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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寿仙:圣化与魔化——图像与文字中的朱元璋形象

 芸斋窗下 2022-04-25

一 引 言

明太祖朱元璋是一个性格复杂的历史人物, 清代史学家赵翼针对朱元璋“ 以不嗜杀得天下”,建国后则又“肆其雄猜”等现象,曾做出这样的评论:“盖明祖一人,圣贤、豪杰、盗贼之性,实兼而有之者也。”1明清时期流传下来的朱元璋画像 2,则似乎是在象征意义上展示了朱元璋的多面性格。这些画像可以分为两个系列:一个系列中的朱元璋,脸庞丰满,神态庄重,英武而不失慈祥(图 1)。另一个系列中的朱元璋,共同特点是脸长耳大, 下颌奇长而前突,面部布满大大小小的斑点。后一个系列细看起来又有所差别, 可以划分为两个类型,一种长相较为正常(图 2), 另一种长相较为怪异(图 3)。究竟哪种才是朱元璋的真面目, 不同人会有不同的选择, 甚至会随时代而变化。有人比较发现,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以前, 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中的朱元璋的插图,选择的是长相怪异的那种, 后来则更换为五官端正的那种,由于差别太大,判若两人,“让从事历史教学的先生们为难, 更让众多不谙世事的学子们疑惑”。3

1(清)赵翼:《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三六《明祖以不嗜杀得天下》,王树民校证,中华书局,1984,第 836 页。

2 王前华主编《世界文化遗产明孝陵旧影》,南京出版社,2004,第 17 ~ 24 页收录了 13 幅朱元璋画像,可参看。

3 苗体君、窦春芳:《秦始皇、朱元璋的长相知多少——谈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的图片选用》,《文史天地》2006 年第 4 期,第 4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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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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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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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3

其实,不仅是中学历史老师和学生,一些专家学者对此也感到困惑,并试图辨别真伪,但大家意见亦分成两派。民国收藏家赵汝珍相信丑像为真,他在短札《明太祖御容之伪》中指出:“明太祖亦同常人,绝不能有二像,是其中必有一伪。惟孰真孰伪,前人未有纪录,凭空推想亦难确定。但以理推之,当以深目长颊者为真,盖此像迹近侮辱, 含有朱猪之意,若非真像,在专制时代无人敢为之,况其子孙又奉祀之,其必为真像, 盖可知也。”1 美国学者伊佩霞所著《剑桥插图中国史》选择了丑像作为插图 ( 即图 3), 但其同时说明:“贬低太祖皇帝的画家把他描绘为一个丑陋的、脸上长麻子、下巴向外突出的人。尽管有些宫廷收藏的肖像显示, 太祖和其他皇帝一样英俊,但只有几幅反映他真实面貌的英俊画像保留了下来。”2  胡丹也主张丑像并非朱元璋真容,并从相术角度做出解释,认为明成祖朱棣是朱元璋相貌的第一个“整容师”,从而启动了朱元璋容貌变异的进程,其后其脸上被逐渐添加了黑子、奇骨、异形等一系列的神秘符号,最后变成一副“猪龙”之形 ( 图 4)。3 笔者认为, 图像和文本呈现的朱元璋的两副面貌,可能都是部分真实和部分想象的叠加,只是一种属于“神圣化”,而另一种属于“妖魔化”。本文以一些典型文本为素材,对此进行初步的梳理与分析。

1 赵汝珍:《古董辨疑》,金城出版社,2010,第 202 ~ 203 页。

2〔美〕伊佩霞:《剑桥插图中国史》,赵世瑜等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2,第 141 页。

3 胡丹:《相术、符号与传播:“朱元璋相貌之谜”的考析与解读》,《史学月刊》2015 年第 8 期,第 1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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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4

二 身边的英雄:《国初事迹》对朱元璋的描述

限于文献资料, 今天要想确切了解朱元璋的真实面貌已不可能。即使关于他的个性特征和行事风格,不同文献中的描述也差异颇大。但要断定朱元璋是否被“圣化” 或“魔化”,又需要一个相对真实的参照物。幸运的是,有位曾在朱元璋身边工作、晚年又参与太祖实录纂修的官员,留下一本《国初事迹》。1 该书撰写者刘辰,字伯静,金华人。朱元璋起兵之初,署吴王典签。李文忠驻师严州,辟置幕下,后以亲老辞归。永乐初,李景隆言辰知国初事,召至, 预修《太祖实录》2。关于《国初事迹》的史料价值,《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说:

