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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与愿违:妙玉的悲剧人生

 昵称37581541 2022-05-05 发布于江苏

作者:刘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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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位列太虚幻境薄命司中金陵十二钗正册第六位,也是一位毋庸置疑的“薄命”女儿,但她的悲剧命运是如何生成的,又有着怎样的演变,对读者有着怎样的启发,这些历来是不太受人关注的。本文试图从妙玉的命运遭际及其性格养成加以解析,并从中探究曹雪芹创造妙玉这个人物的目的及意义,敬请方家不吝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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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事与愿违的人生路


洋洋洒洒近百万字的《红楼梦》中,关于妙玉的描写寥寥数笔,且零散在各回中。但那条贯穿始终的生命线,在此起彼伏间还是隐约可见的。第五回的画、判词和曲,很全面地谶示了妙玉的性情及其一生遭际。第十八回妙玉出场也不过是借贾府下人之口。至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惜墨如金的曹雪芹,才算给了妙玉一段正面描写。其后的第五十回的“访妙玉乞红梅”、第六十三回“宝玉生日拜贴”、第七十六回“栊翠庵续诗”都只能算是对妙玉这一人物形象的补写。不算后文遗失部分,就在现有这短短几回的内容里,基本上已经包含了妙玉短暂的一生。

虽然书中对于妙玉的描写少之又少,但总览妙玉的一生,共经历了四次“不得不”屈从现实的人生抉择。第一次,自幼多病,被迫修行;第二次,父母双亡,被迫北;第三次,师父圆寂,被迫入府;第四次,贾府败落,不知所终。因此可以看出,妙玉的人生跌宕起伏,几经淹留事与愿违,薄命如斯,能有几人?但理清了妙玉的生命线,也就理清了曹雪芹对妙玉命运遭际中多处的“不写之写”,这对于理解妙玉这个人物是很重要的。

妙玉的一生之所以在悲剧中愈演愈烈,究其缘由,还应归根于其性格中的“世难容”。第五回《红楼梦曲》,对妙玉一生的描写很透彻: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1] 


气质好似幽兰,才华堪比仙子,这样的形容并非虚言,所以此处脂砚斋批曰“妙卿实当得起”。世俗中人的衣食住行,是令妙玉所厌恶的。但这种凌驾于世俗之上的高洁,终究是让人嫌弃的。大观园里的姹紫嫣红,绚丽多彩,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佛门的戒律清规,才是她应该坚守的。但这种坚守,是否能真正救赎妙玉?很显然,妙玉的结局是“无瑕白玉遭泥陷”,“风尘肮脏违心愿”。也就是说她的人生,最终是事与愿违,难脱苦海。这种本自精神高洁,却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的无奈,实在令人扼腕

西方一位既入世又遁世既雄心勃勃又固执己见的著名哲学家库尔特·哥德尔,曾在其哲学手稿中留下这样一句话:

世界的意义就在于事实与愿望的分离,即事与愿违。

如其所言,事与愿违”的“事”是指现实,指一个人在人生路上所经历的各种事实的发生;“愿”是指愿望,泛指心中期望实现的想法,多指美好的想法,它对某一特定物或情感的欲望、向往或强烈倾向性。在这里,“的关系,也值得探究。在人的一生中,事情的发展与期许的愿望,并非必然的因果关系。事情的发展,能否按照预想的方向发展,在现实的各种干扰下,无法设定,更无法驾驭。当然,如果向好的一面发展,就是天从人愿或如愿以偿,反之就是“事与愿违”了。妙玉的一生正如她的判词,生动地演绎了什么是“事与愿违”。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短短的一首五言诗,写出了妙玉的愿望,也写出了妙玉事与愿违的人生路。在妙玉眼中,是愿,也是愿,而何曾未必”代表着事情发展的方向和过程,“终陷淖泥中”是事情发展的结果“可怜金玉质”也不过是“事与愿违”后的一声长叹罢了。

