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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四川农村人,父亲是卖猪肉的,我逃离过,但如今我又回村生活

 朱小鹿 2022-04-26


武汉大学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专业博士,新加坡国立大学(NUS)博士后,一门心思搞科研,业余写稿不荒废,努力给你惊喜。

——朱小鹿


这是【朱小鹿】第26期真实人物故事

我叫王亮。

我刚出生,第一声啼哭刚刚拉响,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们就闻风而动。

他们议论纷纷,说王家老幺落地了,还是个带把的,肯定是上天派他来抢家产的。

家里添丁是件喜事,但我母亲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份喜悦。

左邻右舍就开始撺掇她,让她思考一下家里的小砖房该怎么分。

这就是农村,用我曾祖母的话来说,乡里乡亲都会感受你的十分苦,享受你的三分甜。

如果我们生活很苦,乡亲们的感受甚至是比我们自己还苦。

但如果我们的生活太甜,他们就不会开心。

农村没有秘密可言,无数风言风语和人情世故,总是让人生千疮百孔,我很不喜欢。

从小我就厌恶农村,10岁那年,我发誓要逃离农村,再也不回来。

没想到,我最终还是回到农村生活,真是世事难料。

(以前我家里住的老房子)


1993年,我出生在四川省汶川县水磨镇下属的一个小村庄。

村子不大,人口大概5000人左右,相当于城市里一个小区。

我家离镇上的集市很近,步行只要七八分钟。

其他村子的人想要上街,必须经过我家门口。

长期处于必经之路,所以,我们家里人和来来往往的乡亲都认识。

如果有村民路过我家门口,都会笑着和我们寒暄一句:“还不去赶场啊?”(赶场,方言逛街的意思)

如果母亲在家,她一定会大声回应别人:“那个来收账的人还在睡。”

没错,母亲嘴里那个“来收账的人”指的就是我。

接下来,往往就会有热心村民告诉母亲:

“听说他们昨天炸金花,到半夜三点才散场,亮娃儿的压岁钱都输完了,赖在别人家里不肯走。”

就这样,母亲和他们交流结束,战火就会烧到我身上。

我总会被母亲从床上拖起来,暴揍一顿。

(家门口那条路

所以,我从小就恨那些路过家门口的村民。

他们打着聊天的旗号,却让我在父母面前没有秘密可言。

还有一次,我和同学在放学路上看见农田里的菜心长得很好,一时兴起,把菜心全部从地里拔起来。

谁知道,我还没到家,菜地的主人就已经找上门,哭着闹着要把我家的猪拖去抵债。

父母没办法,只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暴揍我一顿。

打到一半,见人家还没解气,仍然不依不饶。

父亲就准备把我吊起来打,我吓得要死。

对方见状,怕父亲真的把我打死,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当时,我在一阵惶恐中,看到围观的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不少人在捂着嘴偷笑。

后来我才知道,有人在半山腰看到我和同学的所作所为,就跑到菜地的主人家里告我们的状。

农村多得是瞎说话的嘴巴,睁着乱看的眼睛。

从那时候开始,我真的好讨厌这样的生活环境。

我一直想逃离农村,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

这是我10岁那年的一件小事。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遇到过无数次类似的事,导致我对农村生活非常反感。

我始料未及的是,村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还波及到我表姐身上,让我更加难受。

我和表姐从小关系就很好,她总是把各种好吃的东西分给我,还给我看《古惑仔》。

(我们在家里看古惑仔)

后来,表姐外出打工,我在老家少了一个爱我疼我的姐姐,倍感失落。

每次表姐从打工的地方回来,我的日子都像过儿童节一样。

可以接触到很多新奇的东西,和我没见识过的世界。

那时,表姐在成都市打工,在一家叫“新中新”的商贸大楼帮别人卖衣服。

“新中新”是成都市的时尚之都,相当于韩国的东大门。

衣服款式时髦,又很便宜,深得小女生喜欢。

再加上表姐口才好,经过她手卖出去的衣服很多,每个月挣得多。

而且表姐受工作影响,每次回老家穿着打扮都很时髦。

记得我读初二那年,表姐回村的时候穿了一件背心,村子里就开始传出一些不和谐的话。

比如:“她在城里做不干净的营生”;

“就是给人按摩,谁知道除了按摩还要做啥”;