此书卷首,有“臣刘辰今将太祖高皇帝国初事迹开写”一行。后俱分条件系,颇似案牍之词。盖即修《实录》时所进事略草本也。辰于明初,尝使方国珍,又尝在李文忠幕下,所见旧事皆真确。而其文质直,无所隐讳,明代史乘多采用之。3

此书记事,既非按年序列,又非以类相从,而是随意漫笔,了无统绪,语言质直而乏文采,可知刘辰虽通文墨,但文化水平不会太高。书中记事并非全为刘辰亲历,得之传闻者亦不少,所以不能完全据为信史。但此书要进呈御览,应当不敢信口雌黄,真实性相对较高。在《国初事迹》中, 刘辰记载了不少朱元璋值得称道的事实 ( 图5)。比如军纪严明、虚怀纳谏。

太祖驻师和阳,兵有纪律, 恩威日著。而名将常遇春等,领众数十人,弃聚来归 。4

太祖亲征太平、建康、宣州、婺州,书押大榜,招安乡村百姓, 岁纳粮草供给,谓之“寨粮”。后常遇春奏害民,太祖即禁止。5

太祖国初以来,朝政有失,无人肯言,立执法议理司,以汪广洋、李胜瑞为执法官。置白牌, 于上书“执法议理”,如有失处, 许持牌直言极谏。太祖从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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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5

1 此外还有《纪事录》一书,其作者俞本曾任侍卫朱元璋的帐前黄旗先锋。该书所展示的朱元璋形象,与《国初事迹》颇可参证。唯该书当时并未流传,到明末才得以刊刻。参看(明)俞本《纪事录笺证》,李新峰笺证,中华书局,2015。

2 参看(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一五〇《刘辰传》,中华书局,1974,第 4166 页。

3(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五二《史部八 · 杂史类存目一》,中华书局,1965 年影印本,第 476 页上栏。

4(明)邓士龙辑,许大龄、王天有点校《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第 68 页。

5(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第 71 页。

6(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第 85 页。

又如爱惜民力、不尚奢靡。

金华岁贡香米三十余石。太祖曰:“我访知民间拣择圆净者用黄绢布袋盛贮,封护进呈。今后作秋粮,一体送官仓,不须岁贡劳民。”1

太祖尝曰:“我于花木,结实可食用者种之,无实者不用。如桑、枣、柿、栗有实,及棕树、漆树,尤用心栽种,盖因有益于公私之用。苑园亭馆、珍禽异兽无益者,并不留心。”2

再如禁止势家隐瞒田粮、与民争利。

汤和姑夫庸某,隐瞒常州田土,不纳税粮。太祖曰:“倚恃汤和之势,不惧法度,故敢如此。诛之。”常遇春力谏,不从。3

蓝玉令家人中到云南盐一万余引,倚势兑支。事发,太祖曰:“此是侵夺民利,沮坏盐法。但是功臣家中到盐引,尽行没官。”4

上引这类记载, 展示了朱元璋身上的许多优良品性,说明其能剪灭群雄、成就帝业,文韬武略确有过人之处。但《国初事迹》中又有大量刑罚诛杀的记述,展示了朱元璋的另一种面目 ( 图6)。比如:

太祖选宫人,访知熊宣使有妹年少,欲进之。员外郎张来硕谏曰:“熊氏已许参议杨希圣, 若明取之,于理不妥。”太祖曰:“谏君不当如此!”令壮士以刀碎其齿。后参议李饮冰与希圣弄权不法,丞相李善长奏之。太祖将二人黥面,云:“奸诈百端, 谲诡万状,宜此刑。”割饮冰之乳,即死;劓希圣之鼻,淮安安置。5

佥事陈养吾作诗曰:“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太祖知之,以为伤时,取到湖广,投之于水。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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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6

