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凤栖村（长篇小说之十八）

第十八章   吴永明之死

2002年年底，山娃从部队退役回来了，两年的退伍费并没能帮家里减轻债务。第三年，家里人要山娃转士官，山娃觉得当兵不如打工挣钱快，就没写转士官申请，为这事，山娃还被支书骂了一顿。后来才知道，支书觉得山娃只当了两年兵，身上的痞子气还没有彻底教化过来，回村里还会惹事，结果证明支书的担心是对的。

山娃退伍回来一个多月，很少在家里待，听说娟子考到了武汉理工学院，山娃觉得和她的差距就不是一星半点儿了。娟子来找过山娃几次，山娃都躲着没见，后面直接让三嫂子帮忙传话，说山娃去相亲了。

03年春节刚过，正月十八，几个其他乡镇的战友过来约山娃喝酒，战友都知道山娃家里条件不大好，就把山娃骗到镇上，在小餐馆里喝，战友到一起，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军营，从中午喝到天黑，喝着喝着，唱了起来，喝着喝着，骂了起来，喝着喝着又哭了起来！在这个说散就散的时代，谁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何时何地！

山娃正喝在劲头上，山娃爸找来了，说村里出事了，要山娃回去帮忙，山娃稀里糊涂的听成家里出事了，骑着战友的摩托车，就往家里赶，连父亲都忘了载。后面的战友把山娃爸送了回来，山娃在路上就想着怎么打架，好几次差点把摩托车骑到山下去了。

到了家里，看到家里没人，听吴家表婶说，是吴家大院的吴永明死了，这才想起来回头去接父亲，半道上遇到跟上来的战友，山娃把摩托车还给战友，和父亲步行回村里，战友也各自回家了。

吴永明比山娃爸小两岁，今年应该是刚刚39，吴永明有三兄弟，就大哥成家了，他还有一个弟弟，今年37，也没有结婚，两兄弟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常年都戴一顶绿军帽，听说他两兄弟头上长了秃子，很大个的，所以才一年四季戴个帽子，估计没有结婚也和这秃子有很大关系。

吴永明是喝敌敌畏死的，死的前两天，山娃在河边还见到过他，他蹲在水边的一个青石头上，满脸汗水，嘴里一直在吐着什么东西，山娃给他打招呼，他苦笑了一下，招手让山娃扶他一下，山娃扶他的时候，感觉他身上好大一股怪味，像没有洗的海带，腥咸腥咸的，他要山娃扶他去找山娃爸。

在山娃家，吴永明说话特别虚弱，和山娃爸促膝长谈了很久，最后他莫名其妙的对山娃爸说，自己估计活不了了，山娃爸啥也没说，只是冷冷的说了句：“不值得！”山娃在一边听的云里雾里的，哪有这样劝人的，等吴永明走了以后，山娃爸才告诉山娃，吴永明早就魂不附体了，你仔细看他的双眼，已经没有了活气儿，死鱼一样！刚才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非常恶臭，应该是病入膏肓了，可能是内脏都腐烂了。大前年，五奶奶五七的时候，火祭仙儿打五谷斗的时候，有两个人在香案上偷喝香油，其中一个就是吴永明，当时打走了，却只多活了十八个月。

年前山娃还和吴永明喝过酒，当时也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但想起大前年五奶奶五七时那火祭仙儿差点挂了，觉得这些看不到的东西，或许真的存在。山娃刚想问另外一个人是谁时，山娃爸自己就说了，另外一个是山娃的十奶奶，就是九爷的弟媳妇儿，得肝癌，去年十月份就过世了，过世时才36岁。至于那个打不走的，连火祭仙儿都不知道是谁，山娃爸推测可能是四哥，但又不敢定论。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数都过完春节出门打工去了，山娃和几个表叔一起去帮忙。丧礼的流程和五奶奶的差不多，只是因为是青年人去世，大家都很安静，酒也喝得特别少，大家都是简简单单的吃点饭，送几十块钱就走了，送吴永明上山的时候，大家没有斗杠，预计好出殡时间和下茔时间，大家在路上走走停停，把时间差倒过来。

在整个丧礼过程中，山娃没有看到什么不对的地方，倒是吴家表妹过来说，她看到吴顺清拿着一把斧头要冲进来劈吴永明的灵牌和棺材，被吴家的几个老表和表叔拦住了，没听说这叔侄俩有什么过节啊，只是听说吴永清家猪圈的粪水老是往吴永明家后檐沟流，两家吵过架，但没有动过手啊，也不至于要劈棺材啊。

