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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奸贼”孔老二诛杀少正卯，是我上幼儿园看幻灯片对孔子的第一印象。小学课本中的孔子，丧家犬，阴阳怪气，灰头土脸，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被辩日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出尽洋相。中学时代，孔子开始有模有样了。莫春者，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和青年朋友们在一起畅谈人生理想，衣带飘飘，青春焕发。 钱穆（1895年—1990年），字宾四，笔名公沙，江苏省无锡人，中国现代历史学家。其毕生弘扬中国传统文化，高举现代新儒家的旗帜，创办了新亚书院，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并称为“史学四大家”，代表著作有《钱宾四先生全集》等。 孔子的意象与内涵绝大程度上源自一部《论语》，《论语》还是那一部《论语》，可短短几十年，孔子不断变脸，浓缩了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时代变迁。其实，万世师表孔夫子形象的动摇与颠覆始于一百多年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如何理解《论语》？为我所用，断章取义是一种方式；回到历史现场，以普通人性去接近一个普通人是另一种方法。 翻阅梁漱溟自述文录《我生有涯愿无尽》，感觉他对于《论语》也有一个从厌恶到认可乃至欣赏的再认知过程。《我的自学小史》、《我早年思想演变的一大关键》、《自述早年思想之再转再变》等不少篇章都提到了这一思想流变和转折过程。 梁漱溟生于甲午战争的前一年，四书五经是那时蒙童的必修课，但他对这些传统典籍十分反感，加上父亲的宽松，所以不曾精细诵读，这在当时显然是一个异数。青年时代的梁漱溟痴迷印度佛教，认同人生是苦的轮回，以至茹素不婚。有人提示他，佛学悲观思想有些类似叔本华的悲观哲学，这又成为他进入西方哲学的诱因之一。叔本华认为人生痛苦的根源在于欲望。人生不过两种境况，一种是欲望得不到满足，一种就是欲望得到满足。满足了，无聊；不满足，痛苦。总归还是痛苦。 由印度哲学、西方哲学兜转一圈，再回到中国哲学，梁漱溟发现风景焕然一变。“一朝发现先儒这般人生意趣，对照起来顿有新鲜之感。”顿悟曾经令其头疼的《论语》其实并不晦涩。其关键就是“乐”与“悦”，与“苦”大异其趣。 “试看往时人人必读的《论语》一书，既以'子曰不亦乐乎’开头，而且全部《论语》都贯穿着一种和乐的人生观——一种谨慎的乐观态度。如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贫而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如是等等。此其显示出来的气氛又何等不同！宜乎我早年思想演变的一大关键后儒便有'寻孔颜乐处’之倡导了。” “孔颜乐处”出自《论语·述而》：“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说，吃着粗粮，饮着白水，弯着胳膊当枕头，这也充满乐趣。 钱穆的《论语新解》对“孔颜乐处”也有进一步的阐释。“朱子为学，则学其前贤如周、张、二程。濂溪教二程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则所学即学其乐，所乐亦乐其学，此与孔子教学尚无大相异。”可见，即便是我们寻常人印象中诘屈聱牙的程朱理学，其追索精神竟也是快乐愉悦的。 钱穆说，孔子一生为人，即在悦于学而乐于教：“若圣与仁，则我岂敢。我学不厌而教不倦。”又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可见孔子之自居，在学在教，不在求为一圣人。后人用龚自珍的“但开风气不为师”来表彰梁启超、胡适等文化大师的功业，却忽略了最不愿成为圣人的是孔夫子本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的僵硬帽子是统治者生硬扣上去的。 其实，西方哲学不只有痛苦的叔本华，也有快乐的伊壁鸠鲁。伊壁鸠鲁把快乐与善相联系，他明确表示：“当我们说快乐是一个主要的善时，我们并不是指放荡者的快乐或肉体享受的快乐……我们所谓的快乐，是指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 身体的无痛苦容易理解，身体健康是灵魂自由的物质基础；而无纷扰，并不是指平静到空虚、麻木、无所用心，而是一种甜美的秩序。 如何理解望之俨然的《论语》？“悦”与“乐”，是《论语》中的关键字，更是关键概念。 “把孔子当真理发言机，将《论语》中记录的每一句话从现实与感情脉络中抽离出来，单独来看，无法真切了解孔子，更无法充分学习孔子的智慧。”（杨照《论语：所有人的孔老师》） 学者李零说，“去圣乃得真孔子”，打倒孔家店方能救出孔夫子，还原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谦逊好学、乐观快乐的真孔子。 “学者内心，仍亦有悦、有乐、有愠、不愠之辨。即再逾两千五百年，亦当如是。故知孔子之所启示，乃属一种通义，不受时限，通于古今，而义无不然，故为可贵。”（《论语新解》）——钱穆说的是普遍人性，不受时限，通于古今——其实钱穆可能说得更宽泛一些，学者内心的情绪特征同时也不受空间限制，通于东西。古代东方可能没有希腊罗马意义上的逻格斯，但基于“悦”与“乐”的生活姿态，东西方的哲学家依旧可能一见如故。 我想，同一轴心时代的孔子如果有机会和柏拉图见面，同他拜会老子相比，即便不更投契，至少也不会太生分吧。一位孔武有力，另一位是摔跤手（柏拉图是大块头的意思），说起都有过游说国君而不被理睬的丧家犬经历，两位一定会哈哈大笑；除了探讨哲学，作为东西方开创性的民办学校校长，两位还可以相互介绍办学经验。 凌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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