1(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第 99 ~ 100 页。

2(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第 100 页。

3(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第 99 页。

4(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第 103 页。

5(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第 77 页。

6(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第 105 页。

由此类事实, 可知朱元璋器量狭小、为人阴狠。再如:

太祖尝使人察听在京将官家有女僧诱引,华高、胡大海妻敬奉两僧,行金天教法。太祖怒, 将二家妇及僧投于河。1

徐达围苏州,太祖特命指挥傅友德领军马三百,与同徐州陆参政出哨济宁,以警中原。赐友德宴,命叶国珍陪饮,拨与歌妓十余人。太祖令内官觇视,后国珍令歌妓脱去皂冠、皂褙子,穿华丽衣服混坐。太祖怒,令壮士拘执国珍,与妓妇连锁于马坊,妓妇劓去鼻尖。2

1(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第 101 页。

2(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第 96 页。

由此类事实, 可知朱元璋性格乖戾、冷酷凶暴。通观《国初事迹》, 朱元璋诛杀甚多,所用刑罚极为残酷,包括凌迟、杖杀、投水溺杀、处死碎骨、割乳、劓鼻、断脚筋、削鼻尖、刺字、漆黥等。

《国初事迹》描绘的朱元璋, 实际上是一个复合的形象:一方面,朱元璋号令严明,处事果断,节俭爱民;另一方面, 朱元璋心胸狭窄,性格乖戾,为人残暴。可以说,刘辰通过杂乱琐碎的记述,鲜活地勾勒出一位从社会最底层崛起的草莽英雄形象。

刘辰撰写此书, 是为了进献皇帝以供史官参考,他肯定不想也不敢抹黑朱元璋。此书写了这么多有损于朱元璋正面形象的“事迹”,恐怕是因为在刘辰的心目中,这些事迹并不像朝廷史官或后人认为的那样是朱元璋的污点,而是反映了朱元璋敢作敢为的英雄本色。对于刘辰来说,朱元璋并不是高高在上的象征符号,而是他曾经直接接触过的活生生的人物。刘辰在回忆朱元璋的事迹时,恐怕也是有所选择的, 他要通过这些事迹描绘“身边的英雄”。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无疑是一部“英雄小说”,其定型时期正是刘辰生活的时代。在今人看来,其中的英雄人物多有凶暴之举,然而这并未影响其在百姓心中的英雄形象,毋宁说,他们的凶暴行为,也是塑造英雄形象的构件之一。对于《国初事迹》的描写,亦当如此理解。

三 “圣王”的标准像:《明太祖实录》的形象建构

刘辰撰写《国初事迹》,旨在为纂修实录提供素材。但经笔者粗略检索对比,发现此书所述事实,被《明太祖实录》采纳者并不多。就是两书都提到的史事,也往往相互抵牾。如《国初事迹》记云:“癸卯年三月,张士诚围安丰,福通请救,太祖亲赴援之,先遣常遇春引兵至安丰,士诚遂解围。福通奉韩林儿弃安丰,退于滁州居之。”1 而《明太祖实录》记此事云:“张士诚将吕珍攻刘福通等于安丰,入其城,杀福通等。”2 一说刘福通奉韩林儿退居滁州,一说在安丰被吕珍所杀。参之《庚申外史》云:“ 先是, 小明王驻兵安丰,为张士诚攻围,乘黑冒雨而出,居于滁州。至是,朱镇抚具舟楫迎归建康。小明王与刘太保至瓜州渡,遇风浪掀舟没,刘太保、小明王俱亡。”3 可见刘辰所说似更确切,实录盖隐讳之耳。

