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师范的考试出乎预料的顺利，尤其专业测试的结果完全都在自己的预料之内。 这是一种久违的自信，一度负气的把体育当成自己周遭命运多舛的罪证，像长在脸上的一个黑痣似的，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曾经是体育人的历史，却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它像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机会来临的时候，顺顺利利的帮我推开了另一扇门。 很快我就等到了入学的通知，在九十年代初，这一纸通知，相当于向全社会宣告，我一脚已经跨进了吃皇粮的行列。 这也是我父亲有史以来最开心的一次了，他破天荒的当着我大爸的面夸了我：这个娃娃行了！ 但是很快知道读这个书要提前交七千元的学费，马上就心情不好起来。尤其是得知我贩羊皮的几千元积蓄也已经投进了饭店的装修之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妈永远是我父亲撒气的出气筒，只要我父亲莫名其妙地开始凭空加大几倍地叫我妈谁谁家那个妈妈，一定是从我妈的基因不好，然后是他命运不济生下我们这群糖个泡，才导致他有操不完的心。 我妈的心胸真是比草原还辽阔，在我考上了师范和我父亲突然而来的生气之间，我妈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者。 甚至我妈平生第一次自作主张决定为我庆贺一番，杀了一只鸡，做了一顿鸡肉蘸糕。并让我大爸、我出嫁的两个姐姐、我大哥、二哥都回来吃饭。 在开饭之前，意想不到我妈还喝了点酒，当着众人的面，突兀地哭了起来，先是宣告她骄傲的三儿子考上师范了，她没白疼这个儿子，是她活了这么大岁数，最开心的事情了。 我妈说到这里，双手掩面，仿佛被冤枉了多少年的基因终于在这一刻得到昭雪。 我妈的哭泣一定让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先前还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说着各自生活里的遭遇。突然被我妈毫无铺垫的流泪弄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去安慰。 大家都沉默着，任凭我妈恣意的哭诉，后来我懂得了，这是我妈卑微而沉默的一生中，终于可以借着儿子的考取来擦亮内心深处的黑暗，终于可以把背负了半生的糖基因扔在地上，她向世界宣告：我琪琪格是可以生出聪明的孩子的！ 这也为之后我每次出书、出碟、被人表扬的时候，总是遗憾，要是我妈还活着该有多好，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妈妈，你看到了吗？！ 接下来，我妈更是意想不到宣布了另一件事：你们在座的所有兄弟姊妹，每家必须要筹措分担学费！ 并且用毫无商量的余地说：亲姊热妹，一奶同胞，此刻不帮还等什么时候？！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话少、愚拙的女人，却有着如此惊人的谋划和计算。 一时间众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大爸首先承担了一千元，并要求我父亲立起点骨头，无论偷抢都要凑够学费。 我的两个哥哥，我大哥一直就是话少而敦厚，我哥家我嫂子主事，我二哥虽然平时咋咋唬唬，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我二哥的头也是我二嫂摇的了。  两个嫂子都很通情达理，一看我大爸已经定了调调，也不好说什么，满口答应下来，尽管事后，都以各种充分的理由讲了自己的困难，但是我妈很欣慰，我妈一直给我说：不管筹不筹来学费，人家话都有了，也像个亲姊热妹该有的态度，并一再安顿我，将来有了出息，一定记得你哥哥嫂子们的好。 我三姐虽然主动要求卖了自家的羊给我筹措学费，但是我妈知道，我三姐正赶上自家三个小叔子接二连三的成家，公婆又全部瘫痪在床，已经够她这个柔弱的女子负担的了。