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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感】都天庙街 我一世的乡愁||文章

 一犁_书馆 2022-04-28

作者:文章

小编:

都天庙的升级改造正在火热进行中,作者再回时,又会作何感呢?

  在我的生命里,如果真有称得上根的地方,那就是都天庙街了。

 漂泊异乡多年,在现在与过去,他乡与原乡间往返。每次回国十天半个月的假期总是一晃而过,未及细想。
 去年回国时,正碰上家乡的姐姐安排八十多岁的老父母住院“调理”一周。就是赶在天冷之前为老人输营养液,去“病根儿”,保证安全过冬。那段时间,两位老人住在城中的第二人民医院,我每天从和平新村走去看他们,这之间就要穿过都天庙街。
 经过都天庙街22号时,突然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院门大开着,地上仍然铺着旧时的大石板,缝隙里有野草顽强地长出来。我信步走了进去,一眼看到了我家老屋。这个为年幼的我遮风挡雨了十八年的地方,已经破败不堪。

 我惊喜地发现,门口几块砖头搭起来的小花坛还在。母亲爱花,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都要种上几盆花。老屋的窗棂上还挂着那只空鸟笼,这是父亲的“作品”。有一年父亲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只小鸟,特意去买了笼子养起来。天开始冷了,他还放在外面,说要让它锻炼锻炼,结果小鸟被冻死了。这事儿后来成为全家的笑料。

 正探头探脑,房子里的住户出来了,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我小时候住在这里,路过,进来看看。”我告诉她。“你是章老师女儿吧?”她对我的闯入并不惊奇,“麻烦转告老人家,下个月的房租我们过几天就送过去。”

 多年前,哥哥为一生清贫的父母在和平新村买了一套三居室。从那以后,逢年过节我们回来都是直接去和平新村。渐渐的,老屋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们甚至很少想起它。
 这次与老屋偶遇,激起了我了解它的欲望。这才知道拥有我童年与少年的都天庙街,竟然是这个六百年老城仅存的历史街区!
 这些年,小城大兴土木,拆旧建新,只有这条小街偏安一隅,像被人遗忘了一样。街道及其上四通八达的巷子基本维持了原状,乾隆年间建的都天庙还在。门额上挂着“淮安市不可移动文物”标牌的老屋就有二十多处,都是明清或民国时期的古民居。
 都天庙街的历史要追溯到明永乐年间。
 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决定重启京杭大运河实施大规模的南粮北运。运河已数年未用,多地淤积。明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春,漕运总兵官陈瑄招募大批民工疏浚了沙河故道,开凿了一条近二十里的河渠。陈瑄开凿的这条河渠就是清江浦河,当地人叫它里运河。自此经年,河的两岸兴起了一座城镇,史称清江浦。
 清江浦开埠之后,明朝廷在这里设立了工部分司和户部分司,清江浦最初的格局,就以工部、户部分司署为两点,以东西大街为一轴发展起来了。
 一段时间以后,东大街上离东安澜门不远,斜插进来一条自然形成的小街,呈东北——西南走向,这便是都天庙街。都天庙街43号,坐北朝南有一座都天庙。街以庙得名。
 都天庙街随地势而建,巷道纵深,弯中取直,站在街口一眼望不到头。整条街的结构像个“非”字,中间一条主街,左右手不时有条巷子旁逸斜出。这些叉出去的巷道枝杈蔓生,四通八达,进彩巷、都天庙前巷、花门楼巷、空心街、守府东巷、菜市巷、景福里、虹桥里......
 上世纪六十年代,都天庙街22号是市二中教师宿舍,儿时的我就住在这里。

 这是一个老式的四合院,院中间是一座明清时期的老屋。老屋青砖小瓦,据说是旧时清江浦乡试的考场。老屋四周加盖了一圈简易平房,不大的院子里挤了十几户人家。
 那时员工都是工作单位分配住房。中小学筹不到资金盖新的宿舍楼,僧多粥少,老师们的住房一直很紧张。后来为了增加居住面积,老屋被拆除,原地盖了一排平房,我家分得最大的两间。
 房间朝向不好,只在中午时从门口透进一方阳光。南方雨水又多,印象里大部分时间屋子里都阴暗潮湿。简易砖房密封性差,冬天屋里屋外几乎一样冷,在家都穿着棉大衣,睡觉就靠床上的电热毯撑过漫漫长夜。
 父母搬走后,其他老师们也陆续另觅他处,现在这里已成为标准的大杂院了。院子还算完整,是原汁原味的上世纪大杂院的标本,不失为一处凭吊似水年华之地。
 
