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此文曾发表在《未来教育家》杂志上,内容做了部分删减,名字变成:《先生的茶杯和椅子》。当时写这篇散文,主要是要阐述我自己的教育观点,即教育不仅止于知识的教授,更应包含师生生活交流、师生情感交融,教师在课堂之外,要给学生亲近感、认同感、满足感,而课堂内的生活对学生是知识层面的塑造,而课堂外的生活则是对学生为人的塑造。教育生活不止课堂。
我的启蒙老师
我的小学是村办小学,规模小,总共就十来个老师,一个年级就一个班,班里的学生大多是一起上幼儿园的。上学第一天,所有孩子因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而兴奋不已,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以致第一课的上课铃响了都浑然不知。直到门口出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这不就是报到那天抱我的那个老头儿吗?只见他腋窝里夹着一本封面旧旧的语文书,手捧一个精致漂亮的玻璃茶杯,迈着坚毅的步子走上讲台,然后将语文书放在讲台的左边,将茶杯放在讲台的右边,他一句话不说,静静地站着,满眼含笑地看着我们嬉笑打闹。大约过了十几秒钟,见我们大家都不说话了,他这才开口说话:“我姓张,名文斗,你们叫我张先生。”(我们那个地方不喊老师,就喊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改过来,一直就这样的习惯。)说完,便在黑板上写下遒劲有力的三个字:张文斗。先生似乎写字要用很大的力,每写一笔都能听到粉笔和黑板摩擦所发出的“兹兹嘶嘶”的声音,写完三个字后,先生又说:“我今年58岁,还有两年就退休了,你们是我最后一批学生。”张先生第一节课的具体情形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一头花白的头发,慢条斯理地介绍自己的那几句话,还记得他当时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两眼带着很深很深的笑意,没有一点先生的架子,很像邻居的老大爷,只是多了几分书生气、斯文气。
张先生是我的启蒙老师,不仅教我们语文,还教我们体育、美术和思品。一人身兼数职在那样一个村小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所以有时课表上半天里既有语文又有体育思品或者美术的话,一个人就要上半天的课。张先生是经常两节课三节课连上的。这要放在年轻人身上况且是很累的,更何况一位快退休的老先生了,于是有两样东西基本不离他左右,一样是一个漂亮的外表有梅花图案的玻璃杯子,杯子上写有字,后来才知是苏轼的诗:梅花开尽白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另一样是一把简朴得近乎破旧的椅子。说起这两样东西,我想只要是张先生的学生都不会忘记的。
先来说说这个杯子。当时学校里所有先生都有带杯子进课堂的习惯,不管男女老少,上课的时候都是一人捧一个杯子进教室,校长也一样。没有人责怪他们,都认为是最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教过我们的先生每个人使用的杯子都不相同,有的先生的杯子是塑料不透明的;有的先生是塑料透明的;有的先生的杯子是玻璃的没有图案的;有的先生的杯子是玻璃的有图案的,像张先生的;有的先生的杯子甚至就是一掉了瓷的茶缸……各式各样的杯子都在课堂里出现过。在所有出现过的杯子中,要属张先生的杯子是最好看的,最漂亮的:双层玻璃,再烫的热水倒进去都不烫手,杯子外表还有漂亮的梅花图案,一根梅花枝傲然独立,几朵腊梅花怒放于杯身,两句古诗精当地竖着排列于杯身两侧,梅花开尽白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其实,那样的杯子放在现在,真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杯子了,也就是商店里卖的双层玻璃保温杯。但在当时我们学生眼中,那样的杯子简直就是一件美妙的艺术品。
这样的杯子里一年四季变换着各种各种的东西,茶叶是泡得最多的,很多时候都看到泡的茶叶堆半个杯子高。有一次,张先生去上厕所,杯子留在讲台上,我们几个调皮的男生偷偷地喝了先生的茶,苦得不行,只稍微喝了一口就苦得我们只吐舌头。后来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仅在课堂里说这样的苦茶小孩子是不能喝的。当然茶杯里不仅仅只泡茶叶,还泡菊花、桂花、枸杞、莲子等等,我们最开心看到先生杯子里泡这些东西了,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偷喝到这么好喝的茶了。尤其是菊花茶,至今想起来还回味无穷,那茶似乎永远都喝不到了。先生第一次捧着菊花茶到班级,我们不知道那杯子里一朵朵荡漾着的是什么,我们问先生那是什么,先生回答说:菊花。我们第一次知道菊花居然还可以泡茶喝。当时我个子矮小,安排坐在第一排,当先生在课堂上打开他的杯盖喝茶时,我闻到了一阵扑鼻的香气,那香气一直萦绕在我身边,一堂课我直勾勾地盯着那杯子和杯子里的菊花看。