“就是去巴结有钱人,当小三,被正室打过好几次了”。

这些风言风语传得有鼻子有眼,彷佛是真的一样。

在他们眼里,女孩穿衣打扮就是原罪,女孩能力强、挣钱多就是“来源不明”的收入,何其可笑。

俗话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这些人只会无事生非,他们把脏水泼在女孩身上很容易。

女孩们想要挣回一身清白,却彷佛天方夜谭。

有天,我放学回家,刚出校门就听到别人在议论表姐。

卖烧烤的张嬢神神秘秘地说:“你不知道啊?她光着膀子就回来了。”

原话我记不清楚,大概是这个意思。

隔壁卖文具的夏姨听了,同样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跟着说:

“她都习惯了,哪还在乎这些,就是带坏孩子。”

她们看见我突然出现,隐约有点想打住不说的意思。

可是八卦般的笑容已经浮在脸上,想刹车实在太难。

我气得肺都炸了,一脚踹翻烧烤炉子,砸掉文具店的柜台。

很快,我父亲骑着三轮车来道歉。

话里话外都跟人家说,是我不好,是我做错了事情,请人家原谅。

我觉得很委屈,回家路上一直在哭。

父亲问我到底为什么砸人家东西,我气不过,就告诉他:

“她们说表姐是卖肉的。”

我以为父亲会理解我,没想道,父亲反而脱口而出,责怪表姐确实穿得太时尚。

什么叫“恶语伤人六月寒”,我这次真的深有体会。

这刻我才明白,村子里的思想要转变好难。

我无法改变任何人,也没有能力和他们抗衡,我能做的只有逃离。

但我不知道逃离需要靠什么方法,过得浑浑噩噩。

每天到学校,我就到处玩,成绩一直不好。

母亲语重心长地劝我,让我好好读书,不要到处惹事。

我听不进去,依然我行我素。

后来镇上招兵,母亲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拉着我去报名。

我从小就顽皮,上山抓鸟,下河摸鱼,练就一身好身板。

我去当兵是2011年,出发那天,亲戚们都来送我。

一直在成都市生活的堂姐也回来了。

那时,家乡水磨镇刚褪去地震带来的创伤,被打造成一座旅游小镇。

(小镇一角)

我带着堂姐到古镇上逛逛,没走一会儿就碰到自己的同学、邻居,我挨个和他们打招呼。

在街角,我看见我同学在卖土豆花,就带着堂姐去吃豆花。

同学笑着说不要钱,再给你们多装一点。

堂姐很感慨:“好羡慕,好有人情味儿,都是认识的人。”

我笑了笑没说话,因为没多久,村里肯定会掀起一股传言:王亮带着女朋友逛街。

光想想这些,我都觉得累。

还好我马上就要离开,再也不用在这股流言的漩涡里徘徊。

来到军营后,墙上的标语,还有那些正在训练的老兵,都让我感到非常震撼。

震撼之余,又带给我一种孤独感。

我离开家人、同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我觉得自己就像逃跑出来的一样。

入伍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连队就接到紧急拉动任务。

任务是当天下午6点开始,到一个离营区10公里的山上寻找坐标点。

在坐标点拿到红旗,再徒步5公里回到另一个营地,就算完成任务。

整个过程都是负重前行。

我们穿着一双有2斤重的作战靴,扛着一把7斤重的枪,还要戴头盔,所有装备算下来有几十斤重。

虽然我们都是身体板很硬的年轻小伙子,但负重走五六公里下来,大家都感到吃不消。

等我们找到目标点的红旗,已经是半夜3点24分。

大家集合吃点干粮,就开始回营地。

当时,我和战友都又累又困,几乎是闭着着眼睛往回跑。

战友们手拉着手,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来,我们的肩膀肿得高高的。

 (当兵时的我)

我和战友“老鹰”都是四川人,我们聊得来,关系很好。

最后奔袭回营地的时候,我真的走不动了。

老鹰就背上我的抢和水壶,我顿时觉得轻松很多。

老鹰带我一步步向前走,不停地鼓励我。

没办法,班长看大家都走不动了,就带着大家开始慢跑。

有的战友一边跑一边哭,有的战友直接跑倒下。

最后,几乎是老鹰拖着我回的营地。

经历过这次之后,我终于体会到,为什么别人说战友情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我问老鹰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说:

“都是跟村里的人学的,村里的人都互帮互助。”

我笑着感慨:“我们村里的人只会说三道四。”

老鹰劝我:“哪有不说三道四的农村,但是大家该帮忙的时候,还是会帮忙的。”

我在军营生活过一段时间,开始慢慢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情感。

后来,我退伍时,老鹰都快哭傻了。

我们说好,我一定去一次老鹰的家乡九寨沟。

说到家乡,老鹰跟我聊起他们村的生活。

我从他的话里话外感觉到,他们村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地方,和我的家乡完全不一样。