性格孤高的人,遭受的伤痛越多,会越加苛责自我。命运多舛的妙玉,渴望“洁”,也期望能做到“”,但事实却恰恰相反。通俗的说,佛家的“空”即“万法皆空”,就是表示的是一种无我的态度,如“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而妙玉对刘姥姥难以掩饰的厌弃,恰恰是她对人不平等的表现。那一句“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像是为了刻意维护自己的“洁”而做出的宣言。她这种态度与宝玉所说的“世法平等”,实在有着太大差距,距离真正做到大彻大悟,更是遥不可及。因此妙玉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不过是形式上的“勘破”。她所谓的“空”,不过是一种虚妄的幻象,而她追求的“洁”,也终将被现实的“淖泥”所玷污。反而她这种“过于清高”的姿态和“过分洁净”的追求,会招来更多人的嫉妒和嫌弃。“于世不容”的阴霾,在她的身上,不会因为时间和她的坚执慢慢消散,反而会越积越深,越来越重,致使本就艰难异常的人生路,更加曲折艰险。

有人说,大观园是这个世上唯一的洁净之地,那么栊翠庵可以说是大观园中最为洁净之地。但说到底,栊翠庵在大观园之中,大观园在宁荣二府之间,建立在曾经的会芳园原址之上,还采用了诸多贾赦的花木。所以,大观园这片净土,始终是与现实世界相连通的,从来也不曾真正的隔绝。就像托马斯的“乌托邦”,还有陶渊明的“桃花源”,它们都不是凭空而出的,依托他们的都是这个充满世俗的现实世界。也正因现实世界里诸多的不堪和丑陋,更衬托出它们的洁净和完美。但栊翠庵毕竟只是妙玉的寄居之地,对自己的未来,妙玉有没有更深入的思考?备受命运折磨的妙玉,是敏感的,是脆弱的,也一定是惶恐不安的。她一面用“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不断的自我安慰,又一面把自己武装成“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放诞模样,将这个世界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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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府的短暂时间,应是妙玉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美好时光。但在这段岁月静好、红尘无忧的时刻,妙玉身上也依然笼罩着浓浓的悲剧意味。因为当她步入贾府,正式走入读者眼中的时候,她已经所剩无几。除了那些昂贵的稀世茶具,罕有的梅花雪水,孤高的诗意灵魂,她还有什么呢?坎坷的命运,似乎成了无形的魔咒,对妙玉依然不离不弃。元妃省亲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对于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贾府来说,只不过“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繁华落尽,必然是大厦倾覆之下再无完卵,黛玉魂归离恨,宝玉悬崖撒手,群芳各自流散,贾府其余众人也是“树倒猢狲散”。而寄居贾府,孤苦无依的妙玉,又该何去何从?命运的激流又会把她推向何方?绝境如此,几无立锥之地矣。

此时的妙玉,已经无路可择,无处可退。精神枉自高洁,却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的冰冷。漂如飞蓬般的妙玉,自她落入贾府这个豪门深渊,她个人的命运就已经与整个贾府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贾府的衰败,势必会影响到妙玉的结局,也势必加重了妙玉命运的更大不幸,这也是为什么作者一再的慨叹她“可怜金玉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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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与世难容的槛外人


关于妙玉与世难容的性情,第六十三回邢岫烟给出了明确地评价:



“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邢岫烟的这两段话,算是书中对妙玉性格的全方位解释了。提取其中的关键词,就是妙玉自认是“畸人”,是“槛外之人”。而邢岫烟认为她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邢岫烟的这种认知,恐怕也代表了大多数人对妙玉的看法。对于邢岫烟来说,妙玉亦师亦友。曾经的贫贱之交,半师之分,令邢岫烟对她保有一种感激之情。再见之时,已然恍如隔世,但妙玉放诞诡僻的性情依旧。曾经与之相伴十载的邢岫烟了解她,但并不理解她,所以语气中多多少少有一些不赞同。

“畸人”,即畸零之人。按庄子的解释,就是不合于世俗,却合于自然之人。众所周知,《庄子·内篇·大宗师》中所说的“畸人”有两种,一种是形体残缺之人,一种是人格残缺之人,两者有很大区别。但很显然,庄子所推崇的是“能体悟大道,超越束缚,成为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至人”[2]。而这样的人往往是特立独行,不愿为世俗所羁绊的人。既然与世俗形成了无法融合的矛盾,自然也就难容于世,难以得到世人的谅解和包容。因而,这样的人,面对的人生状态势必是理想与现实不断冲突,不断升级,然而又始终无解。所以,妙玉确实颇具“畸人”之征。

“槛外之人”,是妙玉“自谓蹈于铁槛之外”的意思,此号出脱于南宋大诗人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中的“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句。意思是妙玉已然把自己视为一个“世外之人”,世俗中的福禄贫贱,悲欢离合,都已与她无干。这既是对她自身“出世”的一种自诩,也是对自我精神的一种束缚。

“畸人”也罢,“槛外之人”也好,总之都是遗世而独立的孤高之人。正因如此,这类人的生存状态就比常人多了许多精神上的诉求以及被世俗束缚的挣扎。虽然妙玉衣食无忧,甚至衣食都极讲究,极精致,但却又自困于这些所谓的讲究和精致中,饱受精神折磨。如此痛苦,却又如此执迷不悟,正是妙玉性格中的最大矛盾。那么妙玉为何会养成这样一种与世难容的性格呢?

