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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

 平型关杂志 2022-05-07 发布于山西省

苦  菜

王国芳

苦菜那些年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因为它苦惯了,总是生在山坡坡,圪粱粱上。穷苦人没吃的,挎上篮子遛山坡,转圪塄,地里,林里,到处翻,挖了一茬又一茬,直到把最苦的那根连毛带刺吞进嘴里才算了事。
随着社会的进步,苦菜现在已经是一种很普遍的菜品了,在各大饭店的菜单上也总会看到一道苦菜汤,配上莜面、玉茭面制作的粗粮,一人拿勺子舀一碗,碗虽不大又精致,但也能吃出庄稼汉吆五喝六的气势来。苦菜到此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吧。
最早识苦菜和挑苦菜是七八岁时。我们巷子外面,穿过几片平田,迈过一条小细流,步上一条大圪塄,圪塄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我就跟在母亲和几个婶婶后面,边听她们拉家常边寻苦菜。
母亲从坡上挖起一颗最标准的苦菜让我认:“妮哎,这就是甜苣,上面叶子圆圆的,中间有条红线,往下的根是白白的。”随后又指着一颗肥壮的形似甜苣的菜说:“别挑这样的,叶子有齿,没红气,这是苦苣,吃起来更苦。”后来,苦菜的形象就印在我脑海里了。
那时山清水秀,杨树高大,浓密的绿荫里凉爽怡人,风一阵阵吹过,哗啦啦的树叶儿在耳边作响,坡上的草绿茵茵的,而母亲健步如飞。她白晳的脸被风吹得透红,牙齿洁白晶莹,笑起来爽朗,嗓门也洪厚。当我不小心拔起一颗苦苣时,母亲就笑着说:“灰妮,还认不住。别挑了,耍去哇。”
我小时候特别野,母亲说我“十足个假小子”。我爱迈水渠,跳圪愣,爱摘花揪草,卷起裤腿下河。母亲每次带我出去总能玩个尽兴。我虽说没姑娘的正型,整天野地里疯跑但衣服总是合身光鲜干净。那时我的父亲是水利工人,挣得工资加上几亩口粮地,我们的生活还算过得去。母亲会不定时地蒸几顿白面掺玉米面馒头,村里有卖红薯、香瓜、稀罕东西的,母亲或买或拿粮食换总能给我们解解馋。
我和两个哥哥从我记事起就很少穿补丁衣服了,母亲会做合身的蓝色中山装给哥哥们,给我做粉红的灯笼袖裙子,会用旧衣服改一件小巧的坎肩,胸口绣上精美的牵牛花,领子上压上绦边。白天要干活,每天晚上,她就做针线陪伴我们写作业到深夜。母亲会在灯下补袜子,裁剪和缝制各种换季衣服,会纳千层底布鞋,会绣花,后来又学会勾织毛衣。
父亲工作之余会帮母亲干点农活,但家务从不插手,母亲虽生得白净,身子却结实,扛一麻袋黍子不在话下,地里刨山药也是一鼓作气,而父亲刨一会就得歇一阵。娶过母亲的第二年,奶奶就病逝了,之后的许多年,母亲做为长媳一直承担大家庭的责任。
母亲没念过书,四岁时没了娘,跟我姥爷相依为命。姥爷给生产队喂牲口,母亲一个人不敢在家就到亲戚家蹭睡,蹭吃。母亲从小缺少营养,八岁就登上小板凳给姥爷洗锅做饭,侍弄家务,十八岁嫁给父亲看上去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可是她为人母后出落得健硕、能干,善良,美丽,成为村里交口称赞的好媳妇。
后来我的父亲就生病了,没有了经济来源,二哥不得不辍学打工维持家用,供我读书。母亲为了节省开支,全家人的衣服很少换新,她更是拿出好几年前的旧衣服穿,宽松得能装下两个人。她与邻居合伙种地,互相帮衬才勉强度过春种秋收。
那时,我们的饭桌经常是玉茭面窝头,白面馒头很少露面。春天来时,母亲会去挑点苦菜丰富我们的餐桌。她把苦菜焯水切碎,放上调味凉拌或与熟山药蛋捣烂搭一起调匀,有时掺点山药丝攥点苦菜圪蛋蒸上。她会放入葱花、花椒面、盐、少量素油调制出醇香的味道,这让我们吃着并没觉得有多苦。母亲除了种地还帮衬着二哥做买卖,那时她已五十多岁,每天五点多起来钻进豆芽房拣豆子,一干好几个小时,完了在家里或拉到大队门口去卖。
虽然日子清苦忙碌,母亲经营得并不松散,她还会在红白事宴上装束得体,举止有礼,她的背丝毫不驼,身材匀称,眼神从容淡定。在她的料理下,我出嫁了,二哥结婚了,只是,父亲的病一年比一年加重,侍候的重担又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十年前,父亲病逝。母亲除了高血压又查出心脏病,眼睛也不好,胆结石又做了手术。在父亲去后的几年里,我们都不在身边,她难免孤独。老房子常年失修,母亲有一次因为大雨疏通管道摔倒在院子里手腕骨裂。还有一次照顾外孙女摔裂了膝盖骨,断断续续大病小灾,吃药住院,几乎没有让她轻松过。
现在,七十多岁的母亲守着我和哥哥们,物质上不缺,但每天还得吞咽好几种药物控制她的高血压和心脏病。她在我做生意忙不过来时,帮我做饭。她的家干干净净,门口养的花草总是吸引小区的人们驻足,她喜欢买衣服,出门在外,总是穿得鲜亮得体。有谁会知道她病魔缠身呢?她说她现在生活在天堂里,好活着呢!
好多人的一生跟我母亲一样像一颗随风摇曳的苦菜,它苦,却在什么环境下都能生长,仿佛越是陡峭、铺满荆棘的地方,它越生机勃勃。
前几天和几个邻居相约挑苦菜,实实在在见识了苦菜的全貌,知道了它们生长的环境,从幼小的刚刚冒出土层的两三片细叶,到亭亭玉立的一枝独秀,再到叶片紧紧贴伏地面伪装成一只只小海星,它们偶尔掩藏在一片干枯的杂草荆棘丛下,拂开瞬间星罗密布,或呈阶梯状分布于断垣残壁的山丘,或者坦露在一片平坦的田地里和零星散开在马路上,有的被踏平碾压得不成样,但它们仍然顽强而坚韧地生长着。它们的根扎得很深,紧紧嵌入滋养的泥土,这样才使得它们生机蓬勃。
苦菜很苦,营养却很丰富,这大概源于它的苦,人们喜欢品尝和咀嚼苦里的滋味,追寻味蕾分解后的一抹清爽、纯粹、奇特,体味苦中飘逸出的一丝丝甜蜜,这就使苦显得弥足珍贵,有益身心。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苦乐掺半的,父亲也苦,苦于长年病痛的折磨,哥哥们也苦,早早辍学,辛劳度日,我的生活也苦,二十多年背井离乡,风餐露宿。生于物质充裕年代里的儿女们呢?也苦,为了升学、考研,埋头发奋苦读,废寝忘食。
苦中有乐吗?肯定有,年轻的快乐,青春的朝气,随风起舞的日子,尽管会老,会干瘪,会被踩踏蹂躏,会被铲断、拔起、蒸煮,但那满含的乳汁,新鲜的味道,青翠欲滴的色泽总会给人留下念想,令人回味无穷。
这样说来,苦菜是一种极尽高级的菜了,生在山野,自然生长,无须呵护,于逆境中蓬勃,顺境中起舞,最值得佩服的一点或许是: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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