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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冤家,眼见的胳膊上咬了朵腊梅花

 诸暨弘虫 2022-05-09 发布于浙江省

夏天一到,蚊子又登场了,我与它们的较量也开始了。昨天半夜,一只蚊子又来打断了我的美梦,将我从瞌睡中惊醒。我怒不可遏,跃然而起,通明灯火,手持“雾剂”。蚊子没有我耐心,在僵持了几分钟后,它终于熬不住,又现身了。于是“屁”的一声,一层烟雾笼罩过去,顷刻间它就坠落在地。它在地上扑腾,我的心也就放安稳了。这样的场景,每年不知要上演多少次。

我怀疑昨天的坟子可能是清朝穿越过来的。因为很凑巧,我白天闲读琴家陈幼慈的《邻鹤斋诗稿》时,发现他的诗歌里竟飞舞着一大群蚊子。

这个陈幼慈是我们陈氏的祖先,他一生芥子微名,却常年在外奔走,所以吃足了蚊子的苦头。他写了一首题为蚊》的诗:绕帐千军聚,填然鼓乐音。负山不量力,成市岂无心?毒比藏钩蝎,铦如刺绣针。金风一痛扫,方好豁胸襟。”这首诗估计是他天亮后的有感而发。对于恶毒锋利、成群结队的蚊子,弹得一手好琴的陈幼慈竟也束手无策,他只能寄希望于秋风将它们一扫而光。但是,就像这世上小人不可能永远绝迹一样,蚊子也不可能永远销声匿迹。一部人类文明史,也是一部蚊子的陪伴史。自从战国时代的庄子痛苦地喊出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蚊虻之类的小虫叮咬了皮肤,整个晚上都会睡不着觉)的感叹后,蚊子就这么一直与人类共存亡。

陈幼慈的《蚊》或许是一个隐喻,不过他的另两首诗倒是写实的。一首是《旅舍崇明吕仙道院,炼师陈允中惠借蚊帐》,写某个夏夜留宿崇明吕仙道观,一个叫陈允中的道士借给自己一顶蚊帐。诗这样描写:“惟时当首夏,蚊聚难肤受。四体覆以衣,不能兼覆首。咂面楚难熬,横冲或入口。良宵梦不成,终夜徒纷纠。网禽好设罗,取鱼可施笱。殛蚊乏利器,计穷成束手。”这画面于我这代人颇有痛楚的亲切感。我们小时候,家里没有电扇,没有空调,当夏日来临,家里来不及准备蚊香,来不及挂蚊帐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承受蚊子横冲直撞的。捕鸟用网,捕鱼用钩,唯独捕蚊子没有好的工具。那时候躺在床上,除了不停地拍自己的嘴巴,不停地膨胀怒火,真的是束手无策。这样的画面在陈幼慈《徐竹香惠借蚊帐》一诗中有类似的描写:“今当盛暑正炎敲,蚊雷贯耳来如潮。剥肤咂血无完体,冲突击撞如猿猱。安得斩蝇剑,改作殛蚊刀。我畏蚊,如畏虎;我防蚊,如防蛊;彻夜无眠不胜苦。”

蚊帐才是最好的保护伞,有蚊帐便可高枕无忧了。所以饱受蚊子之苦的陈幼慈又写了一首《蚊帐》诗:入夏气如烘,流苏拂浅红。舒肱驱阵阵,清耳绝螉螉。梦借游仙枕,香薰刻玉笼。高眠疑对月,初醒不知风。深荷帡幪德,常怀荫芘功。笑他铦嘴利,终夜刺成空。”陈幼慈竟将蚊帐抬高到“德功”的高度。“笑他铦嘴利,终夜刺成空”这两句尤其耐人寻味,你可以将“铦嘴”理解成蚊子,也可以将它理解成流言蜚语,还可以将它理解成跳梁小丑,那么蚊帐其实就是“自我保护意识”,甚至还可以理解成“后台”与“靠山”。

当读到“笑他铦嘴利”这一句时,不禁想起另外两个诸暨人与蚊子的故事。

一个叫蒋燮,记录在《诸暨诗存》里。蒋燮,字调元,号梅坨山湾人,义安山环(次坞)乾隆二十七年 (1762举人官义乌县学训导著有《梅垞诗草》。这个梅坨当年是怎么对付蚊子的?“梅坨潜心于学,炎夏夜读,内两足瓮中,鸡唱不休”他没有躲进蚊帐里,因为光线太暗,怎么办?他灵机一动,拿来了一只瓮,可能是现在的小酒缸吧。他把两条腿伸进缸里,然后将长袍盖住小缸,或者用什么东西将缸口盖住,这样蚊子就钻不进去了,他就是这样潜心读书,一直读到“雄鸡一唱天下白”。

