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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安顺》往事追忆 回忆旧中时期 2022年第41期(总759期)

 文化安顺 2022-05-06 发布于贵州省


回忆旧中时期

有守

我完成初中学业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大饥荒时期。我上的学校叫旧州中学,我们简称“旧中”。

旧州中学大门 旧州中学 提供

旧州,在安顺东边,距安顺二十多公里,老落坡脚,邢江河畔。旧州原来叫安顺州。元朝至正年间,黔中腹地一带设置安顺州,安顺州的州府所在地就是现在的旧州,后来,州府迁至现在的安顺,同时带走了那个平安顺利的吉祥名字。有了那边的新安顺州,这老安顺州就只有称旧州了。旧州虽然称“州”,却不是杭州苏州那样的“州”,它城不像城,村不像村,只算是一个比较大的乡镇。六十年代只是一个公社,就叫旧州人民公社。叫人民公社,说明这里是农村,不是城市,因为城市里是不组建人民公社的。

邢江河畔  旧州中学 提供

这个被遗弃的老州府所在地,那个时候只有一条弯弯拐拐的乡村公路进去。虽然有些城市的模样,也有东西南北四条主街,却不像其它城市那样四条大街十字交叉,组成城市中心。旧州似乎找不到中心所在,方位也让人摸不着头脑,称为西街的,同北街一样是北南走向;东街和南街差不多同向相连。

旧州,实如其名,历经上百年风摧雨打,街道老态龙钟,房屋残破不堪,街上行人廖廖,仅有的几间商铺冷冷清清,骑在东街和南街连接处的钟鼓楼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危险。钟鼓楼下卖酸菜红豆的一对老夫妻,在朔风中缩成一团,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对瘦弱的老夫妻是我的同学鲁建明的爸爸妈妈,一个毕业于北京朝阳大学,一个毕业于贵州大学。旧州西街那幢充满浪漫爱情故事的鲁氏故居,就是这对老夫妻曾经的爱巢。走出钟鼓楼,就是农田和山坡。一眼望去,山坡上残存的几段老城墙已成断垣残壁,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旧州中学,虽然才建立五、六年时间,也全无新样。几橦平房灰不溜秋,孤零零立在北门之外的荒坡脚下。没有校门,没有围墙。杂草坟堆将校园围住,野草肆无忌惮地朝校园侵蚀。教室外面的坟堆上常有乌鸦呱呱呜叫,凄凉瘆人。涨水季节,山坡上的洪水夹着枯枝败叶一股脑儿朝校园倾泻。热湿天气,偶尔会有乌稍蛇菜花蛇光顾教室,吓得女生们魂飞魄散。冬天,四面风无所顾忌地吹打着门窗,坐在教室里上课常常瑟瑟发抖。

旧州中学老教室 旧州中学 提供

那时候乡下几乎不见汽车,载人的客车是马车。马车不多,我们也坐不起。我去旧州上学都是步行。从我家到学校要走二十多里山路,走过跑马地,翻过老落坡,从两个小寨子旁边穿过。一路上听不到鸡叫狗咬,冷冷清清。旷无人烟的路旁时不时会冒出新的坟堆,胡乱潦草地掩埋着刚死去的人,这些人差不多全是大饥荒饿死的。听老人说,“饿死鬼”活着时没有东西吃,死以后看见什么吃什么。害怕被饿死鬼抓去充饥,我们从那里经过,常常吓得后背发凉,拔脚飞跑。

大饥荒时期,农村的饥荒比城里严重。城里人国家每月定量供应些粮食维持生命,农村人好像没有人管了。中国人的户口严格区分城市人和农村人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农村人大都吃的是野菜、谷糠、槐花、树根、树皮,全是现在野菜馆里供人尝鲜的“绿色食品”。“绿色食品”也并不是取之不尽的,田边地角,路旁坡上,凡是可以吃的东西都被摘光挖光,山野像长久饥饿的人那样,全无生命的活力。

我们这批学生那时候十五六岁,正是长身体时期。作为中学生,国家每月定量供应29斤粮食,女生饭量小一点,27斤。这二十多斤粮食还不一定全是大米白面,有时参着杂粮,土豆呀,红薯干呀,榄豆呀等等。学校食堂用土陶罐给学生蒸饭。一人一罐。几百个没上过釉的土陶罐摆在灶上添米加水,就像几百个面色土灰的学生在操场集合排队。