进彩巷
 出了院门左拐,一抬脚就到了进彩巷。

 进彩巷是我儿时去得最多的地方,因为这条巷子通东大街。东大街上有百货商店,胜利饭店,还有各种糕点店小吃店,是清江浦最繁华的一条街,对我有不可抗拒的魔力。我每天都去进彩巷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条巷子里有个公共厕所。虽是蹲坑样式非常简陋,但人吃五谷杂粮,这个地方也是不可缺的。

 巷子极为普通,巷口窄小,仅容两人相向而行,因为旧时巷内墙壁曾绘有油彩画得名进彩巷。
 进彩巷为人所知应是蹭了著名历史剧作家陈白尘的热度。陈白尘出生于清江浦十里长街东端的水渡口,年幼时曾在进彩巷巷内就读过私塾,接受新式的启蒙教育。在陈白尘的《对人世的告别》一书中,专用一章的篇幅讲述了对他的成长产生过重要影响的姜氏私塾和进彩巷:
    “1920年春,我穿戴整齐——穿上马褂,戴上圆盔缎帽,夹着书包,跟在父亲身后,走进我第四位老师姜先生的杏坛所在地进彩巷......整个小巷只有七八个门户,但较突出的仅有两家,都处于巷子的中部:即西侧的韩举人家和东侧的郁二奶奶家了,巷道至此宽阔。父亲领我进了郁家的黑漆大门,在过道里便听到一片诵读之声......”
 私塾的老师姓姜名镇淮,字藩卿。姜藩卿虽是涟水来的“乡巴佬”,却求新求变,爱生爱才,是位好老师。他的课上除了传统的《四书》之类,还设了算术、国文、地理,他甚至自己去学了当时刚兴起的“汉字注音”回来教学生。陈白尘作文写得好,姜先生夸赞,陈白尘欺负小同学、结伙打群架,姜先生用戒方在他手上重打十记,奖惩分明。
 陈白尘十六岁那年,停了学在自家店里站柜台。不几日,姜先生找来陈白尘,跺着脚说:“你又不读书,又不出去学徒,呆在家里干什么?你真糊涂呀,糊涂!”训完话,老先生又对陈母一番劝说。因为他的干预,陈白尘最终考上了著名教育家李更生刚接任校长的私立成志中学,人生转向了完全不同的轨道。
 陈白尘一直对姜先生念念不忘。他说,对于姜老师的感激,是难以表述的。它不以时光而减退,历时愈久,愈感到它的崇高与伟大。陈白尘一生成就斐然,但受姜先生影响,他最看重的是在南京大学中文系的教师身份。临终前,他拉住女儿的手严肃地交代:我死后,墓碑上什么称谓都不要,仅“教授”二字即可。
 多年之后,已是全国知名的戏剧艺术家、南大文学院教授学者的陈白尘在淮安遇到姜藩卿先生的儿子,清江市图书馆馆长姜慕伯。姜慕伯说:“我父亲爱你,胜过爱我们兄弟呀!后来我才追随你加入了党组织......”话没说完,两人已泪湿衣襟。
  
都天庙
 市二中教师宿舍的街对面就是都天庙。

 坐北朝南,地处都天庙街中段的都天庙,初建时山门殿、中殿、后殿,牌楼,门口一对石狮子,门前一个广场,广场南一口六角井......一应俱全,颇有气势。几经战乱炮火,现在仅存一座中殿了。但是威严的大殿,大殿屋檐下那些精美的雕花,和拱形的廊檐,古韵依旧。院子里的古井也还在。

