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迷狂与沉思:初探莫奈《睡莲》系列的精神境界

 丁益奇 2022-04-23

——从《睡莲》系列管窥莫奈晚年的精神世界

“除了画画和种花,我这个人一无是处”。晚年的莫奈曾这样笨拙又谦逊地说道,但又带着无以言状的骄傲,那是一个用画作与神灵对话的男人,他在光面前赤裸着,靠自身的优雅闲致而充实。

莫奈的前半生,没有这种闲致,作为艺术家的他几乎都在与贫穷做斗争,直到50岁,他终于买了人生第一栋房子,打造了一个花园,挖了池塘,修建了一座日本式的拱形木桥,至此莫奈终于结束少年时代的热情远足,回到精神的隐居世界。

图片
The Church of San Giorgio Maggiore, Venice 1908年  

正如南朝宗炳所言“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现在终于可以安顿下来,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然而莫奈早年接触的题材,诸如纳河口的风景画、日出.印象等盛名在外的写实格调都不见了,他也没有将壮游的宏大格局带回吉维尼的后花园,即使有,那也是迷离恍惚的。比如在《威尼斯的圣·乔治教堂》(1908年)中,莫奈舍弃了建筑的结构和细节,而是将其融入到周围的空气和光线之中,若即若离漂浮在水面之上,充满着不安定感和浮动感,他已开始把写实的经验内化为诗意,肉眼不可见之,靠那些迷狂的心绪俘获观者的神经。

图片

《总督府》 The Doges Palace 1908年 

同样是威尼斯系列,《总督府》 The Doges Palace (1908年),进一步探索自己对于空气、反光和物体结构之间的关系,总督府与视线平行,然而画家有意加重倒影的垂直力度,倒影因为反光的作用显得更加缤纷,粉、绿、黄,三色相互融合而又深浅不一,而总督府的主体仿佛是溶解在水中的抽象结构。一侧的壁柱高耸、冰冷,探索着光之下的阴影,犹如宣判,这何尝不是画家的自我审判?


图片

《黄色鸢尾花》 Yellow Irises 1914年-1917年 

画家要指向一个更为沉思的精准的内在尺度,是元素的,通向简而小的生命单位,所以他在花园种花,在池塘培育各种睡莲,孜孜不倦地探索他的睡莲。他的笔触越来越粗狂,颜色也越来越潇洒,画面越来越抽象,他是在牺牲细节和真实吗?不,他在追求更高的真实,他不断地观察、以哲学家的沉思进入鸢尾花和睡莲的辩证法,叶子笔挺、扭曲、乱舞,而花朵娴静、灿然。在模糊的空间里,莫奈制造了一种花朵的上升感,各个部分的深度变化和色彩蔓延都带着随机性。

当然也是随机的唯一性,莫奈说“我一天到头和这些画布打交道,画了一张又一张,有些颜色在前几天画的时候消失了,调不出来了,可是画着画着又突然出来了。当我以为我捕捉到一种颜色时,我尽全力把它落实到画布上,可是它来去无踪,刚出现,就消失了……”,在我看来,莫奈在反复不定中寻找那种唯一性,是他浸入黑夜的污泥深处,抵达“维纳斯的花茎”之后慢慢返回光中,水反射光,睡莲在水中,敏感的花朵与水宛若再生,从瞬间的黎明拨开那云雾,它露出了一种忧郁的微笑,惊鸿的一撇也是永恒的,莫奈捕捉到这种唯一性和永恒性。

图片

莫奈画睡莲的作品,大约有180多幅,每一幅几乎都处于不定的变化之中,是精神的蔓延,观者置身其中,迷醉于万千的变化,一会儿看这里,一会看那里,眼睛是无法安放的,焦点无限变化,目光乱窜,但你若盯着其中一幅,一幅中的一朵花,一根茎叶,再小到一块色块,一片阴影,你会发现它并非失焦,每一处的情绪都在“此刻”,而抬眼往大里看,它又是“彼刻”,是“大千”。在莫奈的睡莲系列作品中,他展示了银河般的光影,一朵花足以改变河的流动,芦苇、水、垂柳、光,这里完全是试验场,又分明出于一种滚烫的原生,水天相接,光与天空互为倒影,从哪幅开始,又从哪里结束,你无从分晓,仿若打开一个混沌的世界,神秘邈远、开阔壮丽但又充满着细密的安静,沉睡的温柔。


图片

睡莲池》 Le Bassin des Nympheas 1904年

 《睡莲池》(1904年)画面包含了池水、睡莲、草地、树木以及树木的倒影,这些元素被协调并置,池水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绿色、褐色、紫色,而睡莲的黄色、粉色、红色从其中逶迤蜿蜒,空间的层次性带着时间的流动感,丝毫不拥挤,反而安静闲适。水提供安静的哲学,我们遐想水从叶片、倒影中带着它的沉思与天空相接,那反射的光线真的就是自然气候,虽然莫奈敏锐地捕捉到了阴、晴、雨、雾、光、影对于自然的呈现与变化,但那更是一种内心反射。