简单直白的说,在妙玉短暂的一生中,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断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正是这种“失”,使得她对一切外界的事物产生了恐惧。从而用“畸”,用“槛”,来把自己封闭起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灵魂上的些许慰藉。

如何分析她的这种矛盾,我们可从她对物的那种令人不解的“执念”来入手。

梅、茶,还有诗,是妙玉生命中最重要的三样东西,不仅很好的呈现了她的如兰气质和馥郁才华,也体现了她的“执念”。而这种“执念”,则很深刻地诠释了她生命中无言的悲苦。

梅,栊翠庵中有十数株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精神。它犹如她的主人,生性高洁,拥有傲人的风骨,但凌寒独立中所体味的苦寒,岂是一般人能懂得?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李纨,也公言可厌妙玉为人茶,从茶到茶具,再到烹茶之水,妙玉都别具一格。什么样的水配什么样的茶,什么样的茶具又配什么样的人,似乎是妙玉很看重的。对刘姥姥的无法容忍,对史太君的应对自如,对宝黛钗的另眼相看,似乎难以理解,又实在符合妙玉的放诞诡僻。而茶的一冲一泡,就像妙玉本人,沉浮之间,身不由己。其中的苦涩,唯有饮者自知。诗,所谓“诗言志”,其实也就是诗人对人事的诸多感悟。其中的酸甜苦辣,经历得越丰富,思想就越深邃。妙玉的经历,相较于生活在深宅大院中的诸钗,不可谓不丰富,而这种警醒与领悟交错之间的苦闷,只能用诗的形式呈现。妙玉诗中的“露浓”和“霜重”,萦纡寂历”,“神鬼虎狼……无不说明她的忧思与苦闷。而那句最有名的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更是再次申明这个生命的孤独和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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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寒的苦涩,苦闷,层层叠叠,积羽沉舟般的浸润着妙玉的生命。如此三苦相伴,彼此渗透,又怎能滋养出一个欢愉亲和的灵魂。妙玉对梅和茶,还有诗的“执念”,既是她的性格呈现之物象,也是她对现实最后的一点点热情。很多人不能理解,一个“自谓蹈于铁槛之外”的人,一个大彻大悟的出家之人,不应是视一切“有相”为“无相”吗?为何还会对这些身外之物有着不能割舍的执念呢?其实这还需从妙玉的人生遭际来分析。首先,妙玉的出家,是被迫修行,而非自主意识。其次,父母双亡之后,佛门成为她的庇护,她不得不依靠佛祖而生。但妙玉身在佛门,心却从未脱离俗世。所以在第七十六回黛湘中秋联诗时,她续诗作以反转,就公然论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她称“咱们的闺阁面目”,分明就是在说,自己和黛玉湘云是一样的闺阁女儿,作诗填词,也理应归到“真情真事”的本来面目之上。这也是为什么曾与她相交十年的邢岫烟,也会似解非解的说她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所以,妙玉外表看似是出家人,却有一颗世俗心;本有一片“闺阁情”,却又不得不掩饰成无欲无求的样子。这正是她人格的复杂性。出身不俗的妙玉,本就万人难入他的眼,小小年纪又先后经历了父母亡故之痛,师父圆寂之悲,不合时宜之苦,家乡难返之愁,这诸多的人生沉浮,都促使她养成了与世难容的性情

那些茶具和无根之水,还有记忆里的红梅,都是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最重要的物品。久而久之,让妙玉形成了一种无法排解的执念。或者,触碰那些茶具,可以感触到父母曾经的体温面对那无根之水,可以铭记师父的谆谆教诲;看到那些红梅,可以追忆曾经年少的点点滴滴。所有这些都是她一直赖以生存下去的寄托,也是她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温暖。所以她在颠沛流离中依然对这些东西,执着地携带,细心地呵护,不离不弃,依恋至深。或许这样想,你我就都能够理解一点妙玉对物的“执念”,进而就能理解她的“放诞诡僻”中有多少的伤痛和痴缠,也能理解了这个人物的无言和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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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隐居佛门的避世者

妙玉,这个不是主要人物的人物,一再成为解读的焦点,对于她的“放诞诡僻”,诚如曹雪芹所说“与世难容”,古往今来多少论者论著,都无法解释清楚,更无法让千千万万的读者信服。她如此复杂,恐怕连她的塑造之人曹雪芹,也始料未及。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曹雪芹的人生思考?又该如何通过妙玉这个人物去解读曹雪芹的思想精髓呢?

