生在探究团体中的角色,和传统教育是有很大区别的。

教师必须保有开放的心胸,教师不再只是知识的传授者,更要帮助学生设法找出问题、思考问题、解决问题。教师的角色不再是权威者,而是顾问,给学生提供自己的经验并和学生交换心得。

教师在做好引领者、引导者、调节者和促进者的同时,通过个人不同的经验交流,培养学习一种全面领会知识与展望未来的能力。学生在对话讨论的过程中,除了可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外,更学习了如何合理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及尊重每个人均有公平的发言机会的权利。

《新课程评论》:这样的探究团体真的就是对传统教育观念的挑战。那么,要实现良好的对话和讨论,教师的物理空间设计就应该不同于传统的那种方式吧?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潘小慧:在教室的安排上,的确要有变化。

第一,地点要避免嘈杂。因为嘈杂的环境让人无法专注学习,也无法聆听与讨论。

第二,桌椅不可以是固定的,应根据课程的不同需求,例如小组人数、桌椅必须可以移动、可以调整。

第三,空间布置要采取圆形的或长方形的桌椅排列方式, 所有参与者形成一个圆形或长方形的沟通网,使团体成员能够舒适地、直接地、清楚地看到教室每一个成员,不仅方便讨论,也有助于发现讨论成员的非语言表达方式,如表情、动作等。

第四,在教室设备方面,需要白板或黑板一面,以方便将讨论问题写上,并让成员清楚地看到问题的呈现过程。

探究团体中,包含教师在内的每位成员的发言权利和遵守规则的义务都是相同的。

另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探究团体中每个人所使用的一些常用语式要有所变化,要更多地使用这样一些语言。比如,“我有意见,可以现在说吗?”“对是对了,不过,我有一点补充。”“我承认我错了,我现在修正……”等等。这样做,主要是让孩子们从小形成民主素养。

03

将 儿童哲学引入国学教育

《新课程评论》:这种通过对话和讨论促进思维的方式,应该可以追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产婆术”吧?

潘小慧:是的。事实上,儿童哲学的产生本身就深受苏格拉底对话的影响。柏拉图记载了苏格拉底早期对话当中的对话程序,这种方式并非为训练专家,而是适用于普通人,当然可以作为儿童哲学的重要方法。

苏格拉底方法是教导学生如何进行哲学思考,而不是通过苏格拉底方法让学生知道许多哲学家的知识或理论。 当然,儿童哲学教育的主要目的也不在于让学生知道或记诵许多哲学家的知识或理论。

《新课程评论》:是的。儿童哲学的核心目的在于激发学生的思考活力,而不是让学生背诵更多的知识。

这让我想到当前的国学教育。国学,大部分其实都是哲学知识,比如“四书五经”,还有《三字经》《千字文》等,都蕴含着大量的哲学思考。

可是,我们目前的国学教育基本都是“诵读+讲解”式的。那么,儿童哲学的方法可以引入国学教育吗?如果可以,应该如何与国学教育结合呢?

潘小慧:儿童哲学与国学教育当然可以结合。国学经典是教育内容的部分,但是在方法上,可以使用儿童哲学的方式。这就和之前传统的读经、讲解等方式非常不同。因为会引入儿童哲学强调的讨论、引导,会将儿童带入哲学探究团体的模式,然后再带入苏格拉底对话的模式。

举个例子,比如我们要教孩子们读《论语》中的某一个段落,讨论什么样的人是正直的人的问题时,传统教育方式就是把“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个文本读一遍,然后再解释一遍。

但是,如果加入了儿童哲学或苏格拉底对话的模式,那么教师就要讨论叶公的正直和孔子的正直为何会呈现出不一样的理解,要带领孩子们讨论他们对“父为子隐”或“子为父隐”是如何理解,或者是那个父亲“攘羊”时,作为子女的你们会怎么做。这个讨论应该是开放式的,不能预设标准答案。

