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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青的手被桂兰咬伤，树青没在意，庄稼人一年不知道要受多少次伤。但这次树青的伤口不愈合，还流黄水，痒痒得不行。
树青到街上卖韭菜，就托付别人看了菜摊，进医院看。医生问：“这谁咬的？”
树青丢人得不好说是自己老婆咬的，就说：“狗咬的。”
医生疑惑地说：“不像狗咬的。牙口齐齐的，人咬的吧？”
树青脸红了，急忙说：“真的是狗咬的。真的。”
医生笑了，说：“看把你急的。要打狂犬疫苗呢！预防得狂犬病！”
树青一听又急了，说：“人咬的也要打狂犬疫苗吗？”
医生说：“你刚才不是说，不是人咬的，是狗咬的吗？”
树青说：“不管啥咬的，打了狂犬疫苗顶事不？”
医生说：“那要看有没有感染上狂犬病毒。”
树青说：“是人咬的。”
医生说：“这谁呀，毒大得很么？把你咬成这样了，都化脓了。化验一下吧。”
化验结果是感染了狂犬病毒，给树青打了狂犬疫苗。
医生说：“咬你的那个人携带狂犬病毒着呢。这人啥症状？”
树青说：“狂犬病人啥样子么？”
医生说：“就像疯狗一样，急躁，发疯，控制不了自己。”
树青问：“那咋得上的？”
医生说：“有病毒的狗咬了就可能感染上了，这种病毒可以潜伏几十年呢。”
树青脊背上都是汗。桂兰的症状就是这样啊。但他记得桂兰好像没有被狗咬过。他从医院出来，神思有点恍惚。他得回去钩证一下桂兰，看她小时候有没有被狗咬过。
韭菜卖得快，县城人觉得本地的旱韭菜味道长，外地韭菜叶子长得长而宽，却卖不出去了。县城的菜就这样，本地菜跟外地菜一年四季在价钱上较量着，你贵我贱，你贱我贵。
树青收拾菜筐子早早回家了，他慢慢走上台。回老坟台的这条路他日日经过，今天他感觉到回坟台的路格外长，与他的一生一样长远。他的思绪飘飞到四十年多前。他是爹妈抱养的，他老早就知道，他不能确定爹妈是否知道他已经知道自己是抱养的。
六十年前。 妈是贫苦人家的女孩，瘦骨嶙峋，十三岁就进了同样贫困的苟家，树青爹叫苟强豹。这对贫贱夫妻穷得没有立锥之地。爹给地主相里家放羊，爹妈本是懦弱无能的人，地主家的狗都比他俩享福，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和住处，上无片瓦下无片席。妈跟爹睡在看羊圈的棚子里，低矮潮湿，仅为容膝之地。妈破衣烂衫，爹衣不遮体，雨天羊棚水漏，无法睡觉，冬天四处透风，少铺没盖，艰苦得没法说。爹将地主相里家的羊群赶在老坟台杏树林里放牧，一边拿着镢头悄悄地在坟台林边一个齐坎下挖窑，硬是抽空一镢头一镢头挖出了一口小小的窑洞。地主知道了，默许了他俩去住在那里，提出了一个要求：“你们两口子要是能看护老坟台上相里家的墓地，就把窑洞周边的荒地也让给你们两口子去种。”
爹妈搬进了新窑洞，没有门，用高粱秸秆扎的柴捆堵在门口。爹盘了一个土炕，妈拔了野蒿子烧炕，连点火的火镰都没有。爹爹要跑到庄里地主家点火，拿了一把柴草到地主家灶火点着，一路小跑回到老坟台，小心翼翼地塞进炕洞的柴草下边，趴在炕洞门上用嘴吹，噗噗噗噗地吹着火了，才烧炕，才借着火做饭。哪有可以做饭的米面呢？爹爹有时候半夜偷偷出去掰地主家的玉米棒子，或者去捋些麦穗糜子穗子回来连毛带皮煮了吃。一年吃的野菜比粮食多，妈身体羸弱严重的营养不良。艰难的生活与艰苦的环境下，妈一直没能怀孕。
