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 猎 观 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不过说到秋猎，在中国是有悠久的历史的。夏商邈远，就周朝而言，周穆王西巡，传说是为了到瑶池与西王母相会，我想其实就是一次长时间的巡猎，和西王母相会更像是一次艳遇，是畋猎的意外收获。至于周穆王八次西巡，应该不是后人的杜撰，一则也许是西王母的确美艳动人，有异域风情，二则也许是畋猎之乐让穆王欲罢不能，情不自禁。我愿意相信是后者，因为这充分说明穆王不愧为大男子、大英雄，能够表现男子的阳刚和血性，能够享受战斗的激情与痛苦。在和平年代，贵为天子，除了畋猎，还有什么可以释放激情，燃烧壮志，激昂精神呢？这种规模浩大的古代秋季运动会，也只有天子才有机会、有能力召开。西汉的司马相如，写了两篇有名的赋，写了天子畋猎盛景，子虚乌有和亡是公竞相比美，还是大汉天子胜出一筹：“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这种秋畋活动一直到清朝，康熙乾隆都喜欢围猎，到承德山庄外的木兰围场进行盛大的秋畋活动。现在想想，多么令人神往！ 收尽了秋熟的田地，像一个脱光了衣衫的健壮汉子，坦荡，洁净，肌肉毕露。田边的树叶也脱落了不少，视野辽阔而邈远。南飞的候鸟陆续停息在江南的水乡里。湖泊和河塘尤多。绿头野鸭是大宗部队，常常浮满了水面，呱呱呀呀地乱叫着。一会儿扎个猛子，不知所踪，一会儿追逐打闹，吵成一团，一会儿猛然惊叫，腾空而飞。这时候不是猎取的好时候，要等到天擦黑的时候，鸭子们吃饱了，闹累了，静静飘在水面上了，就可以准备动手了。野鸭子比较傻，等到太阳一落山，它们就把扁扁的嘴往翅膀里一插，两只眼睛就眯缝起来了。再等一会儿，鸭子们就睡着了。不过它们会留一两只做哨兵，在周围游来游去。你可千万别着急，你一着急，惊动了哨兵，它只要“呱”的一声，满池塘的野鸭子“呱呱呱”地大叫着飞上了半空，好像池塘上空忽然升上了一团乌云。让你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只好明日请早。我们小孩子没有大人的鸟铳，大多是用网捕，所以只能和野鸭子们斗智周旋，把野鸭子弄昏了头，就会自投罗网了。所以我们才不会那样傻，上那鸟哨兵的当。我们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等！等那几只鸟哨兵游累了，松懈了，打盹了，就悄悄把网张开，注意要背着月光方向。一切就绪，我就向水里抛一块砖头，然后伙伴们一起吆喝起来。鸭子们自然大惊失色，四处乱飞，那就刚好着了我们的道儿，有些鸭子的翅膀卡在了网眼里，乖乖成了我们的俘虏。不过我们毕竟是小孩子，经验有限，力气不足，十回倒有九回失手，眼看着鸭子们胜利逃亡，只好拿着那张破网垂头丧气地回家去。
公野鸡是个死心眼，它走路只走自己熟悉的路，而且也不知道权变，这一点比老鼠还笨。老鼠也喜欢走原路，但只要吃一次亏，就会改道。我们知道公野鸡这个傻子的脾气，就利用这点来捉它。先用一条极细的绳子打个活扣，然后在公野鸡的路径上钉一根小棍子，把活扣一头系在棍子上，另一头系在一个秤砣上，就万事具备了，只等那个东风来自投末路了。捉野鸡不要死等在那儿，你可以先去别处偷一点黄豆或者山芋来，在高处的田埂上挖一个浅坑，把四处捡来的柴火点着，再把偷来的物事放在火堆里，就大功告成了。所以你如果在秋天的江南原野上，看到一处又一处在冒烟，那就是淘气的孩子烧秋了。这是公开的偷盗，是不受任何谴责的抢劫，即使是最吝啬的老太婆。也不会对那些吃得满嘴乌黑像黄鼠狼的孩子严辞厉色的，因为这是对她的劳作的最高赞美。那么多的庄稼，小孩子不要别人家的，却巴巴地跑来偷她家的，那不是说她家的东西种得最好吗？秋天的丰硕，会把最坚硬的心灵软化，长出温柔的慈爱的花儿来。等你吃完了偷来的物事，大概那傻子也束手就擒了，你就可以去收获成果了。你一看，可不，那傻子正扑腾着呢！它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它的脚上有一个铁家伙吊着，怎么甩也甩不掉，它还急着去会自己的女朋友呢！一转眼看到一个满嘴乌黑的小家伙摇摇晃晃向自己跑来，它更着急了，一下腾向空中，但半途又被铁蛋坠下去了。只看到那小家伙伸出乌黑抹黑的爪子，一下把自己逮着了。
