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继母死了。 这个与父亲结婚整整十年的女人，一大早死了。 对于她的死，嫣然一直期待着。 听到父亲低沉的痛哭时，她悻悻，又有些害怕。 “她死了，会不会来找我呀？”想到她那双瘦到深陷的空洞大眼睛，嫣然忐忑不安起来。 生平第一次，面对死亡。嫣然想逃开。 路过卧室门口，又禁不住好奇。嫣然放慢了步子，克制住要跳出来的心，往那敞开的门里，看一眼那个直挺的，一动也不动的，在被子里几乎没有突起的弱小继母。 恐惧满胀。 嫣然昨晚送进去的那杯水和药，都没了。 平日里继母多是温柔，偶然也会性情大变。嫣然只怕她一个翻身起来，厉声呵斥。 此情此景，嫣然毛骨悚然，汗毛竖直。 嫣然求助的看向父亲。 父亲正在打电话：“喂，殡仪馆吗？我老婆病逝了。……呃，好的，好的。，然后呢？……“ 父亲在客厅里疲惫地走来走去，背影消瘦，形单影只。嫣然心底一阵刺痛。 自作自受。 想当初他离婚，一意孤行，任多少头牛都拉不回来。标榜他要过新生活，遇到了爱情，与妈妈之间没有爱。 十岁的嫣然苦苦哀求，仍然无法撼动父亲的心。
十年过下来，嫣然眼看着父亲从一个英俊的男人，变成如今这般的模样：花白稀疏的头发，消瘦的面孔，每天忙不停地工作。 继母来到这个家，一直在吃药，吃药，吃药！ 为了她的病，父亲整日奔波，不是去医院，就是出去工作，父亲为此，还多打了一份工。 很多个深夜，父亲独坐客厅，烟雾缭绕。烟灰缸里，烟蒂堆积如小山。 而今，他终于不能够再宠着那个女人了。 嫣然有些负气地想，他还会再婚吗？ 父亲打完电话，看着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嫣然，开口说：“家里这几天事儿多。要不然，你先去你妈那儿？今天爸爸就不送你了。“ 像是得了特赦令。嫣然回房，匆匆背上背包，出得门来。 天气好得有些反常。晴空万里，碧蓝如洗。空气格外地清新，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像在欢乐地歌唱。花儿睁开了眼睛，迎接崭新的一天。 嫣然本想打个电话给妈妈，转念一想，还是想亲口告诉她。 每次，父亲送她到母亲那里，满脸堆笑地跟母亲说话，母亲一如既往地无视。 妈妈亲昵地搂她，捏她的脸，顶她额头，自自然然，两个人嘻笑一团。母女间的天然亲情，从不矫揉造作。 妈妈问她课业怎样，最近好不好，好朋友怎么样了，嫣然一一照实回答，无拘无束。 有一次，嫣然挽着妈妈的胳膊走出了好远。低头看见妈妈的鞋带松了，很自然地蹲下身替母亲系。起身来，余光里，父亲还依依不舍地停在原地，目光呆滞，内容深远。 这是他再也融不进来的世界。
嫣然突然有点儿可怜他。 如今，继母死了，于情于理，她也该伤心。 平日里，继母没有少她吃穿用度，也没有虐待她。 她写作业，继母送杯水过来。温柔地拍拍嫣然的头，然后默默站在一边端详许久。 嫣然不躲闪，任她接触自己，但心底抗拒。 继母的凝视，令她不自在，心底发毛。 那杯水，放那儿什么样，收杯的时候，还是什么样儿。 有时，她会盯着杯子发一阵子呆。 继母对她的生活百般照顾，于情于理，嫣然也该改口。父亲也多次暗示，话里话外，透着让嫣然改口的意思。 本来还想改口，父亲一说，反而就淡了那份儿心。还是维持熟悉的陌生人关系吧。 妈妈这个词，永远不会属于她。她有妈妈，她是妈妈一手带大的。虽然妈妈不会养孩子。 小时候，朋友、邻居们戏谑妈妈：“你看你，把女儿，老公养得这么瘦，倒是自己，膘肥体胖的。你可真没功劳。”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嫣然在心里说。 看到街上熊孩子闹腾，再看那个妈妈，又是抱，又是搂，满头大汗，十八般武艺都使上，还不能收拾停当。嫣然情不自禁地想，自己也这样闹过吧？ 每当看到这些，她就在心里，多爱妈妈一分。 母亲也曾多次自责。然而，还是会煮一锅排骨忘记加水，明明火上烧着菜，她又去拖地。开着灶火，她还出门买东西。甚至有一次熬药，晚上放上药罐，第二天早上，去厨房做饭时，才发现。水已熬干，罐底都烧焦了。 这么糟糕的妈妈，能把她养到十岁，还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真是个奇迹。 妈妈是生活里的“小白“，嫣然生怕妈妈一个不小心，葬身火海。 好在，妈妈住宿舍。远离了厨房。 妈妈这十年，不断取得学术上的成就，在医院里的职位也升了。 妈妈该是个事业型的女人。她是嫣然的偶像和骄傲。 妈妈的不幸，该是遇到了爸爸这样的人。 她不能够像继母那样养好父亲的胃，从而得到父亲的心。父亲太讲究吃食儿。除了必要的应酬，从来不在外面吃饭。