后来，各方面的风言风语都流传了过来，山娃把所有听到的信息综合起来，吴永明之死的前前后后大致是这个样子的：

吴永明是吴顺清的堂叔，吴顺清是吴家老四房一门的，这老四房出了个读书人，大概在光绪年前后是个举人，官至郧阳府参事，人称“四爷”，这四爷为官清廉，倒也给乡里造福不少。吴姓一时间成了中山乡的名门望族，四爷死后，到了清末，吴家几个子孙经商有道，也算得上富甲一方，便开始着手修建吴家牌坊，听说牌坊修建过程中，摔死了两个村民，还没有做好善后，就开始了武昌起义，各地开始闹土匪，吴家雇了好几十壮丁看家护院，开销大了，又没有经济来源，吴家很快就坐吃山空了。解放郧西的时候，壮丁也遣散了，文革破四旧期间，因为吴家在乡里口碑不错，那牌坊便保留了下来，吴家却开始一蹶不振。而这吴永明却是吴家老三房的，算起来可能他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两父子。吴家老三房一直没有四房的强势，但人丁上却比四房要旺，三房的好几个男丁都过继给没有儿子的四房一支。

这吴顺清是个木匠，擅长做椅子，常年在外做木活儿，结婚九年多了，老婆是永兴的，姓周名芳，有一个七岁多一点的儿子，小名叫金牛娃子，这吴顺清一年到头就是农忙前后才回来帮忙收割，平时家里就这周芳一个人带个孩子，还要伺候一个七十多岁的婆婆，家里临时有点什么重活儿，周芳都会喊叔老子吴永明帮忙，自来水管子破了、要换个电灯泡、猪发瘟了请兽医、孩子发烧、晚上秧田里看水……时间长了，风言风语就出来了，最早的是金牛娃子刚两岁发高烧，也就是前年冬月，吴永明背着孩子去乡里卫生院，打完退烧针，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一个下乡收破烂的推着一个破板车拉着一车废铝废铁走到大湾水库那里的，在路边听到有孩子哭，就打着手电去找，看到金牛娃子一个人坐在草窝里哭，喊了两声，才看到吴永明和周芳红脸红赤的从路上爬下来，吴永明说周芳想解大手，一个人怕，他站路上做个伴。

几天后村里就传出了吴永明和周芳在山上鬼混的消息，吴永明去找收破烂的理论，收破烂的说，这个事绝对不是他说的，肯定另有其人。后来才知道是吴昊说的，吴昊那天刚好给乡上的姑妈送木炭顺便买盐，回来时刚好看到收破烂的在那喊，他就躲边上看到了吴永明和周芳从山上下来，回去就在村里传开了，刚好这周芳结婚的时候，因为吴昊闹洞房闹得太过了，被吴顺清的亲哥吴顺安打了一顿，一直怀恨在心。不过这个流言没有传多久就没人传了，因为吴昊在村里基本上就是过街老鼠，大家信不了他。

第二次却是在去年夏天，大家轮流着给自家田里灌溉，因为水资源有限，大家都守在水渠边上，直到自家田里灌满为止，这个过程叫做“看水”。下洼的何家表婶，就是娟子的大娘，晚上去看水时，在大桥的桥洞里看到抱在一起的周芳和吴永明。这表婶刚好和周芳是娘家的亲戚，周芳把这个表婶喊姑，而且还是亲的，这表婶是个土生土长的乡下人，觉得看到男女鬼混不吉利，当场就骂了几句，结果把其他几个看水的都引了过来，虽然其他人都没看到，但想也想到了，这次又不知道谁把话传了出去，虽然吴永明死不认账，那表婶也不愿意出来作证，这事本来就不了了之了，却被吴昊抓住不放，天天在村里嚷嚷着，后面才有了吴顺清故意把猪粪往吴永明后檐沟里排，找茬和吴永明吵架。吴永明自知理亏，也没敢闹大。

今年春节一过，初六吴顺清就去箭流铺做木活儿了，本来说是十五早上回来陪老奶奶过元宵节，没想到正月十二早上就回来了，到家，看到门虚掩着，进里屋看到吴永明和周芳正在床上缠绵，也没有说什么，悄悄的退到堂屋，从厨房拿了一整包盐，用一碗冷水化了，化不完的足足有小半碗，把碗放在堂屋的大桌子上，自己提着木匠的斧头坐大板凳上等吴永明出来，吴永明蹑手蹑脚的从里屋出来，看到凶神恶煞还拿着斧头的吴顺清，什么都明白了，一下子就蔫了，吴顺清让吴永明二选一，要么把这碗盐水喝了，要么就让吴顺清躺着出去，吴永明怕把事情闹大，只得把盐水喝了，下面那半碗像粥一样的盐糊，吴顺清也逼着吴永明喝得一滴不剩，最后还找来半碗冷水把碗涮了一遍，涮碗的水，也让吴永明喝了，才放吴永明回去。

吴永明到家后，马上找来生绿豆，用石头捣碎后加冷水冲服，这样可以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吐了几十次，听说喝了五六斤绿豆水，感觉好像吐完了，没想到晚上还是不能吃饭，就连夜跑到乡里卫生站去洗胃，洗完了，还是不能吃饭，再去检查时，医生说胃已经烂掉了。