 都天庙建于乾隆年间,嘉庆十八年重修。清朝乾隆年,是运河漕运的鼎盛时期,也是清江浦城最繁华之时。“天下盐利淮为大”,盐商因盐的巨额利润而富甲一方,据传当时就有一位安徽盐商出资兴建了这座寺庙。
 都天庙所供奉的非佛非道,而是“显佑安澜之神”张巡。张巡是唐开元年间的进士,安史之乱时,曾带兵抗击叛军。睢阳一战,众将士坚守数月,外无援兵,内无粮草,“捕雀掘鼠而食,雀鼠尽,竟以自身肉供士兵充饥”,终因粮绝城陷而亡。民众感念张巡的恩德,纷纷建庙塑像,尊其为“都天菩萨”。
 都天庙附近,有一间百货店,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还在营业。过日子的火柴、灯泡,解馋的点心茶食、糖果、鸡蛋糕,应有尽有。玻璃柜台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大前门、大丰收、牡丹牌的香烟,上海香皂和大运河水晶药皂。
 店虽不算大,街上的居民,家里临时缺个针头线脑的都来这里买,每天也是不断人。店里卖的雪花膏,装在一个大玻璃罐内,按付钱多少,从罐中挖出称斤两。鸡蛋糕也是散装的,论块卖。儿时上学的路上,我和小伙伴常在这里驻足,用父母给的零花钱买几块糖或者一包瓜子,心满意足地一路吃着去学校。
 百货店里终日只有一个店员看店,每天早上来卸下门板开张,晚上走时装上门板闭店。柜台外放着个凳子,来来往往的人走累了就坐会儿,跟他聊两句。
 百货店对面是个茶炉灶,整天热气腾腾,供一条街的热水。旧时淮安的小户人家,除贵客临门,不特地烧茶,多是在烧饭时带下一大壶。富贵豪门皆自备茶炉,随时取饮,讲究的直接到茶楼冲茶。普通市民与店铺,则提壶到茶炉灶冲开水。后来有了煤气炉,热水壶,自家烧水方便了,这个生意就自然凋零了
广荫庵
 从茶炉灶沿街再往南走不到100米,有一座广荫庵。广荫庵建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建成之初颇为冷清,但两年后突然名声大噪,因为庵内多了黄华道人的真迹。

 黄华道人即清代中叶的名画家朱龄,字菊坨,江苏上元(今南京)人。道光二十九年(1849),云游四方的黄华道人路过清江浦,寄宿于都天庙街的广荫庵。一日酒后兴起,菊坨在广荫庵墙壁上一挥而就绘制了四棵柏树。借着酒意,这四棵柏树肆意挥洒,酣畅淋漓,堪称绝品。

 四方游客纷纷慕名而来,广荫庵从此告别了默默无闻的过往,上了“热搜”。
 可惜广荫庵的这四棵柏树,到了民国年间就只剩下两棵了。据《淮阴市志》记载,咸丰十年(1860年),清江浦被东捻军李大喜部一举攻克。清江浦最繁华的二十里街市、皇仓,和四大船厂皆被焚毁。同时烧毁的还有一批衙署和富户居室,广荫庵墙上的两株柏树很可能就是在这次骚乱中受损。
 广荫庵后被改建为大众剧场。改建时,整面墙被推倒,黄华道人的另两株柏画也随之归于尘土。
 大众剧场设施简陋,半月牙形的舞台,没有任何声光电设备,完全的原生态。剧场平时有各种戏剧演出,没有演出时就放电影。

 儿时我在大众剧场看过许多电影。那时一到晚上,门前空地上就聚集了众多小摊贩,卖水果、花生、瓜子、香烟什么的。其中必定少不了淮安人当水果吃的青萝卜,绿茵茵,水灵灵的。演出开始后,剧场里还有小贩捧着匾,挎着篮来回走,遇到有人要买瓜子,就用旧报纸折成个漏斗包上一包递过去。

 在电子影视娱乐冲击下,大众剧场变得门可罗雀,后来以30万人民币转卖私人。现在下午有时还会有淮剧之类的专场演出,观众多为中老年戏迷。这些戏迷很懂规矩,看到精彩处会很自觉地往台上扔钱。地方戏惨淡维持,多亏了这些戏迷。
都天庙前巷
 都天庙门前有条小路,叫都天庙前巷。巷子不长,旧时仅有吴,郎,孙三家府邸。