这样的教育方式就跟传统的读经方式非常不同。因为真理的探究历程需要一个带领的过程,孩子们通过这个过程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这跟教师用灌输的方式迫使孩子接受某一答案很不相同。孩子们在学习经典的过程当中,经典文本就会通过活泼的开放式讨论,展现出自身的生命力和活力。

如果从伦理教育的角度来看,跟儿童读经相比,儿童哲学绝对优于纯粹的儿童读经。当然,并不是说每一篇经典都值得讨论,当孔子跟弟子或者其他人在对话,针对一个主题有不同的看法时,这就非常适合引入儿童哲学。

比如说交朋友,孔子有不同的说法。那我们在带入这个原典的时候,就可以先问孩子们有没有好的朋友,或有没有不好的朋友,请他们说出来就可以进行分类,看他刚刚举的是哪一种朋友类型,好的朋友是属于“友直”“友谅”还是“友多闻”,还是其他的;不好的朋友属于“友便辟”“友善柔”还是“友便佞”,接着就可以开始有所对应。这样的教学方式与单纯的读经相比会有更好的效果。

04

在学科教学中采用

儿童哲学的方法

《新课程评论》:儿童哲学可以和国学教育融合,那么儿童哲学更应该可以和具体的学科教学相融合了,是这样吗?如果可以融合,那应该怎么做呢?

潘小慧:这个当然可以。如果专门给学生开设儿童哲学课,还存在一定难度的话,就可以先采取儿童哲学和学科教学融合的方法,比如,和语文、数学等学科都可以融合。

我可以跟你分享,我曾指导过很多小学老师在教学中使用儿童哲学,其中一个是数学老师,主要教几何。这个老师首先把几何课程钻研得非常透彻,然后就采用苏格拉底对话的模式进行教学。

具体怎么操作呢?班里有30个学生,他将这些学生平均分为两个组,每个组15人。这一周,先让第一个组15人围成小圈,让第二个组15人在外面围成大圈,这样就形成一个内圈和一个外圈。内圈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进行发言、对话和讨论,外圈的学生主要是聆听。

到了下一周,内圈和外圈的学生再对换一下。如此这样反复。六个星期之后,效果就出来了,学生对数学的兴趣浓厚了很多,学习的主动性也强了,学习成绩自然也提高不少。

《新课程评论》:这样确实很好,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学生的参与感。那么,教师的角色应该就变了,和传统课堂中的教师应该会有很大不同。另外,并非所有的课都需要这样来上吧?是否应该在内容上有所选择?

潘小慧:是的,在这种探究团体的教学模式中,教师成为引导者而不再是灌输者,教师的主要任务不是让学生记住多少知识,而是注重对整个教学过程的设计。

当然,可以采用教研组集体备课的形式,大家一起讨论形成更优化的、有利于学生对话和探讨的教案。当然,正如你说的,不是所有的课都要采用探究团体的模式进行,也不现实。

老师们需要做的,主要是选择那些具有开放性特征、适合相互交流和探讨的话题,比如,几何中就有一些定理的推导,是很适合这种探讨方法的。

《新课程评论》:在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个探究团体模式的教学过程中,应该有一些事先约定的规则吧?比如,外圈的学生是否需要认真聆听做好记录?内圈的学生如何发言?是这样吧?

潘小慧:是的。这个必须要有,而且非常重要。一般是发言前必须举手,而且整个探究过程中同一个时间里只能有一个人发言的声音。

开始之前,老师常常会带领学生们一起做一个“发言球”或“发言棒”,这个“发言球”或“发言棒”传到谁的手里谁才可以发言。当一个学生在发言时,其他学生必须认真听,要尊重每一个学生的发问和观点,不能嘲笑任何一种声音。

当然,插嘴是可以的,当别人发言时,你突然很有触动想说话时,可以插嘴,但是也必须举手,申请发言。

《新课程评论》:“发言球”或“发言棒”的形式非常好!将发言规则具象化了。

潘小慧:是的。“发言球”或“发言棒”其实只是一种象征物,是一种提醒。当然,不限于“球”或“棒”,其他小物品也可以,只要是大家共同接受的,提前约定好的。

在这个过程中,学生不仅可以很好地参与到知识学习当中,更重要的是可以学会如何与人交往,如何尊重他人,如何形成好公民的品格。

05

转变理念是成为儿童哲学教师

的第一步

《新课程评论》:不管是开展专门的儿童哲学课,还是将儿童哲学与各学科教学相融合,这对广大教师都是一种挑战,对教师个人的哲学素养、人格魅力、组织管理能力等都有较高的要求。那么,如果一个教师想系统地学习和掌握儿童哲学,应该如何入手呢?