《国初事迹》所述朱元璋的负面事实,《明太祖实录》一概摒弃不录, 恐怕并非是因为所述不实,而是这些事实不符合“圣王”形象。在中国古代政治思想中,关于君主应当具备的品格和治理国家的方式, 各家存在不同的看法。儒家提倡的是“圣王”模式,即要求君主“内圣外王”,将政治与道德融为一体,按照圣贤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法家却将道德排斥在政治之外, 主张君主集权专制, 不受外在约束,这可以说是一种“暴君”模式。汉代以来, 儒家逐步确立了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的绝对主导地位,其“圣王”理想也就成为塑造君主形象的标准参照物。而明成祖纂修太祖实录的目的,并非“不溢美、不隐恶”地记录朱元璋一生的言行事迹, 而是要塑造一个上应天命、一言一行均合乎古圣先贤之道的“圣王”形象 ( 图 7)。在名义上由朱棣撰写的序言中, 这一意图已表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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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朕皇考太祖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统承天命,龙飞濠梁,扫灭群雄, 除暴救民,拨乱反正,不十余年而成帝业。其间战攻讨伐,指麾号令,动如神明,无往不克;及功成治定,制礼作乐,立法创制, 纤悉备具,靡有所遗。诚卓冠于古今者也。于乎!天生我皇考圣智聪明,为启运创业之君,夫岂偶然。数十余年为治之迹,诒谋之道,光辉显著,昭如日月。朕命史臣修纂实录,垂宪万世,使子孙臣庶仰而承之,尊而守之, 可以维持天下于悠久。4

1(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四《国初事迹》,第 96 页。

2《明太祖实录》卷一二,癸卯年二月癸酉,台湾中研院史语所校勘,1962 年影印本,第 148 页。

3(明)权衡:《庚申外史笺证》卷下,任崇岳笺证,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第 136 页。

4《明太祖实录》卷首《太祖高皇帝实录序》,第 1 ~ 2 页。

监修官夏原吉、总裁胡广等进呈的《修实录表》,也称颂朱元璋“天地合德,日月同明,膺景命而隆兴,握贞符而御历”,“身致太平,卓冠百王之盛,德兼文武,超越六籍之闻”。1 由于缺乏其他来源的系统资料, 目前无法对实录的记载进行全面检核,但遗存下来的一些明初文献已足可证明,为了塑造朱元璋“卓冠百王”“德兼文武”的圣王形象,实录纂修者们本着为尊者隐讳、为尊者增饰的非历史主义原则,花费很大心力对有关史料进行了裁剪、修改甚至编造。2

众所周知,朱元璋出身贫寒, 他自己对此从不隐讳,更拒绝攀扯名人做祖先, 常将“朕本淮右布衣”挂在嘴边,这显示 了他超越前人的自信和识见。但实录纂修者却不甘心于此,开篇即给他安上一个显赫家世:“其先帝颛顼之后,周武王封其苗裔于邾,春秋时子孙去邑为朱氏,世居沛国相县,其后有徙居句容者,世为大族, 人号其里为朱家巷。”为了证明朱元璋是上天眷顾的真龙天子,实录还把许多稀奇古怪的传说采纳入史,也不能排除有些“神迹”本身就是史官编造的。如其母娠时梦黄冠赠白药丸、出生时红光满室、出生后夜数有光、道士预言其父八十三当大贵、西游合肥遇两紫衣人、在六安遇老儒言其命极贵等。3

而对于朱元璋那些有损“圣王”形象的言行,实录绝不肯据实直录, 而是轻轻带过或置若罔闻。比如,朱元璋以重典治世,观其自著《大诰》三编,罗列凌迟、枭令、夷族罪千余条, 斩首弃市以下罪万余种,4 用刑十分残酷。对这种法外用刑的情况,实录几乎无所反映,而关于崇教化、恤刑之类的记述却连篇累牍。就在颁行《大诰》续编和三编的那一年,实录有如下记载。

1《明太祖实录》卷首《进实录表》,第 2 ~ 3 页。

2 参看谢贵安《试述〈明太祖实录〉对朱元璋形象的塑造》,《学术研究》2010 年第 5 期。

3 参看《明太祖实录》卷一开篇对朱元璋家世和起兵前事迹的记述,第 1 ~ 4 页。

4 杨一凡:《明初重典考》,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 31 页。

都察院左都御史詹徽上言:“陛下之于刑狱,每存钦恤之意, 盖欲期于无刑。而顽民狎玩,犯者不止。臣愚以为莫若严刑以制之,使知所畏而重犯法。”上览之曰:“刑不可使纵弛,亦不可使过严。纵弛则为恶者无所畏, 过严则为善者或滥及。用刑之道, 但贵得中,得中则刑清,失中则刑乱,刑乱而政衰矣。如尔所言, 恐流于滥,其可哉!”1