后来有一节课,先生杯子里的水喝完了,先生的手向我一指,说:“你去帮我到办公室倒一杯水去。快来啊。”我听了先生的话,捧着杯子就向办公室奔去。我们是低年级学生,在第一排房子西边的一间房里上课,先生办公室在后面一排瓦房的东边,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我跑到办公室里,说张先生要倒水,一位女教师帮我倒好水,拧好杯盖。我双手捧着满水的杯子从办公室出来,然而我没有直接往班级跑去,而是跑到了班级的西墙边上,拧开杯盖,偷喝了张先生的菊花茶,真香啊,真甜啊。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喝着我这辈子感觉最好喝的菊花茶,心中充满着甜蜜。喝了一小半,我重又把瓶盖盖上,捧着杯子回教室了。天知道,我倒个水花了多长时间!来到教室,张先生在讲课,见我捧着大半杯水回来了,装着不知道地对我说:“谢谢了。”我低着头把水杯放在原来的地方,回自己座位上。后来某一天我转头去看后排的房子,发现后排的一草一木、任何人的一言一行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更别说一个孩子捧着满杯的水奔着了。站着上课的张先生即使不要特别留意都能注意到外面的一切,毫无疑问,我所做的事先生肯定是晓得的了。现在提笔写下这些文字,觉得自己的天真和先生的宽容大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先生开始在课后给我们喝他泡的茶了。具体时间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每当下课铃声响起,总是有许多学生迅速地围挤在他的身旁,要着先生给茶喝。我们从来不敢和一位先生如此地亲近,张先生是特别的一位,我们可以像抱着爷爷的脖子一样,抱着他。那时的张先生也特别快乐,他慢慢地拧开杯盖,从那双层玻璃杯里倒出茶来,小心地用杯盖接着,然后分给孩子们喝。孩子们争着抢着要喝那盖子里的茶,每次先生总会先摸着一位孩子的头,用手轻轻地从上往下撸一下头发,说:“你来喝。”就这样,几乎每一个孩子都被先生撸过头发。我喜欢背诵,乐于背诵,因此先生尤其喜欢我,我的头就经常会被先生的手掌摩挲着。先生的手掌软软的,热热的,先是轻轻摩挲着你的头发,然后从头顶撸到额头,就像被谁在用心温柔地呵护着,通体舒畅,似乎阳光一下子洒遍了全身,再喝一瓶盖子的茶,下节课的学习则是越发有精神了。
先生的茶杯到了秋天有段时间肯定是要泡枸杞的。我们不知枸杞为何物,先生说:“春采枸杞叶,名天精草;夏采花,名长生草;秋采子,名枸杞子;冬采根,名地骨皮。这话出自著名医学家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先生越说,我们越听不懂,什么李时珍,什么《本草纲目》,真的太难了。先生把杯子一举,里面颗粒饱满的像葡萄干的东西,红红的,随着水波来回地动,又说:“这个枸杞子我们农村多的是,只要你们留心观察一下我们田埂上,河堤旁,都会长这个东西。但是,果实不是现在这种颜色,是那种特别红的颜色,鲜红鲜红的,比西红柿还要好。”第二天,先生上课时居然带了一根长着枸杞的枝条到了课堂,给我们说这植物的枝条和果实,以及枸杞的好处。我们听了,都觉得枸杞是个好东西,只是我们没有注意到罢了。放学后,我们几个学生约定一起去野间采枸杞,一人带了一个小布袋子。果真,在河堤旁发现了大量红得像血的枸杞,只是我们一开始没有注意到枸杞枝上有尖刺,采摘的时候手指被扎破了。我们摘了满满的一布袋子枸杞,手上脸上衣服上全是红色的枸杞汁。隔天,我们几个带着这几袋枸杞子来到学校,给先生送去,希望能给先生惊喜。先生当时在办公室,见我们几个调皮鬼提着满满几个布袋子的枸杞,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劲地对办公室里其他老师说:“这是我们班的孩子,这是我们班的孩子。”其实,我们是有私心的,我们只是想课间能多喝到先生杯子里的枸杞茶。这么多的枸杞,应该能多喝几天枸杞茶吧。只是当时不知道这些枸杞子是要通过加工才能泡茶喝的。
先生的玻璃杯子至今不曾忘怀,只要想起先生,那杯子就一直闪现在脑海里。那杯子里的茶,则是我这辈子从未喝过的好茶,后来虽然喝了那么多的菊花茶、枸杞茶、桂花茶等等等等,总还觉得那些年偷偷喝的茶,那些年课间争着抢着喝的茶是最好喝的茶。
再来说说椅子。张先生是老先生,学校的老师都尊敬他,校长见了他也点头问好。村小很小,听爷爷说公办教师就两个人,一个是校长,再一个就是张先生,其他老师都是民办教师,公办教师尤其受人尊敬。张先生是快退休的先生,又带着好几门课,实在是累,因此他有坐椅子的“特权”。那椅子是校长特批的,是张先生从自己家里带来的。椅子是农村所见的最简单的椅子了,四条细木脚,木脚下缘都已经烂得更细了,有一个脚好像比其他三个脚短了些,但还不至于坐不稳;一个靠椅背,椅背上随意地钉着四根细木板条,后面板条上的漆都被背倚得掉得面目全非了。椅子自从带到班级来,就一直摆在班级前面讲台靠门的地方,先生只要连着上两节课,肯定是要坐到这张椅子上的。
