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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在青岛 | 周群·早茶夜读

 早茶夜读 2022-04-30 发布于北京

 

第1034夜

文  |  周群

我出生在北京一所古老的房子里。在我8个月大的时候,父母接到指示,他们必须离开京城去“五七干校”,新的目的地是湖北麻城。我实在太小,父母觉得不能带上我,京城里的老房子就交给祖母留守。祖母身体不好,高血压,又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显然不能够养活我。思来想去,算计了种种可能,父母决定把我托付给外祖母家照看。

外祖母家在青岛。那一年是1970年。

家人对我的回忆跟我脑海中的印象有时会大相径庭,这使我相信,回忆往事的时候不能完全相信记忆。比如,我一向以为自己小时候过得是疯丫头的日子。嗯,我的记忆中场景是这样——

每天清晨,我都要把家里那两只鸡赶上家对面的伏龙山去,让它们吃新鲜的草,还要找“吊死鬼”(虫子的小名,通体绿色,一踩一汪绿水的那种,这些年城里鲜见了吧,好像是变成蛾子的那种)喂它们。满山遍野弥漫着青草与松针混和在一起的味道,清气得很。
中午的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把鸡托给小伙伴,就飞也似的奔下山,一头撞开家门——门后是个黑色的碗橱,橱台上有个竹篾笸箩,那里有玉米饼子。灌几口凉水,抓起一块饼子,就着黑乎乎的酱萝卜,狼吞虎咽吃下去就算作一顿午饭。然后又是狂奔出门上山,去替换小伙伴回家吃饭……要一直逛到傍晚才回家来。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记忆从何而来,因为舅舅姨姨他们一提起我,就会夸我小时候如何乖巧温顺。他们的叙述中我是另外一番模样:每天早晨都会拿着扫帚把屋里打扫地干干净净;吃完早饭后会搬着一把小椅子,坐在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柏树下,安安静静地看小儿书;见了生人会比较腼腆,不爱大声说话,年龄虽小却能察言观色,从不惹长辈生气;因为外祖母有心脏病,我每天晚上临睡前还会帮外祖母倒一杯水,替外祖母准备好一把花花绿绿的小药片……

这两个版本的童年在我看来,虽然面目截然不同,但都清纯得令我自己都喜欢。其实,真实的童年什么样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最令我欣慰的是——有关童年的种种片段都被我完好无损的存在记忆深处,像闪光的沙金,星星点点的美丽着;又像陈年的佳酿,弥久而愈香。

外祖母家就在青岛市南区伏龙路,紧挨着信号山。两层小楼,德式建筑,很是优雅;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我在的时候就已经很破败。我清楚地记得院子里有三棵树:一棵很高大的松树;一棵合欢树;再就是一棵很茁壮的无花果树。

因为有着三棵树,院子里总是有不同的景致:一年四季,院子的地上总是铺着一层松针,空气中弥漫着松柏的清香。合欢树总是在春末或是初夏盛开。粉红色的花落到地上,再拾起来托在掌心里,那感觉就像托着羽毛一样,说不出的轻盈与温柔。无花果树呢?直到今天,我都没见过比外祖母家更高的无花果树。那树的干是青色的,枝桠很努力地向空中伸展开来……

我那时就是小人儿一个。每到无花果的成熟的夏天,总喜欢仰着头,眯着眼,费力地向树的缝隙间张望,力图发现无花果的踪迹。没成熟的无花果是不会落下枝头的——可是等它落下来,那可真是个漫长的过程呢。

记忆中的镜头总是定格在午后。

天并不很热。我不喜欢午睡,一个人悄悄从大屋里溜出来,就搬把小椅子坐在院子当中。带着海腥气的风吹过来,树叶摇曳着,我就盯着无花果树,期盼着落果……耳朵也得竖起来,“啪嗒”,真的落下来颗无花果!得赶紧去捡,晚了就会被蚂蚁发现了。可惜很少能捡拾起完整的无花果。被摔裂的无花果熟得发软,绿色的皮绽开了口子,露着粉红色的果肉……今天回想起来,无花果很甜,好像连闻着都是甜腻腻的呢。