1935年冬天共产党来了， 打倒了地主， 解放了穷苦人，将地主家的田地、东西都分给贫苦农户、牧民家里。爹妈分了十几只羊和十几亩地，还有一条棉花毡和一条栽绒毯子、一条棉被、一口袋糜子、一百斤小麦和一套农具。爹妈吓得不敢动这些东西，只把十几只羊牧放好。过了几天，听说有的人把分到手的东西原送回地主家去了，爹也在夜里悄悄地把地主家的毡、毯、被子和农具送了回去。只有粮食忍不住饥饿吃了。
地主家最终没能卷土重来，再无力欺压百姓。爹妈才敢将羊群当做自己的财产，将那十几亩土地上的产出自己享用。日子慢慢有点起色，然而妈因为长期饥寒交迫，身体一直不好，没有孩子。抱养了同样贫困潦倒的一户人家的儿子，就是树青。树青生下三天抱来的时候，正是杏树林绿叶成阴之时，就取名叫树青。爹妈善良老实，把树青视为己出。
树青记得爹妈看见他，眼缝缝都是笑。生怕他受委屈，生怕他不高兴了。啥事都迁就他，顺着他。树青倒不怎么惹事，无非就是偷个桃摘个杏，把人家的墙扳个豁豁。爹妈也没有打过他没有骂过他。 他们从来没有说过树青是抱养的，简直比亲生儿子还心疼。他们以为树青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到了树青八岁的时候，家里羊群大了，有了余粮和钱，就让树青上学。谁知树青性子耿直，犟，跟着村上不好好学习的孩子玩，背不下书被老师扇了耳光后就不去上学了。直到他跟着五奎偷了石油上井架的铁，被劳改了，爹妈才后悔不迭，知道“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要学坏”的话是对的。
爹妈盼星星盼月亮把树青从劳改农场盼回来，却发现树青人颓废得很，得了腰疼阳痿的病。该说媳妇了，没有人过问他。队上的半大小伙子都有了媳妇，树青越发萎靡不振。近处找不下，往远处找；川道找不下，往乡圪崂里寻。好不容易，烂脸的桂兰愿意，还带来了那么多的陪嫁，穷苦的苟家一夜之间翻身成了财主。桂兰一身好本事，更是让婆婆公公抬起个头来做人了。树青和爹妈在一起，都说桂兰的各种好，爹给妈说：“不要弹嫌媳妇的脸面不好看，要好好对待媳妇。”妈给爹说：“我们吃得好，还不是媳妇做下的？我们穿得好，盖得新，不也是媳妇裁剪缝纫的？家里要啥有啥，都是媳妇带来的。我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啊！”老两口看桂兰如同高照之福星，听桂兰谋划家事如活水之泉源。树青也是感激不尽，桂兰脸面有缺陷，但头脑和本事，那是队上以至全乡的女人都不及的。最主要的是桂兰不嫌弃他的病。栽黄花菜卖钱，一方面是为了树青看病，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占老坟台的杏林地。树青去兰州看病，桂兰那么有信心；树青病好了，桂兰给他们头胎就生了大胖小子。顺子身材魁梧，模样长得好就像桂兰；而心地善良，犟脾气这些像树青。
家里诸事顺遂，谁知桂兰从生了顺子那年就性情变了，暴躁，口粗，树青一家惯着她，容让着她，以为她是怀孕女人都会有的烦躁。她给家里舔男丁了，树青家人丁稀落盼望着桂兰再生一个儿子，可是她生了一个再不生了，果决地结扎了。因此成了全县的计划生育模范，成了名人，又是致富女能人。桂兰的各种好，名望大，树青和爹妈更是不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后来树红媳妇都被她压在手底下了。树红媳妇针线茶饭差于桂兰不止十里八里。每次家族大小事情，锅头前都是桂兰统筹规划，事情过得顺顺当当的。