在莫奈的画中,常常呈现出两个维度的奇观,一方面他用倒影增加了水的深度感,又借着这种色彩与光线的深度来反射犹如暗物质的内心,一句话你若问河底有什么?便会解开画家心中隐秘又怪诞的诗意,植物在叹息吗?花朵在歌唱吗?那暗之又暗的底色来自恶吗?还是我们内心的敬畏与幽怖,画家一闪而过的狂喜洞悉空间的奥妙,但当它停下来,定格,便徒留这种悲悯,美总能让人垂泪。

图片
《睡莲》 Nymphéas (Waterlilies) 约1914年—1917年 

19世纪90年代开始,莫奈走进了一个宁静和沉思的时期,他全身心投入到睡莲水景的创作之中。那时的他亦饱受眼疾的困扰,无法勾勒物体的准确轮廓,而沉迷于光影的变化,画作开始变得更加捉摸不定,水波的神秘恍惚,色调的沉厚暗淡,完全凭着经验和心意游走。《睡莲》( 约1914年—1917年)于是岸边的景观被忽略,画布上仅剩局部的睡莲、天空、树木及其倒影,流泻铺展,带着一种虚无缥缈的沉思。他的静越来越寡淡内化了,甚至带着破碎,曾经辉煌的明亮的神性,变得凡俗,当然这并非悲观厌世,我称其为对黑暗的沉醉。


图片

《蓝色睡莲》 Blue Water Lilies 1916年—1919年

莫奈经历过万千的对光的迷醉,现在他直面于鲜花波动带来的长夜,他看不清天空,看不清清晨与夜晚那细腻的变幻,但是他沉醉的小小“花圃”开始拓展虚无的外延,《蓝色睡莲》(约1916年—1919年)中,不再有参考系,地平线和天空都被切除,他以局部的池塘呈现“大”的荒芜感,没有任何细节,只有线条在无限蔓延。《睡莲》 (1922年)中更为泼辣,书法的笔触流动,睡莲与其倒影交织错位,水草迷离,天空与海水重合那种暗色之蓝,将一切事物置于一种浮动感之中,既是纠缠的混沌的,又是清明透亮的,莫奈的水中花,将水置于花上,宇宙在慢慢收缩。


图片

《睡莲》 Water Lilies 1922年 

《睡莲-日落》(约1914—1926年)中,莫奈再次将推进他的世界远景,一个旷远的世界,水草连绵,随狂风而舞,笔触是如此自由,水面及倒影的色块暗沉但旋转飘逸,犹如思维的触角在试探,日落、水草、睡莲三分世界又彼此勾连,莫奈在空间中制造空间,那幽深的莲池看不清其形貌,缥缈又自在,仿佛一个世外桃源,水草牵动落日昏黄的倒影,那荡漾的柔丝,于流变中获取了绝对的安静,那是从心底升起又落下的余晖,像黄金一般一点点弥散。白居易有诗里的“半江瑟瑟半江红”不全然能表达这种境界,《睡莲-日落》展示了一种对暗的征服,是源于美的无限慈悲。
 

图片
《睡莲-日落》 The Water Lilies -Setting Sun 局部 1914年—1926年 

莫奈是一个深情的人,正如他一生只画一个女人(其妻子卡米尔),莫奈所反反复复地画的睡莲也构成了他晚年艺术生命的唯一性,它们是完整丰富的。而晚年其它很多作品,看起来是抽象的未完成的状态,此时的莫奈固然达到了写实主义的顶点,他奔放狂逸的线条,随意涂抹的色块已近乎立体主义,但毕竟还是隔了一层。


图片

《垂柳》 Weeping Willow 1918年-1919年

在垂柳系列作品中,莫奈大量使用晦暗不明的颜色以及疯狂扭曲的形态来表达妻子(1911年)和儿子(1914年)去世后的悲痛心情,在画布中那种妖娆如灼烧的枝干和瀑布一般树影经过炼狱般的浇筑,让人心生惊惧与震撼,深度但缺少完整。只有当光和睡莲在紧贴的眼睑前重生之时,它映照了一个由经迷狂而变得沉思的世界,掌心若莲,心若初婴,此时的莫奈才是赤裸的完整的。

一个近乎盲人的先知用光与光对话,他得到了光源,犹如《圣经》中光的起源,莫奈把我们安置在一个深度且会流动的视野里,“观看”就成为了一种讲述,那积蓄了全部的生命发展而来的美,趋向于最初的意识,辉煌而又宁静。

水,静若神明

半睡于阴翳的柔光中

细弱的花茎积蓄闪电之力

不可见之物

摇曳瞬间带来一场暴雨

脸上布满的皱纹

因回忆而越发动人

道路越来越弯曲抽象

而破碎的花朵在镜子中

享受着辉煌与不幸

她亲吻她自己……

2022.03.11 草就。


附:莫奈其它部分睡莲作品欣赏: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图片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