于是,我脑子里带着疑惑,又回到家乡。

这一年是2014年。

那时,我父亲已经不是“猪肉佬”了。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每天天不亮,父亲就骑着那辆快散架的摩托出发,一边走一边发出“哄哄哄”的声音。

每次听到父亲摩托车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又要上山收猪了。

他和村民谈好价格,就和其他人一起把猪Sha掉。

再吃上一大碗农户煮的水煮蛋,哼着小曲,回到镇上。

父亲每次骑着摩托出动,都会从黑夜骑到白天。

然后,他又开始到镇上的小市场吆喝卖肉。

一年365天,他的摊位从不休息。

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买猪肉就找王三哥。

他卖的猪肉都是去山里收的粮食猪,和饲料猪不一样。

而且王三哥心肠耿直,从来都是把称杆子扬得高高的,在他这里买肉,不亏。

在父亲的摊位上,一般不到三个小时,他就能卖掉两头猪。

渐渐地,他那辆破摩托换成了电动三轮车,能载更多的猪到镇上卖。

于是,家里也能攒下更多钱。

就连我非要养的那只金巴狗,都因为每天有猪下水吃,被父亲养成了一头狮子。

我们一家人从漏风的小屋,搬进新修的两层小洋房。

后来,因为收猪毕竟是个辛苦活,每天起那么早,一天最多卖四、五头猪。

在父亲看来,那是他职业生涯的天花版,没有上升空间。

而且收猪变得越来越难。

年轻人都外出务工,老人留守在家,根本没有余力养猪卖。

老人即使养猪,都是养的自己吃的过年猪。

于是,父母一合计,就决定自己养猪。

他们承包了一片山,在里面养跑山猪。

(父亲养的猪)

父母都是勤快人,猪被他们养得很好,也带来了不错的收益。

2008年,汶川大地震,水磨镇有条老街全是木头房子,被震得稀巴烂。

紧接着开始灾后重建,水磨镇被打造成旅游乡镇,我家跟着沾光。

水磨镇因为靠近成都市,地处山间,气候宜人,大城市的人都到我们这里避暑。

父亲眼界高,看得远。

听说我家隔壁的那片地在出售,就和母亲稍作商量,将这块地买了下来。

很快,父亲在空地上盖楼房,三层楼带个大院子。

种上花花草草,盖上凉亭,打造成“王氏农家乐”。

客户来这里消暑,每人每月1000块钱就可以包吃住。

农家乐后面是一条小溪,算得上风景宜人。

客人们吃过饭,就去古镇逛逛,山间走走,生活非常惬意。

而且,现在的客人都很讲究,要吃得健康。

而我家每天给客人提供的肉,都是跑山猪、跑山鸡。

所以,我家生意不错,10个房间都能住满,大部分客人一住就是一个夏天。

母亲每天忙得前脚打后脚,这么看来,其实我家在村里的生活条件算不错的。

(我的母亲)

如果我能留在农村,好好经营我们家的农家乐,生活肯定不会太差。

然而,我脚还没站稳,乡里乡亲就开始给我介绍对象。

我又回想起小时种种不开心的过往,那种厌恶农村生活的情绪又升腾起来。

于是,不久后,我一股脑扎到成都市,和朋友一起开公司。


我和好朋友李庆富,在一个不错的写字楼租下一间办公室。

他负责业务,我负责后勤。

他招了10个业务员,分成两组,每天通过电话、社交软件等各种方式寻找客户,主要业务就是帮客户炒黄金。

但无论员工怎么努力打电话,都没有客户上门。

很快,员工工资和房租,就把我带到成都市的钱耗个精光。

我这个CEO,不到四个月时间就成了光杆司令,没兵也没有钱。

不过庆幸的是,我们关得早,没出大事。

后来,干我们这行的很多人都被抓了。

公司倒闭之后,我没脸回家乡,乡里乡亲会怎么议论我,我都能想到。

(简单装修中的办公室)

为了逃离农村的闲言碎语,我选择留在成都市,到一家金融公司上班。

刚开始做电销,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打电话问别人有没有资金需求,后来又做过线上的业务。