这段记载所披露的用刑观念,与《大诰》迥然有异。朱元璋的法治思想比较复杂, 思想与行动也不尽一致,上述记载可能确实也是他的真实想法。但问题是,实录取此舍彼,将他用刑残酷的一面完全掩饰, 展现的就已经不是那个真实的朱元璋了。

现存洪武七年(1374)纂成的《皇明宝训》,保存着较《明太祖实录》更为原始的一些资料。将两书加以对比便可以发现, 为了维护朱元璋的“ 圣王” 形象, 实录纂修者们经常大肆更改史实。2 限于篇幅,

这里仅举一例。据《明太祖实录》记载:

上御奉天门,召元之旧臣, 问其政事得失。马翼对曰:“元有天下,以宽得之,亦以宽失之。” 上曰:“以宽得之则闻之矣,以宽失之则未之闻也。夫步急则踬, 弦急则绝,民急则乱,居上之道, 正当用宽。但云宽则得众,不云宽之失也。元季君臣耽于逸乐, 循至沦亡,其失在于纵弛,实非宽也。大抵圣王之道,宽而有制, 不以废弃为宽;简而有节,不以慢易为简。施之适中,则无弊矣。”3

1《明太祖实录》卷一七九,洪武十九年十二月戊申,第 2718 页。

2 参看杨永康《洪武七年官修〈皇明宝训〉史料价值初探》,《史学史研究》2008 年第 3 期。下面所举事例即引自该文。

3《明太祖实录》卷三八,洪武二年正月庚子,第 759 ~ 760 页。

关于这次对话,洪武七年所修《皇明宝训》中亦有记载,但与实录完全不同。

帝御奉天门,召见元朝旧臣, 问以政事之得失。诸人各有所对, 有色目人马翼独曰:“臣等皆元朝臣子,既不能死节,若又言元朝之得失,其罪愈大矣。”帝曰:“不然,朕欲闻元朝之失,正欲为朕之监戒。如行车者,前车既覆, 后车不当循其辙也。朕观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宽。昔秦失于暴,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猛,是为得之。今元朝失之于宽,故朕济之以猛,宽猛相济,惟务适宜尔。”1

根据《皇明宝训》,马翼因自己曾是元朝臣子,不肯言元朝之过失,而所谓元朝以宽失天下,本是朱元璋自己的说法。而实录竟然颠倒篡改,将此种言辞硬塞到马翼口中,又给朱元璋编造了一套“居上之道,正当用宽”的堂皇说辞,从而塑造了一个合乎“圣王之道”的仁爱君主形象。

四 获得天命的暴君:江南野史中的朱元璋形象

正如伊佩霞所说,“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很少有像明朝那样深受其建立者个人个性影响的王朝”2。作为开国皇帝的朱元璋,对其创立的王朝的确产生了深远影响, 同时也成为明朝人长久关注的对象。特别是明中叶以降随着思想控制的放松,在大多出自江南文人之手的野史笔记,如徐祯卿《翦胜野闻》、祝允明《野记》、黄溥《闲中今古录》、沈文《圣君初政记》等书中, 出现了大量有关朱元璋的描述。所述故事五花八门,其中有两点特别突出:一是把朱元璋“神化”,着力渲染其真命天子的异兆;二是把朱元璋“ 魔化”, 着力渲染其残虐暴戾的性情。

中国古代经历过多次改朝换代, 人们普遍相信,那些能够创立新朝的开国者, 一定得到天命眷顾,很多开国君主往往也有意编造一些神奇故事,以证明自己是“真命天子”。朱元璋从穷僧一跃而成为皇帝, 极富传奇色彩,也免不了会经历一个“神化”过程 ( 图 8)。如前所述,《明太祖实录》早在编纂之时,就收录了不少神异传说。明代中后期的野史笔记,对于这方面更是津津乐道,而且所述故事越来越离奇,现转录两则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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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淳皇帝及后族疾疫死,重四公继之,贫薄不能具棺穿穴。太祖与仲兄谋辇葬山谷中,行未抵所而绠绝,仲返计,太祖视尸。忽风雷震电,太祖避树下,闻空中神语曰:“孰袭取我土?”仿佛有应者,具淳皇帝讳,神曰:“为若人则已。”已而,暴风扬沙折木,天转晦。比明,往视之, 土裂尸已陷入,田伯刘大秀遂归其地而辞其价,即今凤阳陵寝是其地也。3