外祖母家的三棵树——松柏、合欢以及无花果树,因为它们的存在,我的记忆中青岛永远是那么恬适,那么阴凉。

记忆中值得一提的还有槐树。

说起来呢,北京的老宅院中的槐树更高大,且很老,总有一二百年的历史了。这几棵树长得很茂盛,所以花开的时候并不显眼,星星点点地藏在树叶中。不经意间想起来的时候往往又到了落花时节。总之,北京的槐花在我并不是值得一写的植物。但在青岛不同,我们这些小孩子几乎是年年都要盼着吃槐花的日子早点来临。

我的槐树都长在伏龙山上。约莫是因为离海近、常年吹着海风的缘故吧,那些槐树都不高大。海风不那么利擞有劲的时候,槐花就该开了。大团大团的拢在一起,极盛,枝叶甚至会因负了花朵的重而下垂。花儿呢,只是一个劲儿地白,水灵灵儿的,鲜嫩得让人见了都要流口水。

我们家楼上楼下住的几乎都是本家,各家儿都有半大不小的孩子,小儿或嫚儿的——青岛话里,管小子叫“小儿”(lē),这个字的音一定要发的短促有力;管姑娘叫“嫚儿”(mǎ’r),这个音则一定要发得实在、饱满,“大嫚儿”“小嫚儿”地叫着,别提多亲。每年的这个时候,眼见了山上槐树的花呼啦啦地开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就会呼朋引伴地去摘。现在想想,这动手摘槐花的活儿多半归楼上高姨家的大健子哥哥,但许是我舅也不一定。那时我舅还年轻,二十出头吧,想来这样热闹的事情一定有他。管他呢,也实在搞不清是谁了。总之,只记得那花儿一摘下来就被扔进了嘴里。那真是天下少有的美味啊,现在就是这么一想,都会觉得嘴巴里好像泛起了一阵清香。根本不担心花儿被摘完,我的伏龙山上满山遍野都是槐树。吃完了还得兜着走。于是家家户户,晚上的饭桌上必定多了一样“蒸槐花”,用面和着白糖,均匀地裹了上锅蒸。蒸槐花我可不爱吃,因为不够清香,也不那么脆生。那时我的晚饭,照例是贴玉米饼子或黑乎乎的地瓜馒头。

对槐花的印象在我长大成人后出奇的清晰。因为教书,每到教张洁写的那篇《挖荠菜》的时候,就会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如果孩子们有兴致,我也会把上面的经历讲给他们听。说来也奇怪,对于青岛的冬天,我简直就是得了失忆症。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努力回忆青岛的春节是怎样过的,都感觉艰难而最终一无所获,但是青岛的春天,却因为槐树与合欢树的存在,永远那么美丽,且充满了植物的芬芳。

我一直自诩为青岛人,也很庆幸自己是在青岛长大的,因为就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日子里,青岛的亲人们以最朴素的方式,教会了我什么是“爱”。