《红楼梦》写的最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一是以贾宝玉为代表的出世之路,一是以贾雨村为代表的入世之路。入世之路,与本文无关,姑且不论。而以往很多论者一直把妙玉归在“出世”之列,认为妙玉与前面出家的甄士隐、柳湘莲,以及后面出家的贾惜春,都属此列。但笔者则感觉并非如此。为了把上述几个人物的出世之路,和妙玉加以明确比较和区分,此处适当简析之。

众所周知,甄士隐在经历了女儿遗失,家宅被焚等各种灾祸,使他对人世有了深刻认识,才随着跛足道人翩然而去。柳湘莲虽然素性爽侠,不拘细事,但也是被尤三姐之死所警醒,继而出家。贾惜春的性格“孤介”,是她自身有意割舍一切,要真正与宁府杜绝一切来往。而贾府被抄之后,她的出家也一定是自主选择的结果。贾宝玉的出世之路,则是家族衰败和“情极之毒”的双重作用之下而做出的选择。总之,这几位的出世之路,都是在对人生无常有了一定认识的基础上做出的自主选择。

这一点,妙玉决然不同。以笔者愚见,妙玉并非出世之人,而是一个避世者,也就是类似于“隐士”一样的人。

她出家是因为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只得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她的出家,并非本意。而“带发修行”,应预示着有朝一日,或可还俗。但父母先后亡故,妙玉成了孤儿,佛门成为她唯一的庇护所,也就没有还俗的条件和必要了。以妙玉的才貌与性情,即使身在佛门,注定会引人注目,故而有了“不合时宜,权势不容”之说。只是在妙玉心中,她还是一个闺阁女儿。不管是姑苏的蟠香寺,还是都中的牟尼院,亦或是大观园中的栊翠庵,都只是她的避世之所,并非修行之处。因此,妙玉也就成了《庄子·刻意》中所说的那种“避世之人”。

她与世隔绝,脱离现实生活,很少和人来往,所谓“栖情玄远,确然绝俗”,就是如此了。这也是为什么在佛门修行的妙玉,不重佛教,反而偏偏推崇隐逸避世的庄子,赞“文是庄子的好”,又自称为畸零之人。这一点,倒是与曹雪芹的“正邪两赋”有所关联。

所谓“正邪两赋”之人,就是指“聪俊灵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的一类人。总之此类人,天生具备与众不同的品质,而且还活出了不同凡俗的自我个性。即使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经历不同、境遇不同,他们的秉性品格也基本相类。《红楼梦》中曹公所着力描写的人物,大多是此类。如贾宝玉、林黛玉等。与林黛玉极其神似的妙玉,当然也属此列。所谓的“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恰恰是她的“聪俊灵秀之气”;而“天生成孤僻人皆罕”,又恰恰是她的“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

诸如书中列出的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等等,皆是活得执着,且保有纯真自我之人。他们或隐逸山林,或幽居陋室,却都是避世而居,不为世俗所惑。妙玉与他们极其相似,只是她是隐居在菩萨座下,借佛门以求生存的一个弱女子。也因在佛门,很多人便以佛门的戒律清规来苛责她,以一个严格的出家人的身份来限制她。但其实妙玉只是一个避世者,出世只是一种求生存的外在形式。她出世的目的,只是避世而居,并非为了参禅悟道。妙玉从内心深处,本就否认自己是一个出家人。所以她精研茶道,精通诗词,对自己喜欢的庄学文化也是耳熟能详,俨然一副“隐逸高人”的姿态。她努力保持独立人格,追求思想自由,不委曲求全,不依附权势,又具有超凡的才德学识的个性,确实也很符合一个“隐士”的标准。因而可知,妙玉是曹雪芹在出世者和入世者之间,刻意设立的另一种生命形态。这种设立,很好地呈现了人生的多样性,丰富了红楼人物的生命个体,也体现了曹雪芹在现实中不断探索后形成的多重思想的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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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曹雪芹为什么塑造这样一个令人费解,又似隐非隐的人物形象呢?