 西侧南头数起第二家是郎府。这是一栋三进的清式粉墙黛瓦建筑,大门朝东。1892年8月4日,中国近现代攝影界名人郎静山在此出生。

 郎静山的父亲郎锦堂时任运河督导,驻节淮阴。受父亲影响,郎静山自小便对绘画与摄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这里长到12岁,郎静山去上海求学、工作,并在摄影实践当中逐步形成了“仿中国画、写意抒情和师古之法”的集锦摄影,从此蜚声海内外。郎静山的摄影和徐悲鸿的绘画一样,是20世纪早期中国知识分子对于“西体中用”痴心求索的一部分,属于一个时代的收藏。
 巷东边从南到北一片房屋皆为清代官宦孙氏所置府邸,后由子孙世代经商继承居住。孙家后人孙文伯免费为人针灸治病,在淮安妇孺皆知。他家院子里种了很多中草药,人称孙家花园。
 现在这里已是密集平房构成的生活区,一些对传统眷恋的老人住在这里。郎静山故居修复对外开放后,这里也成网红打卡地了。

 
虹桥里
 出了都天庙前巷东口,就是虹桥里。
 在淮安,说起虹桥里很多人都知道,时常还有外地人慕名而来,这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它与一位名人产生了联系。
 虹桥里有一座毗庐庵,是座供奉毗庐佛的佛教庵堂。当年紧邻此庵有一间破旧的出租屋,一个叫周蔚堂的京剧演员和他的妻子许桂仙随着浙江的春仙班来淮阴演出,借租此屋容身。1895年1月4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出租屋内出生。这个长相清秀的男孩就是中国京剧麒派宗师周信芳。

 明清两代,随着河道总督府、漕运总督府、盐运公司、淮安关在清江浦设立,官商文化和以盐商为代表的富商阶层渐渐形成。运河岸边馆社、商号林立,戏院一家挨着一家,外地戏班子纷纷来清江浦跑码头。周信芳父母所在的春仙班便在其中。

 周信芳虽在此出生,七岁时就已离开淮安,随父先去杭州、上海搭班唱戏,以麒麟童的艺名唱响大江南北。
 
文渠
 在周信芳故居门前,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这便是清江浦城里居民的生命河——文渠。

 文渠河古为市区内城河,始凿于明朝,清嘉庆十五年重修。旧时清江浦的城墙,三面有护城河,北面以里运河作为保护。城墙东北有一座小水门,供城内居民饮用、淘米、洗菜、洗衣之用。东西城墙下各有一座水关,西水关为进水口,东水关为出水口,其间以“文渠”相连。

 文渠曾是城内居民的主要水源地,因经文庙而得名“文渠河”。
 清同治十二年(1873),因长用不治,岁久淤塞,时任清河知县的万青选具文呈请以工代赈,疏浚了文渠,渠水恢复了清明。万青选三任清河知县,前后十年左右,文治武功,疏浚文渠是他的政绩之一。
 而这位万青选即为共和国第一任总理周恩来的外祖父。
 文渠里的水终年汩汩流淌不息,沿着文渠走一遭,周信芳故居、毗庐庵、纪家楼小学、市第二中学、文庙等历史陈迹一一闪过,渠上的彩虹桥还在,唯不见当年在桥畔练功的周姓少年,和过桥去学画的郎家少爷。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啊!
 站在都天庙街口,我看到童年的自己,那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穿着土气的姑娘。四十年前,就是在这条窄窄的小街上,我完成了最初的人生教化,怀揣梦想开始了一生的漂泊。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条小街上空弥漫着怎样的历史云烟,出过哪些名人。但冥冥之中,那些来自父母恩师的朴素的做人之道已成为我立世的根本,和不竭的心灵滋养。
 都天庙街,我生命的根,我一世的乡愁。

主要参考资料 

《清江浦印象》,淮安市政协文史委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12


作者简介

作者:文章,女,真实姓名章云,江苏省淮安市人,加拿大华文作家。理学博士,任职加拿大农业部研究发展中心。著有长篇小说《情感危机》《失贞》《剩女茉莉》《玉琮迷踪》,其中《剩女茉莉》入围江苏省作家协会组织的“江苏省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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