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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湖心一捧雪(下)

 桑葚三味 2022-05-01 发布于浙江


1606年,张献忠出生于陕西延安府庆阳卫定边县(今陕西定边县)的贫苦家庭。

天启末年,陕西全境灾荒不断,发生了严重的干旱和虫灾,禾苗枯焦,饿殍遍野。明朝财政拮据,赈济成为空谈,农民无法生活下去,只能铤而走险。各地纷纷爆发农民起义,并很快形成燎原之势。

1630年,张献忠也在家乡聚集十八寨农民,自号“八大王”,转战于陕西、山西、河南、安徽、湖北、四川等地,并迅速由几千人发展到几万人。

1642年五月,张献忠率农民军攻陷庐州,知府郑履祥被杀。慌乱之中,蔡如蘅带王月生躲到井底,但最终还是逃不过张献忠手下的搜查,双双被捕。

当时有个名叫余瑞紫的秀才,写了《张献忠陷庐州记》,文中如此记载:

张献忠既擒蔡香君,责曰:“我不管你,只是你做个兵备道,全不用心守城,城被我破了,你就该穿大红朝衣,端坐堂上,怎么引个妓妾避在井中?”蔡道无言可答。其妾王月手牵蔡道衣襟不放,张叫:“砍了罢。”数贼执蔡道于田中杀之。王月大骂张献忠,遂于沟边一枪刺死,尸立不仆,移时方倒。

按照余瑞紫的记载,王月生被张献忠抓到后,就被张献忠砍杀了。临死前,她大骂张献忠,慨然赴死。这一年,王月生年仅20岁,可歌可泣,可悲可叹!

对于王月生的死,明末清初文学家余怀在《板桥杂记》中却有另外的说法。

余怀写道:“崇祯十五年五月,大盗张献忠破庐州府,知府郑履祥死节,香君被擒。搜其家,得月,留营中,宠压一寨。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蒸置于盘,以享群贼。”

如果余怀记载属实,那么,张献忠的残暴和变态,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可怜王月生,先是被张献忠所辱,后又被其所杀,还蒸而犒贼,让人不忍卒读!

余瑞紫和余怀的说法,虽然有所不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王月生都是死于张献忠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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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2年5月,王月生被张献忠砍杀。

1642年秋天,张岱来到了阔别三载的南京。

庐州和南京相隔不过数百里,张岱是否听说了王月生的死讯,才特地赶到南京,向闵汶水一探究竟?

桃叶渡,闵汶水的茶馆依旧开着,但王月生却再也不会推门而入了!

当张岱得知王月生真的香消玉殒的那一刻,他是否痛恨自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应该想尽办法娶了她,至少可以护她一世周全!

然而,时光不会倒流,这辈子,他再也没有机会护她一世周全了……

不仅没有机会护王月生周全,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也岌岌可危。

或许,1638年冬天的那场狩猎,是张岱个中诸人命运的巅峰。

短短三五年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就都随着明朝的覆灭而走向自己的人生终局。

1644年4月,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自知大势已去,将后妃子女(除太子外)尽数杀死,并与太监王承恩于煤山(今景山)自尽,明朝灭亡,史称“甲申之变”。

明朝覆灭,清军南下,攻克绍兴,张岱举家逃往山林。战乱结束后,张岱也长期隐居四明山中。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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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山河颠倒树,不成文章更伤心。

当尘埃渐渐落定,面对破床碎几、折鼎病琴,张岱是否想起了香消玉殒的王月生?想起了那些和王月生煮茶、品茗、谈诗、论画的时刻?

清代才子曹雪芹遭遇家族变故后,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似乎就是为闺阁女子立传。

用曹雪芹自己的话说,就是“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于是,他皓首穷经,埋首著述,用十年光阴写成了《红楼梦》。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和曹雪芹一样,亡国后的张岱,避居剡溪山,故交朋辈多死亡,葛巾野服,意绪苍凉。他仿佛凤凰涅槃般,洗去前半生的喧嚣和浮华,面对最真实的自己,写下最真实的文字。

回首少壮秋华,张岱仿佛做了一场梦,著书十余种,率以“梦”名。

于是,有了《陶庵梦忆》,有了《西湖梦寻》,有了《夜航船》,有了《石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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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岱心里,王月生始终有一席之地。

在别人看来,他和王月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王月生,彼此有情。

在隆平侯战亡、王月生重返秦淮河时,如果他能赶往南京,将她带回绍兴,该有多好!那么,她一生的命运,一定就不一样了!

很多时候,人最难面对的,是自己。纵然可以逃过全世界,也逃不过自己对自己的谴责。

在王月生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办法动笔。他不敢去触碰这段回忆,一经触碰,就是撕心裂肺的痛,甚至痛得透不过气来。

当他终于可以提笔写她时,他也只写了她在秦淮河畔的往事,只字不提她嫁人后的经历,他到底还是不忍。

在《陶庵梦忆》中,他这样回忆他心中的王月生:

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为伍;王月生出朱市,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纤趾一牙,如出水红菱,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善楷书,画兰竹水仙,亦解吴歌,不易出口。南京勋戚大老力致之,亦不能竟一席。富商权胥得其主席半晌,先一日送书帕,非十金则五金,不敢亵订。与合卺,非下聘一二月前,则终岁不得也。

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一日,老子邻居有大贾,集曲中妓十数人,群谇嘻笑,环坐纵饮。月生立露台上,倚徙栏楯,目氐娗羞涩,群婢见之皆气夺,徙他室避之。

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有公子狎之,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一日口嗫嚅动,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哄然以为祥瑞,急走伺之,面赪,寻又止,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

最后一段是个小故事,大意是:有个富贵公子,把王月生接去同寝共食了半个月,却没听到她说一句话。有一天,她的嘴唇动了几动,像是要说话。给公子帮闲的人赶紧跑去报喜,公子百般央求,结果王月生只吐出两个字:“家去。”

寥寥数字,写尽了王月生的“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

当时秦淮河畔,曲中名姬有李香君、卞玉京、顾眉、董白等人,但在张岱眼里,秦淮风月之首,当仁不让是王月生。在王月生之前三十年、之后三十年,曲中名姬无人能比!

王月生虽然只在人间活了20年,但在张岱笔下,却仿佛一直活着。

13

1665年,康熙四年,张岱写下《自为墓志铭》,向死而生。

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

1689年,张岱去世。这一年,距离王月生去世,已经将近半个世纪。

当张岱离开这个并不值得眷恋的人间时,他是否想起了1632年前往西湖湖心亭看雪?是否想起了1638年前往南京桃花渡品茶?是否想起了1638年冬天和隆平侯、王月生等人一起狩猎?那是多么、多么遥远的往事啊!

“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对张岱来说,这一生就像一场梦。而王月生,仿佛他在湖心亭掬起的那捧雪,永远停格在了那个最美的时刻。(全文终)

作者简介

吕瑜洁,毕业于厦门大学历史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已出版亲子书信集《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孩子》《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世界》、历史散文集《历史的背影和回眸》《历史的浓妆和素颜》《榴莲一样的红楼梦》

即将出版百万字长篇历史小说《红豆生南国》

正在创作历史散文《历史的余音和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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