十年前，她选择跟随父亲生活。 别人还在撒娇，受宠时，嫣然却渐渐沉默。于沉默中，提早成熟。 依稀记得深夜里，妈妈到她房里，关灯。掖被子，捋捋头发，再看她一会儿，动作都是轻轻的，只怕惊扰了她。 母亲漫不经心地问她，如果爸爸妈妈分开，她更喜欢跟谁一起生活？ 这个问题，嫣然早就想好了。 心底里需要妈妈，但她要跟爸爸。 妈妈永远都是妈妈，她在妈妈这儿得到的安全感，足以抵挡整个外部世界的侵袭。 父亲就不一定了。她要守着他。她需要自己争取自己的权利，她需要父亲的呵护。 很快，妈妈搬离了家。 父亲没有闲着。继母很快上门。 如果不是父亲领她回家，在路上见着这样儿的女人，嫣然，一定会叫姐姐。一脸稚相，瘦挑儿个，既不妖艳，也不辣眼。穿一身粉粉的连衣裙，还算适合。身上的香粉味儿，令初次见面的嫣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继母娇小，玲珑有致，是小女孩的嗲声嗲气。嫣然听得鸡皮疙瘩掉满地儿。她在电视里见过这种嗲，想不通为什么男人怎么会因此而神魂颠倒，浑身酥软，夸张了吧。 嫣然也因此有点儿瞧不起父亲。
继母很会做饭。餐桌前，父亲像个旧式的老爷，端坐，无言，不动，享受。 那一刻，嫣然感到夫权的威严。女性只有服从与被挑选的权利，妈妈是，继母也是。 嫣然不是。 她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她想了，她的将来，要自己主宰，找老公，绝对不会找父亲那版的。 父亲跟这个女人再生一个孩子的话，父亲就会遗弃她吧。 结果，没有。还好，没有。 有一次，她明明见继母在呕吐，以为是怀孕，担心了好些天。 直到她死，还是没有孩子生出来。 这是莫大的幸事。不会再有人，分走父亲的爱了。 嫣然到了妈妈的宿舍门口，特意平复了一下心情，推开虚掩着的门。妈妈如往日般，正专心致志地看书。 嫣然抑制不住激动，一下子搂着妈妈。急切开口：“她死了。今天早上，她死了。爸爸在处理后事，让我到这里来。” 妈妈，取下眼镜，合上书。摩挲着她的手臂道：“不应该呀，她还年轻，就算是有病，也不至于。“ 嫣然有些不耐烦：“妈，你管她至于不至于。你该开心。当初，不是她，你也不会跟爸爸分开。” “妈妈跟爸爸分开，并不完全因为她。” “反正我不喜欢她” “你二十岁了，有些话，你也该听明白了。” “妈，你想说什么呀？” 妈妈沉思片刻，似乎在思考怎么开口讲。 “你爸爸是个好男人。只是我们对婚姻、对未来有着不同的见地。妈妈在生活里，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又习惯平淡。婚姻的观念就是平等，相互付出。一味地索取，不是我，一味地付出，妈妈也做不到。 对于事业，妈妈有着自己的目标。你爸，不喜欢妈妈太要强。他不要我加班，不喜欢我出差，也干涉我进修。他不希望我有锋芒。只要我天天守在家里，给他打理好生活。跟他生活，妈妈累，也不是自己，不舒服，也不轻松。你爸爸需要的是小女人，能够完全依附于他，听命于他，同时，又崇拜他的人。显然，妈妈不是。你继母，是适合他的人。“ “当初，要不是因为她，你们也不会离婚。“ “没有她，也会有其他女人。你爸爸和我之间的矛盾无法协调，没办法解决，唯有离婚，才是出路。妈妈现在很释然。” 妈妈摩挲着嫣然的胳膊，继续往下说： “好在，你是我的骄傲。你跟着爸爸，能够在生活上得到更多照顾，也会更快地独立。你一向都自己拿主意，胆大心细。小时候，从不怯那些个头大你很多的孩子，那时候，妈妈就知道，你比同龄人更独立成熟。 再说，妈妈住的也近，有问题，也随时能够帮你解决。现在看来，虽然苦了你，但你长得不错。现在看来，真真一个大美妞呢。”
嫣然禁不住母亲的怜爱，扬起眉毛，得意地笑了起来。 母女两个人，依偎着又说了半天的话。 不知不觉里，窗台的阳光短了半截。这个早晨美好静谧，嫣然贪恋。为这，她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值得。 半个月以后，父亲来接嫣然。 她终于回家了。 嫣然深呼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桌上那个杯子，那样醒目。嫣然走过去，拿起来，习惯性地，倒了水。从抽屉里，拿了两片药，送到父亲的卧室里。 父亲叫她：“嫣然，你干什么？” 她心里一怔，恍然醒来。 最后一次，她把杯子和药，放在了床头。 床上，空空如也。 从此，嫣然也再不用从妈妈那里拿营养片了。 那个药片，跟继母吃的药，一样的圆形，一样的白洁，一样的大小，一样的无味。 也许你还想看：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