2021年年中,我第一次进派出所,仅仅只是因为我被同行给坑了。

当时,我给同行老贾介绍了一个客户。

客户需要40万资金周转,只要他抵押房本就可以拿到40万。

可老贾看别人是年轻姑娘,就私自扣掉10万手续费,只给别人30万元。

客户虽然是个年轻小姑娘,人家年纪小,但又不是傻,发现不对之后马上报警。

老贾进去之后,居然说是我指使他这么做的,还说我分走3万块钱。

那天我还在公司上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就被J察从公司带走问话。

好在,我和老贾的聊天记录,以及种种证据都能证明我的清白。

俗话说:“人心隔肚皮。”

我想着大家都是同行,我们公司做不了的客户,就介绍给他认识。

没想到,却被老贾倒打一耙。

从派出所出来,我没继续回去上班,而是直接回到出租屋。

刚好母亲打电话说让我周末回家,家里亲戚要结婚,让我回家去帮忙。

我心情不好,就说我回去又能做什么,难道去消耗别人的烟和酒么?

母亲劝我,说我只要回去就行。

办酒席本来就是人多才好,图个热闹劲儿,没有人会在乎我喝多少吃多少。

我应付着说好好好。

出租屋房子很小,感觉四面白墙巴巴的看着我,好凄冷。

之前我吃剩的外卖盒子,还放在那个缺了角的茶几上。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思念老家,就决定回家参加婚宴。

我想着回家一趟不容易,总要给父母买点东西。

又想起我借给别人5万块钱,今天说好还我1万块钱。

这笔帐,朋友已经拖欠我2年。

刚开始,他还会主动说什么时候还我,每次还多少。

后来他说走投无路,已经开始卖房子。

再后来,他的房子确实卖了,但他人也不见了。

我想着干脆把这笔钱要回来,用来给父母买礼物,又和朋友联系。

结果,我发现他早就把我的联系方式拉黑。

(出租屋楼下)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失败。

我在成都工作快5年时间,连买房的念头都不敢有。

而且手里居然拿不出几千块钱现金。

那天,我想着之前在派出所的经历,想到自己的现状,居然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但哭完之后,生活还要继续。

周末,我回家参加亲戚婚礼,新郎新娘都见过,但是并不熟悉。

婚礼办得很热闹,我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

比如我那个在卖土豆花的同学,一直帮忙发烟,发喜糖。

我问她:“你怎么也来了?”

她说这是她亲戚。

看吧,农村就是这样,看似八杆子打不着的两家人,细细论起来也会是亲戚。

同学跟我寒暄:“你是个大老板,还有时间回来啊?他们都说你在城里发大财。”

我笑着没说话,同学又叫我抽烟:“来吧,华子来一杆。”

那个和我一起揪别人菜心的同学,在婚礼上帮忙端菜。

还有一个负责婚礼主持的朋友,我们以前一起打过游戏。

三叔的孩子带着一群小孩在玩鞭炮,我母亲在和人聊天。

这次的主角是新娘子,聊天内容当然是新娘子的恋爱史。

(老家亲戚的婚礼现场)

现场音乐一直没有断过,婚礼气氛真的好热闹。

突然,新郎父亲说村口有亲戚来了,谁帮忙去迎接一下?

听到这话,坐着喝茶、抽烟、聊八卦的人一股脑起身,都连忙出去迎亲戚。

这时我才明白老鹰的那句话:“哪有不说三到四的农村,但是该帮忙的时候,大家还是会帮忙的。”

我终于理解了,这就是农村的人情味。

婚礼第二天,我刚起床就碰见来送煤气的师傅。

他又跟我闲聊:“昨天耿家办婚礼,好热闹啊!新娘是我大舅的闺女。”

看见我在家,他连忙问我在成都过得怎样。

我突然想起自己在成都的时候,一个人上班下班,从来没有人关心我过得怎么样,同事之间彷佛是陌生人。

可回到老家,我一起床就有人关心我,问候我,我顿时觉得农村生活也挺温暖。

原来,我一直笃定自己不会回农村生活。

2022年过完年,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农村是一个充满人情味儿的地方,有人自然有是非。

回头想想小时候的事,我自己也没有做对。

如果我在大城市继续工作下去,耳朵虽然清静,生活也确实很寂寞。

高冷的城市不适合我,我终究还是喜欢我的家乡。

大年初七,我去成都市收拾行李,准备正式回到农村生活。

我受够了那种一个行李箱,就是全部家当的日子。

我准备回村养猪卖猪,实在不行,我就去景区做讲解员。

我相信,现在农村发展得这么好,我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机会,未来我们一起加油。

也祝愿生活在世界上某个角落的你,温温暖暖,热热热闹闹地过好每一天。

只要心里有热乎气儿,无论你是在城市还是农村,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港湾。

口述:王亮

编辑:小鹿&灰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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