1(明)宋濂等:《皇明宝训》卷三《论治道》,收入(明)顾炎武编《皇明修文备史》,《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8 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0 年影印本,第 34 页上栏。

2〔美〕伊佩霞:《剑桥插图中国史》,第 140 页。

3(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三《翦胜野闻》,第 50 页。

太祖在滁,尝濯手于柏子潭, 有五蛇扰而就之,因祝之曰:“如天命在予,汝其来附焉。”一日战毕,群坐籍土,蛇忽蜿蜒其侧, 帝乃掩以兜鍪。顷复报战,亟戴之而往,是日手刃者甚众。军法战胜必祭甲胄,众推帝功居多, 乃置其兜鍪于前,甫奠,忽霹雳大震,白龙夭矫自兜鍪中出,挟雷声,握火光,腾空而去,诸将等自是畏服。1

除了这类宣扬天命神授的“ 神化” 故事,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野史笔记中, 讲述了大量有损朱元璋圣王明君形象的负面故事,比如心胸狭隘、猜忌多疑。

太祖既营大内,而以旧禁赐中山王,王谢不敢。继而觞焉,至大醉,使人扶寝禁内,密伺其意。已而达醒,惊拜殿下,帝闻之乃喜。2

太祖多疑,每虑人侮己,杭州儒学教授徐一夔曾作贺表上, 其词有云“光天之下”,又云“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帝览之, 大怒曰:“腐儒乃如是侮我耶?'光’者僧也,以我尝从释也,光则摩发之谓矣。'则’字近贼,罪坐不敬。”命收斩之。礼臣大惧,因请曰:“愚蒙不知忌讳,乞降表式。”帝因自为文式布天下。3

1(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三《翦胜野闻》,第 51 页。

2(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三《翦胜野闻》,第 53 页。

3(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三《翦胜野闻》,第 61 页。

又如刻薄寡恩、伪善不义。

徐魏国公达病疽,疾甚,帝数往视之,大集医徒治疗。且久, 病少差,帝忽赐膳,魏公对使者流涕而食之,密令医工逃逸。未几, 告薨。亟报帝,帝蓬跣担纸钱道哭至第,命收斩医徒。夫人大哭出拜帝,帝慰之曰:“嫂勿为后虑, 有朕存焉。”因为赒其后事而还。1

太祖尝下诏免江南诸郡秋税,复税之。右正言周衡进曰:“陛下有诏已蠲秋税,天下幸甚, 今复征之,是示天下以不信也。” 上曰:“然。”未几,衡告归省假。衡,无锡人,去金陵甚近,与上刻六日后复朝参,衡七日失期。上怒曰:“朕不信于天下,汝不信于天子矣。”遂命弃市。2

再如性格暴虐、残忍嗜杀。

太祖尝于上元夜观灯,京师人好为隐语,书于灯,使人相猜, 画一妇怀瓜,深触忌犯。帝就视, 因喻其旨,甚衔之。明日,令军士大僇居民,空其室。盖太后祖贯淮西,故云。3

高皇微行大中桥旁,闻一人言繁刑者,语近不逊。上怒,遂幸徐武宁第,武宁已出,夫人出迎上,上问:“王安在?”夫人对以何事在何所,夫人欲命召, 上止之。又言:“嫂知吾怒乎?” 夫人谢不知。因大惧,恐为王也, 叩首请其故,上曰:“吾为人欺侮。”夫人又请之,上怒甚,不言。久之,命左右往召某兵官帅兵三千持兵来,上默坐以待。夫人益恐,以为决屠其家矣,又迄不敢呼王。顷之,兵至,上令二兵官守大中、淮清二桥,使兵自东而西诛之,当时顿灭数千家。上坐以俟返命乃兴。4