青岛是个缺水的城市,本来外祖母家的院子就没有独立的水龙头,要到隔壁19号去拎水回来。厨房有只大大的水缸——回北京来好些年也是拎水存在缸里,这是后话不提。在外祖母家拎水的活儿一向是两个舅舅的。应该是深秋了,天黑得早,舅舅们下班回来拎水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我是小人儿,给舅舅们打电筒照亮的活儿自然是我的。但是那天下起了暴雨,等我在风雨中为舅舅照完了亮儿,我的浑身上下早就如落汤鸡一样湿淋淋的。结果可想而知,我发烧了,高烧40度多。外祖父从医院里拿了药给我吃,可就是怎么吃就怎么吐。又请楼上高姨,也就是大健子哥哥的妈妈帮我打退烧针,两三针打下去都不管用,整烧了三天。外祖母心疼又心慌,她舍不得我这个“孩儿”遭罪,又担心我有个三长两短地没法给我母亲交待。祖母整日整夜守着我,给我熬了大白米粥喝——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喝大白米粥!可好喝的粥喝下去也还是恶心,照吐不误。到了第四天中午,外祖父实在忍不住了,偷偷地把他的“点心”给我了——一个面包。得说明一下,很多年前,青岛的面包非常好吃。(我猜是当年德国人侵占青岛的缘故吧,从饮食习惯上青岛受了德国人的影响?)青岛有不少面包房,品种繁多,便宜而美味。因外祖父去补差非常辛苦,要到下午才能回来吃午饭,外祖母每天给他准备一只面包当作中午饿时的“点补”。我外祖母家的规矩是谁也不准吃外祖父的面包的。因为知道外祖父辛苦,也因为外祖母管教严,我们小孩子也都从不愿也不敢坏这个规矩。外祖父性格温和善良,本来就格外喜欢我,眼下看我病得这么厉害,就临时请了假在家照顾我。面包是一早就买了的,除了他谁也不能吃面包的规矩是更早就定下的。偏偏外祖父又惧内——他只好偷偷地把面包塞给我,之前呢,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把外祖母支出屋子。他在门口望风,让我吃下面包,上帝啊,这面包也是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完整的(从前偶尔会吃外祖父掖在口袋里省下给我的一口半口)!

真好吃啊!我全然没有恶心呕吐的感觉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包。就在外祖父帮我拍著手掸去衣襟被头上的面包渣的时候,外祖母已经迈着小脚儿走进来了,居然她走得那么轻!外祖父很惊慌。我更是不敢看外祖母严厉的眼睛,因为我害外祖父跟我一起坏了规矩。可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外祖母什么都看见了,但她只是深深叹息了一声,就吩咐外祖父再去给我买几只面包回来。

这样“坏规矩”的事不是只此一遭。

三姨家的表哥只大我半岁,我俩一起长大。上小学前,我外祖父每次上街都是一手领着一个。外祖父总是背着外祖母,偷偷拿出几分钱,要么带我们去供销社买糖,要么就是买冰棒。买了糖或冰棒也不回家,就让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吃完了抹干净嘴再回去。

长大后回青岛省亲,才听大人们讲,外祖父带我们吃东西的事其实外祖母早就知道。穷,一家人得过紧日子。外祖母主持家务,既不能娇惯孩子,又打心里心疼孩子,所以她就装糊涂,什么都不点破。

相比起来,另外一段关于美味的记忆好像并不值得大书特书,因为没有什么情节——大舅那时是青岛饭店的电工,大概是过春节值班吧,他带我去了单位。他有工作要忙,我只能呆在地下室那堆满待修的电器的屋子自己玩。终于,在百无聊赖地消磨时光之后,我发现自己饿了,饥肠辘辘的。舅舅知道我饿了,就上楼去了,旋即拎回来一大袋儿包子。现在想想应该是很大一袋呢,总要有半斤吧?那时我也就六岁多,可让都没让,风卷残云地就把这袋包子吃进肚子。而且是富强粉的、大馅儿的、纯肉的包子!不仅如此,回家后我还接着吃了七八个过年饺子!这件事一提起来我就想笑,因为这在我的童年中,是非常灿烂的经历!

2002年回青岛,我跟大舅提起过这件事,他全然不记得了。那年他50出头,一家人在屋里围坐着聊天的时候,他只微笑着看着我。他比我小舅大三四岁,算起来当年他也才二十四五。

又:这些年青岛的家里陆续有亲人离世。外祖父去得最早,在我刚上大学的那一年。没及时告诉外祖父我考上了大学是最让我觉得愧对他的事;过了三年,外祖母也去了;再就是我的表哥、三姨父和大舅。加之两年前母亲的离世……面对亲人们的离开,我没有办法做到坦然,不仅因为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更因为我是他们在困难时期用嘴里省下的五谷杂粮、更用爱喂养大的。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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