就一口回绝了。 最后还是我姐夫主动承担下来给我筹措学费的重担。我姐夫这个看上去朴实而内向的男人，自从娶了我姐以后，也等于接手了我们家所有的困难。我姐对娘家的挂念和担心在他那里就变成了义不容辞挺身而出的动力。 等我成人后明白，这大概就是爱情的样子，为了心爱的人他可以付出一切，直到他们儿孙满堂的时候，依然从我姐夫的眼里看出对我姐的柔情和疼惜。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姐这个平凡而普通的女子才是这人世间最幸运的人。 整整一个麦收时节，我和我姐夫就做两件事：借粮食、去粮站。 我妈真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永远看得很清。大概这就是亲情吧，她总是巧妙地传递着兄弟姊妹之间的温情。我妈一直说的一句话：你们是一根娘肠上出来的，记得要互相帮助。 毋庸置疑，乡村的民风淳朴而感人，尽管他们平日里会热衷于八卦和鸡零狗碎，但是村里有人遇到困难，都想尽办法给予帮助。 我一个邻居大娘，含着泪送来一篮子鸡蛋，拉着我的手说：娃娃有出息了，好事好事，大娘也没能力，攒了几颗鸡蛋。 我妈早就热泪盈眶，一个劲儿地对我说：记得你大娘的好啊。 前几年，我陪父亲去乡卫生院看病，大娘也在那里住院，我和父亲还有我三姐专门上去看望大娘。大娘已经意识模糊，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了，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他儿子大声凑在她耳边喊：你看谁来了？你认识他不？ 大娘缓缓地拧过头来望着我，茫然而空洞，我俯下身子告诉她我的小名，她依然茫然而空洞，在我脸打量了片刻，又盯着天花板好像看到了遥远的地方。 大娘的儿媳妇和我三姐小声说：三天不吃不喝了，乃就等她大儿子回来的了。 我们都知道，她大儿子是大娘的骄傲，算是村子里很早念书出去的人。所以她对读书人凭空有一些好感。  明明知道大娘没有花钱多能力了，但还是给了大娘一些钱。 她儿媳妇非常感激，免不了又牢骚了几句，同样读书人，说自己的大儿子三四年没回来了，指望不上，你看你们家老三·…… 意想不到就在这时，不知道哪句话突然唤醒了大娘，突然很清晰的叫着我的小名说：起起，学校放假了？见我们大儿子没？ 我们都很惊喜，附在耳畔又叫：大娘…… 大娘慢慢地闭上眼睛，眼角流出大颗的泪水，深深地叹了口气。 当晚，我听我父亲打电话说：那个你大娘，没了。 我在开学前，终于凑够了学费，开始了我三年读书的生活。 那些年穷始终像恶狗一样追着我，穷过才知道，穷是所有自卑的源头，也是所有不安全感的开始。 交完学费，就所剩无几了，偏偏那时候肚里像住进饿狼了，一顿等不上一顿。一次吃五个馒头，都等不到下一顿开饭时间。 我以特长生进来，还必须要参加常规的训练。一开始学校还有个体检复核的环节，有天早上，教练指着后排的我们几个大个男生，让我探篮环，我以为又是体检，用尽全力去摸篮环，结果得到的消息是被篮球队录取，我当场以身体状态不好拒绝，大家都匪夷所思，觉得哪有被选中还有放弃的理由。其实他们不知道，因为贫穷，我尽量减少一切消耗热量的运动，要小心翼翼的掩藏好穷的事实；二是在社会上这几年，尝够了体育和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刻板印象。我已经做好了把体育经历掐掉的准备，我要当一个带着眼镜儒雅的文艺青年！ 大概因为我虽然出身在牧区，但是从八岁开始就就在城里生活，我的身上已经尽染了城市生活的痕迹，和刚刚从农村考出来的同学相比，我给人的感觉家境很好的样子，这差点取消了我贫困奖学金的资格。我庆幸的是遇到了一个特别善良的老师，我如实讲了我的家境之后，他不仅没有歧视，还善意地没有在班里公布贫困奖学金名单。那是一个青春岁月里最温暖的隐藏和最寒酸的伪装。 即使有了奖学金，对于一个精力和补给不成正比的青年来说，这只是杯水车薪，迫不得已只能在节约和创收上下功夫。一是三年只买了两套牛仔服，其实买牛仔服完全是因为耐用，结果毕业很多年后，同学们的印象是我很有钱，很洋气，永远穿着帅帅的牛仔服，难道，贫穷还能穿出气质不成！也是深深懂得，每个人一生要巧妙掩藏多少秘密才能顺利到老啊？二是从帮同学写情书的过程找到了我有写作的天赋，开始给各种报纸投稿。