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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尽狂沙始到金‖文/李响国

 522小窝 2022-05-06 发布于河北

吹尽狂沙始到金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没有人能够摆脱时代浪潮的席卷,你可以勇立潮头,也可以随波逐流,但历史的洪流不会顾及个人的选择,赶上了你就是弄潮儿,赶不上只能是水底沙。而我的父母注定是大浪中的沙砾,接受着时代的冲刷。

01终于生了一个儿子
1991年仲夏某天的正午时分,兴化市永丰镇一户赤脚医生的家里传出了男婴的啼哭声,我的母亲已经虚脱得瘫软下去,浑身都被浸泡在混杂着羊水的汗水里。医生告诉她是一个儿子,她终于长舒一口气,没有力气说话,一双眼睛宛若泉眼,波光涌动,这么多年的辛酸苦楚全随着喷涌的泪水倾泻而出。那一年,父亲39岁,母亲37岁。
自从1978年,我的大姐出生后,父母就开始了“超生游击队”的生活,南来北往、东躲西藏。所幸里下河地区河网遍布、水路畅通,船就成了“游击队们”的首选交通工具。一艘15吨的小水泥船承载了父母全部的生活,逼仄狭小的船舱就是他们的栖身之所,平日漂泊,临盆时就近停靠,就地生产。
夏日的热浪很快就烘干了母亲的泪水,她看着怀中吮吸乳汁的我,情绪也逐渐平静了下来。十三年的躲养之路总算到头了,所有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全部放空了,脑海里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在一片白茫茫的深处,她看到了小船驶离村庄时,大姐在河边哭花的脸;还模糊地听到了被强制引产的孩子微弱的啼哭声;感受到了年轻时一起做工的大姐鼓励她再生最后一胎的决绝……这些场面逐一浮现,又逐一散去,白色的幕布上剩下的就是对今后生活的希望和对儿子未来的憧憬。门外洪水泛滥,水边蚊虫猖獗,没有人能找到这里,没有人能把儿子从她身边夺走,她在床的四角点上四盘蚊香便安稳地睡去了,超生所付出的和将要付出的代价,此刻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02父母外出赚钱,我们在家留守
市场经济的春风吹遍了华夏大地,从沿海吹到了内陆,也从苏南吹到了苏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挣工分不再是农村劳动力的工作目标,挣钱成了大家向往的生活,村里大多数的青壮年外出打工,在上海、昆山、江阴这些发达地区的建筑工地、车站码头、废品收购站等低端劳动市场寻找着别人剩下的财富密码。我的父母也靠着那条15吨的小船搞起了运输,后来又换了一条大一点的新船,跑跑内河航线。我在上学之前的时光都是在船上度过的,所以相比起姐姐,享受了更多父母的关爱。
但出生在落后地区的农村家庭,留守仿佛是我逃不开的宿命,在电话还没通的乡下,父母一走就意味着音信全无。六岁那年,父母的船恰巧在镇上的砖窑厂装货,他们晚上抽空回家看看我们,但第二天吃完午饭就要匆匆离去。我内心的情绪压抑不住了,长久的分别积攒下的厚重思念,还没来得及好好弥补,又要和母亲分开。“以前都在家待好几天,这次怎么这么早就走?”一边哭闹着质问母亲,一边挣脱了奶奶的手追了出去。母亲看到我追出来,又折回头把我抱在怀里不断安慰“乖,妈妈马上就回来了,不要哭了。”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分别,我自然知道那只是母亲哄骗我的话语,她不会很快回来。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放声哭喊“不要!”母亲一手抹着眼泪,一手又把我交到奶奶手上,转身跟着父亲向村口走去。我再一次追出去,母亲又返回安慰,如此往复两三次,最终还是走了,留下哭累的我和奶奶相依为命。“相见时难别亦难”,出其不意的离别让这次重逢变得更加撕心裂肺。

