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大风吹倒 大风(选读) 作者:莫言 ⾛出⾥把路,⿊云把太阳完全遮住了。天地之间没有了界限,⼀切都不发声,各种鸟⼉贴着草梢飞,但不敢叫唤。我突然感到⼀种莫名的恐惧,回头看爷爷,爷爷的脸,还是本⽊的,⼀点表情也没有。河堤下的庄稼叶⼦忽然动起来了,但没有声⾳。河⾥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同样没有声⾳。很⾼很远的地⽅似乎传来了世上没有的声⾳,跟着这声⾳⽽来的是天地之间变成紫⾊,还有扑⿐的⼲草⽓息、野蒿⼦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 我回头看爷爷,爷爷还是⽊⽊的,⼀点表情也没有。 我的⼩⼼⼉缩得很紧,不敢说话,静静地等待着。⼀只长长的蚂蚱蹦到我的肚⽪上,两只五⾊的复眼仇视地瞪着我。⼀只拳头⼤的野兔在堤下的⾕⼦地⾥出没着。 “爷爷!” 我惊叫⼀声。 在我们的前⽅,出现了⼀个⿊⾊的、顶天⽴地的圆柱,圆柱飞速旋转着,向我们逼过来。紧接着传来沉闷如雷鸣的呼噜声。 “爷爷,那是什么?” “风。” 爷爷淡淡地说,“使劲拉车吧,孩⼦。”说着,他弯下了腰。 我⾝体前倾,双脚蹬地:把细绳拽得紧紧的。我们钻进了风⾥。我听不到什么声⾳,只感到有两个⼤巴掌在使劲扇着⽿门⼦,⿎膜嗡嗡地响。风托着我的肚⼦,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庄稼像接到命令的⼠兵,⼀齐倒伏下去:河⾥的⽔飞起来,红翅膀的鲤鱼像⼀道道闪电在空中飘。 “爷爷——”我拼命地喊着。喊出的声⾳连我⾃已都没听到。肩头的绳⼦还是紧紧地绷着,这使我意识到爷爷的存在。爷爷在我就不怕,我把⾝体尽量伏下去,⼀只胳搏低下去,连接着胳膊的⼿死死抓住路边草墩。我觉得⾃⼰没有体重,只要⼀松⼿,就会化成风消失掉。 爷爷让我拉车,本来是象征性的事⼉。那根拉车绳很细,它⼀下⼦崩断了。我扑倒在堤上。风把我推得翻⽄⽃。翻到河堤半腰上,我伸出双⼿抓住草墩,把⾃⼰固定住了。我抬起头看爷爷和车⼦。车⼦还挺在河堤上,车⼦后边是爷爷。爷爷双⼿攥着车把,脊背绷得像⼀张⼸。他的双腿像钉⼦⼀样钉在堤上:腿上的肌⾁像树根⼀样条条棱棱地凸起来。风把车上半⼲不湿的茅草揪出来,扬起来,⼩车在哆嗦。 我揪着野草向着爷爷跟前爬。我看到爷爷的双腿开始颤抖了,汗⽔从他背上流下来。 “爷爷,把车⼦扔掉吧!” 我趴在地上喊。 爷爷倒退了⼀步,⼩车猛然往后⼀冲,他的脚忙乱起来,连连倒退着。 “爷爷!”我惊叫着,急忙向前爬。⼩车倒推着爷爷从我⾯前滑过去。我灵机⼀动,耸⾝扑到⼩车上。借着这股劲,爷爷⼜把腰煞下去,双腿⼜像⽣了根似的定住了。我趴在车梁上,激动地望着爷爷。爷爷的脸还是⽊⽊的,⼀点表情也没有。 刮过去的是⼤风。风过后,天地间静了⼀⼩会⼉。⼣阳不动声⾊地露出来,河⾥通红通红,像流动着冷冷的铁⽔。庄稼慢慢地直腰。爷爷像⼀尊青铜塑像⼀样保持着⽤⼒的姿势。 我从车上跳下来,⾼呼着:“ 爷爷,风过去了。” 爷爷眼⾥突然盈出了泪⽔。他慢慢地放下车⼦,费劲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指都蜷曲着不能伸直了。 “爷爷,你累了吧?” “不累,孩⼦。” “这风真⼤。” “唔。” 风把我们车上的草全卷⾛了,不,还有⼀棵草夹在车梁的榫缝⾥。我把那棵草举着给爷爷看,⼀根普通的⽼茅草,也不知是红⾊还是绿⾊。 “爷爷,就剩下⼀棵草了。”我有点懊丧地说。 “天⿊了,⾛吧。”爷爷说着,弯腰推起了⼩车。 我举着那棵草,跟着爷爷⾛了⼀会⼉,就把它随⼿扔在堤下淡黄⾊的暮⾊中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