很多年后，无意中在档案馆里看到那个时代的一张报纸，居然在报缝上找到我写的一篇小小的文章，写的居然是哪里飞来一只白天鹅，大概那就是一个文学青年最初的样子啊。 上师范不久，就给二姐写了一封信，此刻我一定写的志得意满，诗情画意。 很快就接到我二姐的来信，她自从离婚后，一直也没有找到一个稳定的工作，从杂志上看到一则征婚广告，准备远离这座伤心的城市。 她的信立刻取代了我的憧憬和梦想，仿佛我正在给一个不幸的人在炫耀幸福的感觉，又想到我妈如果知道她的这个二女儿又要流浪他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担心啊。 于是姐弟俩商量好一定要隐瞒起来。那一年对二姐的担心几乎成了我所有的事情。我一个最铁的哥们，一直以为我在外地有一段恋情。 我二姐真是被我父亲一言中的，人一旦离婚，就像不小心推到了一副多米纳骨牌，总是飞蛾扑火，总是粉身碎骨，一旦遇到自以为的真爱就会毫无保留的付出，一旦受到伤害又开始片甲不留的否定。 最怕的是，偏偏这种没心没肺的性格，内心还始终藏着少女时代的那一束白月亮。她决定离开那座城市去投奔另一座城市的理由，仅仅因为那里离大海最近。 她给我写的信件里，大幅的篇章都是关于大海的描述，仿佛此刻大海已经算是她一个人的一般。越是这样越感觉不安，我这个从十岁开始代替父母帮着操心的二姐也成了我在师范上学那些年无法和别人交流的隐秘和担心。 尤其是当看到我二姐刚去那座城市寄来的一张照片，她孤零零地立在海边，海风吹起头发，她的眼神里的忧伤和茫然仿佛已经看到一个柔弱的女子像一片浮萍任由风和海浪飘到远方。 我妈本来因为考上师范很开心了一阵子，大概是母女连心吧，不久就收到让三姐歪歪扭扭给我写来一封信，信里哀哀地求我多和二姐联系的，她说她梦里都是我二姐无家可归的样子。我只好撒谎说二姐还在原来的城市，已经找到一封稳定的工作，也有人介绍对象，让她勿念。 结果，我把这封信以及对二姐叮嘱的话按照二姐前一封信的地址发出去，就毫无音信。 二姐失联了，那是我师范生涯里一段特殊的记忆。一面怕家人知道，一面又莫名地恐慌，不由自主猜测出无数种不幸，真是应了那句话：越是亲近的人越不操好心。即使在梦里也都是不幸的结局。 好在那年临放假的前一天，终于收到了我二姐的一封信，信里说，她遇到真爱了，准备结婚！ 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那一天的阳光都格外温暖，我现在都记得满大街正在播放《涛声依旧》。以至于现在一听这首歌都觉得所有的音符都是久别重逢的感觉。 我妈说得对，一根娘肠上掉下来的。在亲情的世界里，有一些挂念和担心是与生俱来的。 现在终于明白，什么是亲情，就是有些人你可以吐槽和挖苦，但是外人不允许。 也就是那个假期，我二嫂旧病复发，结果很严重。我二哥平时咋咋唬唬的一个人，哭成一滩烂泥回家告诉这个不幸的消息。他原本和我哥因为鸡毛蒜皮刚刚闹过矛盾的不久，得知我二嫂生病需要输血，我哥二话没说去了医院。 这些都是我妈回去说的，我挑拣了一些我二姐开心的事情讲给我妈听，那年过年，我妈很开心，除夕夜里，我妈专门站在屋顶看星空，回来后神秘而开心地说：满天星斗，好兆头，来年都好呀！ 我妈说的那么认真，那么用心，以至于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觉得那是我记忆里最像过年的一次过年，哪都是我妈的影子，春风十里，又觉得星辰清澈。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二姐失联的那段时间，正是我妈突然大出血生病住院的时候。但她只字未提。直到我妈去世，我们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只是之后无论遇到什么厄运，我已经学会了像我妈一样，让自己努力站在高处，借着满天星斗，告诉自己：我们都好好的！ 想起我妈，此刻仿佛我的眼前，慢慢开始笑意盈盈，星河满满星火，眼里的一片海，早就变成了又糯又香的月光，这才是有亲情的人间该有的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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