课堂上,我们常见先生端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直直的,从不和靠背相连,先生像是一座塑像,双手捧着书本,离眼一丈左右,一字一顿地给我们讲课,教我们读书。尤其喜欢先生教学古诗,先生教古诗的时候,双手捧书,吟诵古诗时头部微微摇晃,眼睛微闭,花白头发在脑袋上一抖一抖的,我们见先生此情景都不免在下面偷偷地乐,于是学着他的样子,吟诵时故意把头发弄得一抖一抖的。女生就更好玩了,辫子长的女生吟诵时只要头一摇晃,辫子便左右摆动,更是夸张得不得了。先生每每见了,都会赞许地点头。先生虽然快退休了,声音依旧洪亮,读古诗抑扬顿挫,平仄有律。先生不仅教课本中仅有的几首古诗,还给我们抄写许多唐诗宋词,叫我们背诵。许多古诗到了初中高中学的时候都已烂熟于胸。听先生读古诗很是享受,我们一群小屁孩儿学着先生的样子,背挺得直直的,仿着先生的调子,一句一句地诵读和背诵,潜移默化学了不少古诗。如今忆起,感觉那私塾般的教授是十分美妙的。
课间,先生不回办公室,天气晴朗的时候,就会把椅子端到教室门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背靠在椅背上,悠闲地看着我们玩耍。有时我们会围挤在先生旁边,争着要茶喝,有时就蹲在先生身旁,听先生哼唱一小段淮剧,《白蛇传》、《岳飞》、《哑女告状》等很多淮剧都听先生唱过。先生唱淮剧,一边唱,一边用手轻轻拍打大腿,节奏分明,婉转起承处,更是让人心一颤。到了后来,有些段子我们耳熟能详,先生唱时,我们便也跟着先生的调子声嘶力竭地喊叫,别的年级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纷纷围过来看我们表演。人一多,我们就喊得更卖力了,笑着喊着课间十分钟就过去了,上课的铃声不知觉就响起来了。
先生上体育课从来不和我们一起玩耍,先生说体育不是他的强项,带体育课只是因为没有人带。每到体育课,我们就十分开心,因为可以尽情地在那块小操场上玩耍。而先生则把椅子端到操场边上,拿一本书看或者端着那漂亮的玻璃杯喝,他就时不时地看看我们,确保我们的安全。先生说,体育课随便玩,只是不要到旁边的小河边去,掉下去可就不好了。这些要是搁在现在,这先生早就卷着铺盖走人了。先生整节体育课就背靠着椅子坐着,有时有孩子打闹,他也不站起来,就用手一指,喊一嗓子,孩子们就听话地安分地玩了。我不怎么喜欢体育课,从小身体弱,爷爷怕我出事,吩咐什么时候都不要疯,所以我就喜欢留在张先生身边,盘坐在地上和张先生说话。说什么话早已忘了,只记得先生总是侧过头来笑着和我说话,那笑容至今仍不能忘记。
先生习惯早起,每天早上总能老远就看到先生拿着一把戒尺坐在教室门口等着我们。来一个学生,就在教室门口等着先生听背诵。一个接一个地背诵课文,学过的课文背好了才能到教室里去,背不上的学生,左手就免不了被戒尺抽一下子,还得站在教室外面接着背,谁都不例外。我们唯一怕张先生的,就是那戒尺。先生似乎没有一次不在我们前面坐在教室门口的,对于那些书背不好的学生,许多年后聚在一起还说,小学时候最害怕看到的就是一大早张先生拿着戒尺坐在椅子上的形象。挨打是常有的事,于是大家就盼着能有那么一天早上先生不要坐在那把椅子上,拿着那威严的戒尺。还真有那么一天早上,先生没坐在椅子上在教室门口等着我们,原来是先生生病了,听说是挺严重的感冒。那天的课我们没有认真地听,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总是向代课的老师询问先生的情况。放学后,我回到家和爷爷说了这件事,爷爷立马用包裹包了十几个鸡蛋,领着我到张先生家去。到了先生家,还见到了班里的其他几个孩子,都由家长领着。张先生躺在床上,手上还挂着点滴,笑着和我们打招呼。地上放着被绑着腿的鸡仔和布袋装着的鸡蛋,爷爷把鸡蛋也放在地上,然后询问着先生的情况。“只是感冒而已,没事的,今天挂点水,明天就好的。”先生说完,咳嗽了几声。爷爷和其他家长又说了几句什么话,就离开了。“不打扰先生休息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好,好。”先生躺在床上欠了欠身说。先生的老婆送我们出了门,把大家带来的东西一一退还,家长们死不肯拿,说都带来就不带走了,希望先生早点休息好,大家头也不回就急急地走了。果然,先生病不是什么大病,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又看到先生搬着那把椅子坐在了教室的门口。
先生坚持教我们到五年级毕业,后来就退休在家,养花去了。先生今年已78岁高龄了,身体很硬朗,背不驼,耳不聋,眼神很好。去年我回家给爷爷上坟,顺便去拜访先生,先生知道我已成为一名小学教师,在外地做着当年他做的事,先生和我聊他服侍的花花草草,和我聊教师涨工资的事。张先生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没有什么特别的教学艺术,更不谈什么教育理念了,然而关于他的好多事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