青从兰州治病回来，一次偶然间发现了桂兰在炕角挖的一个小洞，洞里放着一个枣木匣子，瓷亮的枣木匣子里装着许多金银首饰、玛瑙、翡翠、珍珠、玉石和袁大头。桂兰藏得隐秘，树青惊讶之余，不敢动声色，原放回去。他不敢让桂兰知道自己窥见过她的秘密。
这些珠宝首饰品都是桂兰从娘家奶奶吴素芳手里一点一点透弄过来的。奶奶年事已高，眼睛得了白内障，几近失明，桂兰回了几次娘家，奶奶就悄悄把自己藏宝的地方启开，把自己一生没有花费完的这些爱物一点一点都转移给了她的宝贝孙女桂兰。桂兰掖着藏着悄悄拿回来藏到炕角的洞里。桂兰自己从来不戴首饰，其他人都没见过桂兰藏的宝物。奶奶吴素芳去世后，桂兰的娘家哥哥弟弟曾经追问过奶奶的遗产下落，桂兰坚称她一无所知。后来哥哥嫂嫂和弟弟弟媳都曾来老坟台窥探逼问，都空手而归。
树青后来趁桂兰不在家再去看宝物时，发现桂兰已经将枣木匣子转移了。树青想着反正桂兰的东西最终是一家人的，也不纠结。
树青回到家中，见转梅在老太太窑门口玩着，桂兰在烧炕，老太太的胃溃疡犯了，脸色蜡黄，不时呻吟。树青问妈的药吃了没，妈说：“以前吃一顿就顶事了。现在加量吃了还不顶用。死了算了，活得婆烦的。”树青安慰老妈，劝她把药吃上。晚饭时候，桂兰想吃玉米面搅团。树青说：“做点面片子吧，妈的胃疼。玉米面吃了胃酸得很。”桂兰就做了一点面片子，用面汤给自己搅搅团。树青问桂兰小时候被狗咬过吗，桂兰一听就变了色，说：“你明知道我叫狼咬了，你什么意思。”树青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怕她多心又多疑。
老妈饭后胃疼得更厉害了。桂兰收拾完锅碗瓢盆，出去喂狗喂猪，骂着猪狗。老妈听着不像话，接口说：“顺子他妈，你再不骂了，难听死了。整天｀屄屄屄｀地骂啥呢么！” 桂兰说：“我又没有骂你！” 老妈胃疼得烦躁，就多说了两句，“骂啥都不对么，啥都是有脸的么。你骂狗，狗也会着气呢么。” 桂兰说：“狗老了还会着气吗？我看它还不如赶紧死了去。” 老妈气得不知道说啥，乱叫：“树青，顺子，我不活了。顺子几时回来我见上一面，我就死去呀。”哭了起来。 桂兰又骂起了顺子和粉粉，老妈说：“你到底要咋呢么？连你亲生儿子都咒骂？” 桂兰说：“我骂我亲生的，没骂你亲生的！可惜你没那本事生！”
一句话把老婆婆揭得气上不来。人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老婆婆最怕人提说她没有生下娃。气得也说了句粗话：“你那屄能生呢，你咋不多生几个！”
桂兰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你十三岁就卖屄着呢，连个娃都没有卖下着！”老妈气得涕泗横流。树青把谁也劝不下。 吓得转梅悄悄地呆坐着。 树青拍着老妈的背，揉着老妈的胃，陪着不是。
晚上，冷月青光。老太太用一根短绳上吊了，就吊在门框上。早上最先发现的是转梅，转梅早晨醒来后，不见她奶奶，就自己乖乖地下地把鞋穿上，跑到太太的窑门口。一进门就碰到太太的脚，转梅不知道太太为什么在门上。转身跑出大门外，看到爷爷在菜地里，就喊：“爷，爷。” 树青看见转梅，就叫：“蛋娃，你乖得醒来了！你奶奶呢？你站在地边不要进来。”转梅说：“太太。” 树青说：“太太是不是胃还疼呢？” 转梅揪住一根豆豆蔓用小手在脖子上一比划，说：“太太在门上。”
树青一蹦子跑回家，看到老妈瘦小的身子挂在门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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