曹雪芹字梦阮,这“梦阮”二字,应是表达了他对阮籍的爱慕,也希望自己做阮籍一样的人。笔者也曾在《论“鱼眼睛”兼曹雪芹思想源流微探》[3]一文中试图探索曹雪芹的思想源流,得出的结论是:曹雪芹才比昌谷,嗜酒如命,傲骨嶙峋,颇具魏晋时期狂荡不羁的名士之风。在敦氏兄弟以诗摹友的情境中,常常以魏晋时期的名士比雪芹,其中尤以阮籍之典最多。“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崇奉老庄之学,他对后世的影响,主要是他“离经叛道”的人格典型及其生活态度。以阮籍为首的“竹林七贤”的精神追求,经过历史文化的长期积淀,从而形成一种特定的思想文化形态,也是老庄思想在魏晋时期的一个承继。妙玉恰恰是一个类似于阮籍一样人物,她这种具有魏晋时期避世者的生命状态,又是曹雪芹从内心深处极喜爱和推崇的。因而,妙玉虽然与贾府无甚关联,但在薄命册上排名如此靠前,也就容易让人理解和接受了。

事实上,才貌双绝的妙玉,崇尚庄子的思想,其放诞诡僻、不畏权势的孤傲性情,这种种特质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曹雪芹的影子。而曹雪芹在现实中的困境,也与妙玉相类。曹家被抄,三代四人连任织造的辉煌,一夕之间荡然无存。曾经锦衣纨袴,饫甘餍美的生活也不复往昔。流落西山的曹雪芹,经历了太多的世态炎凉,也体味了太多的人情冷暖,一度穷困潦倒到“举家食粥酒常赊”[4]的地步。但处于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生活状态下,曹雪芹依然保持着孤傲不屈的个性。对曹雪芹这种傲骨精神的赞誉,在其友人敦氏兄弟二人的诗句中可以看到很多。如敦诚的“接䍦倒著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5]“司业青钱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6]“鹿车荷锸葬刘伶”[7]和敦敏的“雅识我惭褚太傅,高谈君是孟参军”[8]等等,这些都与妙玉的性情有着一定的相似性。但若在现实生活中,曹雪芹也罢,妙玉也好,这种人虽然品格高洁,确实难容于世,他们的人生之路,往往也是非常艰难的。

就像妙玉,从对精神至洁的最高追求,到以槛为界杜绝世中扰扰,直跌落到那最低的尘埃里,“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那颗轻灵的灵魂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无情地摧残,然而最终还是难以脱离“风尘肮脏”的现实世界。这种无情的玷辱,何其剧痛,何其残酷,又何其辛酸。而这种“风尘肮脏违心愿”的情境,恰恰也是曹雪芹自身的写照。但是,曹雪芹并没有因为自身困苦的缘故,对妙玉事与愿违的悲剧命运加以掩饰,反而对妙玉的不幸做出更加幽微深刻的描绘。如此残忍地把最美好的东西无情的撕碎给人看,实在是包含了曹雪芹对人生与现实非常深刻的领悟。只是,妙玉那种“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金玉品质,恰恰是曹雪芹所赞颂的最高尚的人物品格。所以,妙玉在《红楼梦》中的重要性,非常值得更多的人关注,以及对她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注释:

[1]曹雪芹著,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万卷出版公司2013年版,本文所有原文与脂批均引自此书。

[2]刘雪霞《畸人妙玉》,红楼梦学刊公众号,2018年4月21日。

[3]刘莉莉《论“鱼眼睛”兼曹雪芹思想源流微探》《红楼梦学刊》编辑部主编,《微语红楼》(二),文化艺术出版社2018年12月版,第246页。

[4]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一,敦诚《赠曹雪芹》,中华书局出版,2008.6重印,第1页。

[5]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一,敦诚《寄怀曹雪芹霑》,中华书局出版,2008.6重印,第1页。

[6]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一,敦诚《赠曹雪芹》,中华书局出版,2008.6重印,第1页。

[7]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一,敦诚《挽曹雪芹》、《挽曹雪芹甲申》,中华书局出版,2008.6重印,第2页。

[8]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一,敦敏《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中华书局出版,2008.6重印,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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