1(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三《翦胜野闻》,第 61 页。

2(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三《翦胜野闻》,第 61 页。

3(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三《翦胜野闻》,第 60 页。

4(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三一《野记一》,第 513 页。

诸书所述朱元璋杀人事极多, 许多人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如“太学初成,幸观, 怒某处侈费,命埋督造部官于晷台下顷”。又如“詹舍人希原书宫殿公署榜,最后写太学集贤门,门字右文稍钩其末。上曰:'吾方欲集贤,希原欲闭门,塞吾贤路耶?’以此杀之。”1 其中有些刑罚骇人听闻,简直把朱元璋描述成为心理变态的杀人狂魔( 图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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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国初重辟,凌迟处死外,有刷洗,裸置铁床,沃以沸汤,以铁刷去皮肉。有枭令,以钩钩脊悬之。有称竿,缚置竿杪,彼末悬石称之。有抽肠,亦挂架上, 以钩入谷道钩肠出,却放彼端石, 尸起肠出。有剥皮,剥赃酷吏皮置公座,令代者坐警以惩,有数重者。有挑膝盖,有锡蛇游等,凡以止大憝之辟也。2

高祖恶顽民窜迹缁流,聚犯者数十人,掘地埋其躯,十五并列, 特露其顶,用大斧削之,一削去头数颗,谓之“铲头会”。3

明代中后期野史笔记的作者,大多“生长闾阎间,不复知县官事,谬闻而遂述之”4,所述朱元璋事迹皆得自传闻,恐怕只能视为“ 齐东野人” 之语。比如前揭《翦胜野闻》所记徐一夔因贺表被杀事,以及诸书所记其他一些文字狱案,经考证多属子虚乌有 5。不过,这些故事本身虽然并不可信, 但真实地展示了明代中后期江南人心目中的朱元璋形象。这种形象与《明太祖实录》所塑造的朱元璋形象相去甚远,但与《国初事迹》所展示的朱元璋形象却颇为接近, 只不过大大强化了朱元璋黑暗的一面。

1(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三一《野记一》,第 507 页。

2(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三一《野记一》,第 512 页。

3(明)邓士龙辑《国朝典故》卷三一《野记一》,第 512 页。

4(明)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二〇《史乘考误一》,魏连科点校,中华书局,1985,第 361 页。

5 参看陈学霖《明太祖文字狱案考疑》,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明史研究室编《明史研究论丛》第 5 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王春瑜:《明初二高僧史迹考析》,《史林》1988 年第 3 期。

五 结 语

如同传世画像中朱元璋呈现两种不同面貌一样,在文字资料中,朱元璋也呈现出两种非常不同的形象,而且两者可以相互呼应印证。其中官方纂修的《明太祖实录》,显然是以儒家理想为参照而将其“神圣化”, 塑造了一位“ 身致太平, 卓冠百王之盛,德兼文武,超越六籍之闻”的圣王形象。而江南野史笔记的作者,如同实录纂修者一样,也高度认可朱元璋“膺景命而隆兴,握贞符而御历”,讲述了很多证明他得到天命眷顾的故事;但与此同时, 又通过讲述大量负面性故事把朱元璋“妖魔化”了,塑造了一个心胸狭窄、嗜血成性的暴君形象 ( 图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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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10

然而,正如谢贵安在讨论实录纂修时所说:“无论怎么' 化’, 也都是在纂修对象基本性格和客观活动的基础上进行的增饰或诬诋。也就是说,修纂者是根据对象的不同和自身所处政治环境的不同,对实录的传主进行不同的设计和塑造,不会完全不顾所载对象的个性特色和基本活动而肆意粉饰和诬诋。”1 参照记事相对可信的《国初事迹》, 可以看出, 朱元璋身上本身就存在“圣”与“魔”的二重性。如果单将前一方面挑选出来,朱元璋可与尧、舜、禹、汤媲美;如果单将后一方面挑选出来,朱元璋可与夏桀、商纣比肩。我们可以从象征的意义上理解世传的朱元璋两类画像:美观的一类是“神圣化”的产物, 展现了官方对“圣王”的塑造;丑陋的一类是“妖魔化”的产物,展现了民间对“暴君”的想象。

1 参看谢贵安《试述〈明太祖实录〉对朱元璋形象的塑造》,《学术研究》2010 年第 5 期。

文章来源:《形象史学》2017年上半年(总第九辑),第98-1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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