一个郭毓,记录在王冕的《竹斋诗集》里。郭毓,字又春,号春林,晚号紫石山人。枫桥郭店人,诸生。跟陈幼慈父亲陈芝图学诗,后以诗名越中。他曾为喜庆四年的《竹斋诗集》刻本作序,里面提到一个细节:今七月之二十有二日,既人定矣,有叩门送书者自城中来。启视之,则焕然《竹斋》新刻也,为之狂喜。时秋暑方盛,灯而疾读之,不自知蚊蠛之刺肤与沾汗之流足也。”当城里有人送来新刻的王冕诗集后,郭毓狂喜不止,当即挑灯夜读。时秋暑方盛,蚊子也最盛,他不管不顾,竟读得“蚊蠛刺肤”。有好书在手,让蚊蠛咬几口就咬几口,反正也不是没被咬过。这里的“蚊”是蚊子,而“蠛”则是蠓虫,枫桥土语叫“蠓丝癞头婆”。我们酣睡的时候也是任凭蚊子肆虐的,郭毓能任凭蚊子叮咬,那是因为他正读得酣畅淋漓。

不过,写蚊子诗的不止陈幼慈。今天在网上搜“文人与蚊子”,竟搜到了一篇同名的文章,遂不得不改变我作文的初衷。又搜索“写蚊子的古诗”,发现我真是孤陋寡闻。却原来,在唐诗宋词的丛里,蚊子一直嗡嗡地飞舞在历史的天空。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都不例外,蚊子始终不肯断子绝孙,诗人的咒骂也始终不绝于耳。这些诗歌写得让人皮肤痒痒,咬牙切齿。譬如:

皮日休写蚊子的声音:隐隐聚若雷,噆肤不知足”(蚊子的声音隐隐响,聚拢来就像雷声一样,叮咬人的皮肤毫不知足。

元稹写蚊子的形状:毫端生羽翼, 针喙噆肌肤。”(蚊子长着一对翅膀,他的嘴巴像针一样,可以刺进人的皮肤。)

白居易写蚊子的可恶:咂肤拂不去,绕耳薨薨声。”(蚊子贴在皮肤上赶都赶不走,在耳边嗡嗡作响。

刘禹锡写蚊子的狡猾露华滴沥月上天,利迎人看不得”(在露水下滴、月上中天的夏夜,蚊子尖嘴叮人,难于觉察提防。

范仲淹写蚊子的肚皮: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蚊子吃饱的时候,肚子里吸满了血,鼓得像樱桃一样大,饿的时候肚子瘪瘪的,的像柳絮一样

陆游写如何驱赶蚊子:举扇不能却,燔艾取一块。”(扇子怎么也赶不走蚊子,只好用艾草

蒲松龄写如何消灭蚊子:“炉中苍术杂烟荆,拉杂烘之烟飞腾。安得蝙蝠满天生,一除毒族安群民。”(用烟熏也熏不尽蚊子,只好期望蝙蝠满天飞,让蝙蝠将蚊子一网打尽,除毒安民。)

袁枚借蚊子骂人:白鸟秋何急,营营若有寻。贪官衰世态,刺客暮年心。”(把蚊子比喻成白鸟它们嗡嗡营营、寻寻觅觅,像乱世的贪官,像年老的刺客。

有人评价陈幼慈的诗平庸低劣,但是将这些写蚊子的诗,与陈幼慈写蚊子的诗放在一起,其实是难分伯仲的,既看不出唐宋八大家的蚊子诗有多高明,也看不出陈幼慈的蚊子诗有多低劣。对付万恶的蚊子,诗人都失去了理智,哪里还有什么诗情画意可论。在痛骂蚊子的诗歌中,我最欣赏的还是无名氏的一首南正宫·玉芙蓉》:

方值暑气大,便乘炎焰下。杀腾腾遍地轰炸。嚣张不惧人来骂,厚颜无耻入千家。刚说罢,哎呀冤家,眼见的胳膊上咬了朵腊梅花。

明知道蚊子不会断子绝孙,也晓得小人不可能善罢甘休,那还不如面对它,看开它。就当它是你的冤家,继续一边痛骂一边痛痒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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