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两只青蛙
小白 ▎文
我家房后那片芒芒的原野啊。
我九岁搬到这,那时候这里只有十户人家,我家是第十一户。一条大道把我们和对面的学校隔开,道南那所学校半农半学,农场要比校园大过不知多少倍。那条大道,我知道它是从县城来的,但不知道它会到哪去,我曾经鼓起勇气一探究竟,结果仍然没走出农场的玉米地。我想,它一定是通向更辽阔的原野了,我坐在搬家的车上看见过那片原野,一路都是,无边无尽,白花花的碱地上长着的草都是红藤藤的,西边的太阳将落未落,清晰完整,再赶一段路我们就会遇见。我知道甸子上的草叫“碱不拉”,也知道它们只长在这种种不了地的荒野。后来我更大了,才明白它们就是红海滩的碱蓬草。原来我早就见过大海了。难道,这条路竟然通向大海吗?
学校里有成群的麻雀,它们多得要造反。教室后面那趟杨树林每天吵成一锅粥,麻雀们把那些老少学生本来就不多的上课时间又变成了开大会,只不过这个会场纪律比较散漫,你说你的,我吵我的,你在教室里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我在林子里捉对厮杀,为爱疯狂。教室外唯一的篮球场也快被荒草霸占了,篮板斜着肩膀好像再投一次蓝就会彻底散花,奇怪的是直到这个学校黄了,它们也没垮掉。
看不到边的向日葵地,蜜蜂都懒得采葵花上的花蜜,趴在葵花的脸盘上午睡,那黄橙橙,软绵绵,香喷喷的向日葵啊,多舒服的一铺大炕。向日葵地里如果埋伏几个坏人我是丝毫不怀疑的,那么深,那么高,什么藏不下呢。玉米地里不就发现了很多人睡过的痕迹吗。不过,在那里睡觉肯定特别有意思,夜空繁星点点,不绝于耳的虫鸣,风好奇的拨开玉米叶,拂过脸颊,甜丝丝的,清新的土地气息,还不把人美死。如果有个伴,我太想去里面睡一觉了。
我还是比较少的到校办农场去的,父亲很严厉的告诉过我,那是公家的地方,让人看见了会当成小偷。于是我就把目光转向了房后那片更荒、更大的原野。那片甸子里有一股奇怪的酸臭味,一早一晚尤其厉害。在西边有一个造纸厂,那股味就是从那里来的,造纸厂往地里放造纸的水,那水黄酱酱的很浓,似乎还有些温度。水漫灌了大片的荒野,但是水里并不怎么长东西,连鱼也没有,只是那些倔强的芦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黄水漫过的沼泽里开始生长,而且越长越茂盛,两三年后竟然也像农场的庄稼一样,深得可以埋人,一眼望不到边。于是,从那里传出了蛙鸣,整日整夜,蛙鸣不断,晚上,躺在炕上,听着那一连串的叫声,感觉人就像在天上,在孤了了的岗子上,它们到也成了我们这几户人家的陪伴了。
我不敢涉足那片野地,一是它太大了,大到足以让我找不回家。二是那里到处是造纸厂放的废水,那种水积成的沼泽踩上去软乎乎的很暖和,但不知道哪就会把人陷进去。我害怕它会把我吃了。废水下面的泥浆能做燃料,我每年都跟着父亲去挖这种泥纸浆,把它们象切豆腐似的割成块,起出来,放干爽的草皮上晾晒,不用一个下午,这些方块就会变成轻漂漂的泥纸砖,用手仔细撕扯,还能得到象牛皮纸或者纸壳子似的一片儿一片儿,一张一张东西。但是它们并不抗烧,烧着的火也不硬,不消片刻,满灶坑都是这种纸砖化成的白灰,那白灰轻的,就像烟似的,满屋子飞,屋子里就会弥漫着和早晚从废水那飘来的同样味道,久而久之,我们反倒适应了,好像我们家这天生就该是这样的气味。我妈说,进一回城,住泔水缸里了。

还是说说那些青蛙吧。它们其实也不喜欢那个排放的臭水,大大小小的青蛙、癞蛤蟆都尽量的跑到芦苇丛中,躲在天然形成的水泡子里,好在大甸子上的水泡子太多了,大泡子我们小孩能在里边游泳,小泡子没几天就给日头晒干了,晒干的泡子底七裂八瓣寸草不生。我就是在大泡子里学会的游泳。妈怎么看着我也不管用,游泳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我们完全不顾死泡子里水的状况,水里的蝌蚪就在肚皮上嗖嗖跑,水暖和的就跟让舌头舔着似的,泡子被我们几个小孩扑腾成泥汤子,我们几个造的跟泥猴子似的。回到家,妈说又下水?我说没有啊。妈在我胳膊上挠了一下,胳膊上马上泛起几条刷白的印子。早晚淹死你!妈说我看你再去的,回来腿给你打折喽。
越往草甸子深处走蛙声越密,呱呱呱,哈哈哈,嘎嘎嘎,交织在一起,和天上的云朵一样飘来荡去,一会儿在脚下,一会儿天边。草丛中、水沟里到底藏着多少青蛙呢,小青蛙灵活的象箭一样,你还没等走到泡子边,它们就从草里嗖嗖嗖的射进水中。只有那些土黄色的癞蛤蟆不紧不慢的在地上爬。这里总能遇到那种大个头的青蛙,对,是青蛙,肯定不是赖蛤蟆。你要是听见带着颤音的蛙鸣,基本就是它们了,这种叫声在一片蛙鸣里很特殊,不紧不慢,沉稳有力,能穿透一切杂音。几乎毫无例外,每次都是两只在一起,一个背着另一个,这个姿势使它们动作迟缓,但不管你怎么抓,它们也不会分开。这是两口子呀!
我们用网兜拎着捉来的大青蛙,向苇草更深处寻去,那里隐隐能听见过火车的动静。我还从来没坐过火车,在画本上见过,但不知道真的它到底长什么样,可是北边的火车离我们太远了,我们总是半途而废,不敢在往深处走了,那里肯定会有狼,有妖怪。
回家的途中,我把那对青蛙夫妻放了。我抓它们干什么呢。百灵子在我头顶的天空都路、都噜噜、都噜噜的叫,在这片荒野上,到处都是它们的窝,可是我一次都没找到过。它们就和那条大路一样,遥不可及,又近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