潘小慧:首先的一个,可以说是最为重要的一个,就是理念的转变。

我每一次出去给教师们做关于儿童哲学的讲座,第一个就是希望他们能转变固有的教育理念,进行自我“松绑”,这种“松绑”既是认知层面的,也是精神层面的。

我要让大家知道,儿童哲学其实不只是一种方式和方法,更是一种教育哲学,它指向的是,我们到底要培养什么样的人。肯定不是只会死读书,只会考试,只会拿分数的人。

教育的目的是“学以成人”。什么才是成人?要有独立的判断能力,明辨是非的能力,要是良好的思考者。这是我们做教育的初衷和初心,也是儿童哲学的核心目的。

每一个教师都要向苏格拉底和孔子学习,因为苏格拉底和孔子面对学生都是启发引导式的,都是因材施教的,他们都认为每个孩子自身都有真理存在,不需要教师从外面强加给他。一个孩子生命中本身的真理没有展开,那是他还没有遇到一个好的引导者。

《新课程评论》:您说得太好了。学习儿童哲学,第一步就是要建立正确的理念,要明白哲学不是一套固定的知识体系,儿童哲学并非给孩子们灌输这些知识体系。儿童哲学指向的是好教育,以及教育的本质。那么,正确的理念建构起来之后,下一步怎么做呢?

潘小慧:下一步就是了解儿童哲学的探究团体,掌握探究团体的组建方法和主要特点。这个在前面已经有过介绍了。至于第三步,就是学习苏格拉底对话的模式。

苏格拉底对话有一套程序或者说步骤,基本分为五个步骤:第一,决定回答的问题。这是老师提前设计好的。第二,是搜集与主题相关的案例,也是学生的具体生活经验,让每一个学生都来回答。比如,如果主题是“公平”,就让孩子们举出在生活中遇到的自己认为体现公平或不公平的实例。第三,是选定一个适当的案例,作为进一步分析的基础。第四,就是制订一个普遍的定义。每个组把自己组的定义写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得到,方便大家讨论。第五,检视并修正定义。也就是关于主题让大家形成一种共识。

《新课程评论》:这个步骤很清晰,但是必须严格按照这个步骤和程序走吗?

潘小慧:不必完全按照这个步骤走,在教学过程中选几个即可,比如第二个和第四个,都很容易操作,而且会很有效。

至于要注意的问题,就是教师选的主题一方面可以体现出“大哉问”的特点,比如关于公平、关于幸福、关于诚实等,但另一方面,讨论的具体问题要形象、易懂,不能太抽象。

另外,儿童哲学是一个非常广阔的领域,若要系统地学习,一定要读一些专业的书籍,比如李普曼的《教室里的哲学》和《灵灵》,马修斯的《童年哲学》和《哲学与小孩》等书。当然,也可以读我的《儿童哲学的理论与实践》一书。

《新课程评论》:好的,潘教授。非常感谢您能接受我们杂志的专访。

注:本文刊发于《新课程评论》2021/1「专题」栏目。访谈者为《新课程评论》杂志编辑部主任余孟孟

文/潘小慧

台湾辅仁大学哲学系教授

评新课程,论大教育。《新课程评论》设置「名家」「专题」「研究」「纵横」「弦歌」「环球」等栏目,刊载基础教育课程改革领域的理论成果和实践经验,以理性、建设性助力教育发展,展示一线教育教学成果,加强学术交流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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