就这样又熬了两天，太痛了，吃饭睡觉都不行，估计自己时日不多，就在村子里和几个玩得好的一一道别，吴永明和山娃爸从小就在一起玩，上学的时候一起搬蝎子去镇上卖了买家里的口粮，一起挣工分，中间有几年还一起做过瓦匠，到处给乡里做瓦坯子，吴永明是烧瓦的好手，他烧的瓦，全是青色的，而且色调很匀称。他是实在不想熬了，就想早点死了算了，就把家里用剩的大半瓶敌敌畏喝了个底朝天，喝敌敌畏也痛，痛得满地打滚，被他自己的侄子看到了，就又送到乡上卫生站洗胃，医生说胃已经烂完了，而且在里面大量出血，不用救了，吴永明不想死在外面，他侄子和两个帮忙的抬着他往家里走，才走到半道就蹬腿了。

因为这个事，吴顺清和周芳打了一架，周芳一气之下跑回娘家不回来了，吴顺清越想越气，吴永明出丧那天，吴顺清一个人在家喝闷酒，喝醉了，就提着斧头要去劈吴永明的棺材，被几个邻居拦了下来！

山娃把还原后的事情经过和父亲讲了一遍，山娃爸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说：“孽债终究还是要孽还的，报应不爽！”

吴永明死了，因为没有后人，也没有进祖坟，就在自家的自留地边上找了个位置埋了，看坟地的是吴永明的舅舅，山娃爸想把坟地往左边挪两米，吴永明舅舅不同意，坚持要埋那里，山娃爸摇摇头，啥也没说就走了，山娃也看出这个坟地有点不对，往左两米，虽然面山不好，至少左右手都有，现在那地方，就是一个绝地，仅后面的靠山护着左手的一个边，这是典型的七杀地，葬此地，魂魄很难超生，当然，山娃对风水只有一点点皮毛，一句话：就是这个坟怎么看都不舒服。

后面山娃爸告诉山娃，吴永明舅舅这样选地，是为了给吴永明报仇，这个地是七杀地，八个方位，有七个方位是没有的或者不完整的，仅后靠山占了一点点还阳水，而且这个还阳水是西沟的泉水，属于极阴至水，这样的地，死者不仅很难转世，而且还一直会阴魂不散，至少要二十年左右，连坟头的草都不会长得旺盛；把人葬这里，只要两种可能：一是风水先生和死者有不共戴天之仇，葬死者于此，死者后人将慢慢沾上各种疾病或者遭受各种意外，最后不得善终；二是风水先生对死者鸣不平，让死者死无宁日，报人世之恩仇！吴永明无儿无女，葬这里，对吴家本门影响不大，只是怕会对吴顺清家有不利，山娃爸觉得平时和吴永明关系不错，不想往这个地方埋，但看到吴永明舅舅那么坚持，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顺其自然吧，也许，吉人天相呢！

果然，自此以后，吴永明的坟头，不管雨水多么充沛，坟头草永远是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颜色也和周围的草要黄很多，也稀疏很多。村里人笑言可能是吴永明带的盐太多了把草都蛰死了。大伙在坟地附件放牛时，从来不敢少于五个人，也不敢逗留太久，听说山娃的一个婶娘在山上找牛时，落单了，在吴永明坟附近找牛，看到吴永明坟头坐着一个男人，用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拿个坟头点亮儿的破碗一个劲的喝水，把那个婶娘吓的牛也不找了，一口气跑回家，大病一场，高烧三天不退，最后还是请了火祭仙儿来做法事超度，才有所好转。从那以后，大家就更不敢去那一片放牛了，连他自己的侄子逢年过节去点亮儿都是正午前后去。

后面吴顺清和周芳闹离婚，周芳不同意，吴顺清就再找了个女的同居，同居了一年多，那女的一直无法怀孕，去医院检查，女的全部正常，又让吴顺清去查，一查才发现吴顺清先天无精，那女的就跑了。吴顺清也不敢再提和周芳离婚了，一直哄着周芳，在外面挣一块钱，绝对不敢只交给周芳九毛九，至于这个金牛娃子，到底是谁的孩子，周芳一直不肯说，吴顺清也不敢问得太深，两口子后面也很少吵架，倒也和睦，金牛娃子读书不大行，人也特别内向，读了个中专就去深圳打工，不知道咋搞的，被深圳公安以盗窃未遂给关了半年。放出来后，更加内向，经常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后面又去河北的夹板厂打工，去了就没回来，中间向家里打电话要了两次钱，就再无音讯。吴顺清去找了两次，都没有下文，听说是被骗到传销里面，被人打死了。还有一说是吴顺清觉得养别人的儿子这么多年，心里不爽，把金牛娃子卖到黑砖厂去了，至于真相已经无法得知。当时坚持选地的那个吴永明舅舅，几年后突发失心疯，从自家的屋脊上往地下跳，摔了个半死，过年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点了一个雷管，把自己和轮椅都炸的面目全非。

当然，这已经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