1996年到旧州中学参加40年校庆,前排右二(男)为作者的历史老师赖中正先生

用这种方法做的饭,我们叫“罐罐饭”。过去不是这样叫,是叫“神仙饭”。为何叫神仙饭我不得而知,估计是富裕又很讲究的人家用瓷碗银钵如此蒸饭而得名。我们的罐罐饭不全是大米做成,很多时候是一半榄豆一半大米。榄豆黑灰色,与大米一块蒸罐罐饭,黑白分明。食堂工人将大米与榄豆放进罐里,要搅合一下。但无论怎么搅,蒸好后两者总是分家的,榄豆在上米饭在下。将饭罐一翻,榄豆便哗啦全跑出来,剩下罐底薄薄一层米饭。男同学大都是饥不可忍,三下五除二将米饭吃了再吃榄豆。女同学比较会过日子,先将豆倒在碗里,从食堂师傅那里要点盐,豆变成菜,以菜下饭。

因为饥饿难耐,学生中因饿违规犯纪的事屡有发生。有的学生趁夜黑溜到附近地里拔萝卜吃被农民告到学校;有的拔校园附近地里的白菜靑菜在宿舍里生柴火煮吃搞得宿舍里烟薰火燎。那时候,学校食堂去粮管所买粮时用一辆马车运粮,大约一星期去两次。有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马不见了,初三年级的男生就成了“马”。每次派五、六个学生拉着马车去买粮。千来斤粮食大约五、六麻袋,学生们拉的拉推的推,一公里多的路大约要走一节课的时间。下坡或平路时,学生会争着爬到车上,骑在麻袋上装作赶车模样。一次,粮食运到学校,食堂师傅发现装米的麻袋被抠出了两个小洞,麻袋上还散落着些白花花的大米。那年代,粮食的事是天大的事。事情很快反映到校长那里。校长姓田,六枝人,四十年代毕业的大学生,对学生要求很严格。我们私下议论,这几个学生不被开除也要被记大过。田校长把学生叫到办公室,亲自审问。学生只好承认,因为肚子饿,爬在麻袋上用手抠麻袋里的米出来吃。田校长同情饥肠辘辘的学生,也就不了了之。

旧州中学60年代毕业照 旧州中学 提供

虽然日子亏待我们,我们却没有亏待日子。吃不饱肚子,没有力气运动,闲下来又老是感到肚子饿,于是,就把全部注意力用到了学习上,背单词,写作业,看书。这样做也不是能够完全忘掉饥饿。每每读到书中描写吃东西的文字,肚子便越发咕咕乱叫,心思便不由自主地跳出书本,一些与吃有关的想象便自己跑到脑子中来。即使是读到巜草地晚餐》中描写的野菜炖牛骨头,也会口水四溢,饥肠辘辘。虽然报上老说忘记阶级斗争是最大的危险,我们切身感受却是肚子饿是最大的危险。我们就这样饱受着不知道谁赐予的“饿其体肤”的考验。

我们这个年级本来四个班近二百人,不少人因为无法忍受饥寒半途弃学回家,到初中三年级,只剩下三十六个人一个班。这三十六人全是忍饥挨饿的好汉。能忍饥挨饿地读书,自然也是三十六个读书的精英。据说毕业时的平均成绩在全安顺地区排位第三。

在我印象中,最用功的女生是鲍枫。

鲍枫个子不高,圆脸,短发,眼睛不大,嘴有点扁,话不多,老面带羞色。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除了去食堂打饭,她手里老是拿着一本书。

她家离我家七、八里路,属于相邻的两个公社。她很少回家,每月的伙食费托同学捎来。星期天差不多全用来学习。她好像不那么爱看课外书,几乎都是看课本,她的书因此比别人的破旧,书上空白处全是满密密麻麻的注释笔记。她翻书的习惯也特别,老用两个指头夹书下角,天长日久,她的课本全从下面断开了。像政治、历史、语文这样的课本,她几乎能从第一页背诵到最后一页,功夫之深,令人赞叹。

孙女正沺参观爷爷50年前就读的旧州中学

初三年级时她的坐位在我前面,时不时会回过头来求教于我。记得毕业前夕,六、七月份,气温已经很高。一天下午,我们在教室里自习,准备中考。像往常一样,她转过身来,让我给她讲解一道几何作业题,我埋头专注地边演算边讲解,却听不到她回应。我抬起头,只见她两只眼睛正直定定地看着我身后的墙壁,目光呆滞,脸上全无表情,额头直冒着汗珠,汗水将飘在额头上的头发粘成小绺。我叫她几声,无反应。如此过了一两分钟,她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拿走自己的本子。我则心里发虚。她到底怎么了?遇上鬼了?脑子停电了?……下课以后,我看她一切正常,才放下心。我心想,大约是她太用功,没日没夜,手不释卷,眼不离书,以至脑子短暂停摆了。如此学习,该点赞还是该说劝?

毕业分别后,我很少碰上初中同学,再没有见到过鲍枫。只隐隐听说她在某县中学教书。倒是她那发楞的样子间或会从我脑子中闪过。

旧中时光,留在心中的除了饥饿和苦涩,还有值得记忆的青春脚步。


· 作者简介

杨有守出生于黔中屯堡,退休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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