03城里买房,还是回乡建房
时间来到世纪之交,父母已经攒了一些积蓄。他们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房子,家中五架
梁的老瓦房已经破旧不堪,屋顶漏雨、墙壁漏风。我的姑姑曾经建议父亲,不要在老家建房了,把钱拿到兴化县城买商品房。固执的父亲很不以为然,“有好好的田不种,到城里买房子干什么?”
父亲文化程度不高,而且胸无大志,但是对于建房却成竹在胸,相信自己一定能建一座惊艳四座的房子,他的虚荣心也会在邻居们羡慕的眼光中得到满足。一天下午,我看到父亲找来了村里有名的泥瓦匠,我也认识他,经常在放学路上的某个工地看到他。那时候建房没有设计,也没有图纸,凭的全是经验和口碑。晚上,母亲说:“现在手上只有两万块钱,房子还不晓得能不能建得起来呢。”父亲很坚决地回了一句“今年我们不出去了,跟人家借钱,在家把房子建起来,这是大事。”在半借半凑、边建边凑的经费支持下,建房工程开始了,父母也跟着施工队做小工,能省一点是一点。那时候,我经常能看到父亲趁着下午茶休息的片刻,坐在瓦砾上吃花卷,不说话时就像是一尊破旧的泥土塑像,灰头土脸,神情木然,但他的眼睛在夕阳的照射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虽然经费紧张,但是父亲对于品质的要求却没有丝毫降低,砌墙的砖都是他自己到窑厂挑选的,房顶的琉璃瓦是他亲自去定制的,家具也是父亲托他的舅舅手打的……房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要关心。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我们的自建房冬不保暖,夏不隔热,更不保值,而且缺少很多现代化的功能,质量的确不高。逢年过节姑姑都会回来做客,有时候饭后跟我拉家常“那时候让你爸去城里买房子他不买,现在手上有房子的都值上百万了。”父亲没了年轻时的固执,像一个做错事的腼腆的孩子,脸上带着尴尬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左顾右盼,抓耳挠腮,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房地产的疯狂他可能做梦也想象不出,因为在父母的认知里,房子从来都不是商品,而是家,所以他们倾注了全部的青春和热情,这就是他们的人生价值。

04疫情下的晚年生活
一晃眼,当年那个千辛万苦生出来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在城市里安家立业了,而父母一直守着二层小楼进入了人生晚年,每天都盼望着儿女能够回来团聚一次。但是现实并没有很好地满足他们的愿望,工作、家庭、生活都挤占了子女们回到他们身边的时间。他们开始改变自己,努力向城市里的儿女靠近。
之前他们来南京最大的障碍是言语交流和生活方式。南京很大,需要很多的制度来维持运行的秩序。而父母一辈子生活在乡下的小圈子人情社会中,对很多规矩和行为方式都很陌生,他们坐长途车会晕,不认识路,也没打过车,连普通话都不会讲,每次来我都要全程陪伴他们的衣食住行,不然真有走失的风险。这两年疫情反复,他们过来看我就更不容易了。
今年3月初,我喊他们到南京住两天,他们很有兴致地答应了。临行前的晚上,母亲还打电话给我,“我们真的去啦,现在疫情,会不会把我们关在车站里,我听人说,有些人在车站直接就被带走了。”我笑着安慰她“放心吧,那些被隔离的都是从风险区回来的,我会到车站接你们的。”
第二天,我发现以前接站的出站口被封了,所有乘客要从地下的出口绕出来。我心里便开始担心父母会因为找不到路而慌乱,眼睛不停地寻找他们的身影。等人群散去,我看到了佝偻在原地的父母,他们寻着我的叫喊声找到了我,焦虑迷茫的眼神一下子安定了下来,紧紧地盯着我。“妈,你们跟着其他人走,我在地下出口等你们。”在我的指示下,他们转身向地下出口走去,一前一后,缓慢移动,像是被人拖行。看着地下通道黑黢黢的入口,仿佛是一个黑箱,里面是由通信技术、大数据技术、车站管理系统等组成的一套疫情防控算法。他们能否独自应对,顺利通行,我不由得捏了一把汗。我站在出口处,看到每个人都像是他们,走近一看,又都不是他们,直到那一步一摇的身影逐渐靠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询问“怎么这么久才出来?”母亲说道“里面要查码,看我手机又说没有他
们要看的码,还是车站的人帮我弄好了才出来的。”听罢,我放慢脚步,像是领着两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出来就好,你们跟紧我,我们打车回家。”

我的父母这一辈子都落在了时代的后面,似乎什么好事都没他们的份。他们在计划生育政策的夹缝中挣扎,在社会最底层打工,房地产的热潮又赶不上,被日新月异的城市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当国民的财富在国家一轮又一轮的发展中翻倍增长时,他们似乎还在原地不动,一事无成。面对时代提出的每一个命题,每个家庭都会给出自己的答案。父母的出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的选择,深受小农经济残留思想和生活方式的影响,他们注定无法融入我们所追求的现代化生活,因为人的现实生活无法超越自身的物质现实和文化现实。但是,并不能因此否定他们存在的价值。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他们用中国人最朴实的坚韧,扛起了时代压在他们身上的重担,哪怕时代抛弃了他们,他们也没有放弃生活,没有放弃追求,为下一代守得云开见月明,为自己的儿女在城市扎根立足提供了机会。
谁都不能保证历史的潮流会一直眷顾某个家庭,但我们不能因为世事无常而放弃了梦想和希望,唯有生生不息、代代相传才能在吹尽沙砾尘埃之后闪现金子的光芒。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也是如此。只要一代人接着一代人不懈努力,勇于承担时代赋予我们的责任,哪怕现在落后,也总有屹立潮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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