烧秋的时候，有时也有意外的收获。江南早就没了大型的野兽，但小型的野兽却到处都有。你烧秋的时候，看到田埂上有碗大的洞口，你的朋友小狗子又呜哩呜哩地轻声叫起来，那就十有八九可以肯定，里面有料！一般都是狗獾。但猎取狗獾是一件麻烦事，原因是这家伙很狡猾，狡兔三窟，狗獾不知道多少窟！所以你第一件事就是呼朋唤友，纠结绿林。等到盟军到达，就要分工合作。对孩子来说，不亚于指挥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我分派小孩子捡拾柴火，中孩子勘查洞口，大孩子承包任务。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务求速胜，不留遗憾。等到柴火山积，就开始火攻。火攻时要选准洞口，要做到一洞生烟，洞洞冒烟。这样，狗獾就没有逃生之路，只能束手就擒。还要在每一个洞口安好一个竹篮子或网兜，那是捕捉狗獾的利器。点着火后，还要用破芭蕉扇不停地扇风，也不停地续草。狗獾是个倔性子，它在洞里忍着，熬着，挺着，打死也不出来。我们火攻不成，改用水攻。叫小孩子回去拿水桶，叫中孩子打水，灌水。灌水前要先把低处的洞口塞上泥土，不然就没法逼出狗獾。留下一个最高处的洞口，不停地灌呀灌呀，突然，一个毛茸茸的獾头露出来了，说时迟，那时快，一下要把网兜扣住洞口。你扣住了，你就赢了。你扣不住，那畜牲吱溜一声跑掉了！剩下满面污垢，一脸惊慌的孩子们。那就只好扫兴而归，再让大人们痛骂一顿。如果手眼敏捷，扣住了狗獾，那就是全村的餐聚打伙日。全村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吃个酒。这时候，最高兴的是孩子们，他们倒不在乎吃那个狗獾肉了，而是添油加醋地夸耀自己的聪明和勇敢，争辩功劳的大小和有无，评论表现的杰出或懦弱。这种兴奋要持续多年，甚至一生。在这种秋猎中建立的权威，才是真正的男子汉的权威，才是被人认可一生的权威。由此，我才能理解战士们的感情，由真正的公平的竞争所得到的尊敬和爱戴。
一走进旷野，马上就会感到逼人的寒气，像是从衣服的每一个细孔里钻了进来，再深深地钻到你的骨头里。这种寒冷不仅仅是凛冽的秋气带来的，而且也是来自于自己心中莫名的紧张和恐惧。星垂平野阔，的确是的，疏落的星星，使天幕显得高远而神秘，又使人感到格外的渺小和孤独。但也正是因为这神秘的夜猎使人跃跃欲试，去寻觅未知的、可能的、神秘的猎物。这大约就是人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原始本能吧。紧张而又刺激，神秘而又期待，在夜色深暗的江南原野上，开始你的夜猎之旅。
四小时之后，你就要带着小狗子去收获了。要记住一定要趁天蒙蒙亮的时候去收，早了看不清，迟了有先行者代收，那你就怨不得别人不讲理了。每次都有些猎获，大多是黄鼠狼，偶尔也有獾子。其实有没有，小狗会告诉你的。它跑得比你快，鼻子比你灵，性子比你躁，一有猎物，就大叫起来。黄鼠狼的肉很不好吃，又臭又酸，但它的皮很值钱的，所以我就把肉给小狗吃，把皮卖掉换钱给父亲。父亲说，黄鼠狼有灵性的，最好不要捉了。他说，有一次夜里，是个好月亮天，他半夜喂蚕回家，在庙地后的桑树田里，看到无数的黄鼠狼在开会。他们团团围坐，两只前腿抱在前胸，听着一个好大的黄鼠狼讲话。当时他被吓坏了，不敢走，也不敢不走，好在黄鼠狼会一会儿就散了，就像做了一场梦似的。抬头看看天上，很好的月亮呀！后来就生了一场病。我很相信父亲的故事，但这并不能阻止我的捕猎计划，因为，相对于神奇的故事，秋猎的吸引力显然要大得多。更何况对一个年轻的生命来说，渴望惊险刺激也是一种本能，是一种潜伏在青春热血中的奔腾的冲动。
秋天已然过去，秋猎的回忆，却永远留存在我日渐迷离的目光中。我相信，以后的孩子们，会在江南的秋色中，寻觅到属于他们的，应该记住的，应该传承下去的某种思想和精神。因为，江南，是永远的江南，是属于每一个中国人的江南。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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