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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妞记忆中的大部分片段停留在童年，譬如一岁的时候，有一天母亲绣莲抱她坐在木桶盆里。临洗前，母亲不知怎么走出去，她不记得母亲跟她讲什么。只是屋里的光线昏暗，她坐在木桶盆里洗澡，两手抓着盆沿摇撼。木桶盆被她摇得直晃荡，洗澡水噼啪山响。忽然她手一松，整个人淹没在水桶里，有几秒钟她从水中望见的屋顶有粉色的霞光。 是的，粉色。那是死亡之前所感受到最后的颜色吗？ 她常常回想起这个片段。 这天粉色又浮现的时候，春妞正怔怔地从窗外的桃树，粉红嫣丽的花朵舒展在每一瓣，补缀在褐色的枝干上有几片初生的嫩叶烘托。是下过几场雨后的春天，粉色叠印在薄荷绿。 “粉色，那是死亡之前所感受到最后的颜色吗？”春妞脑海里陡然出现的一个念头，她一惊，慌忙低下头来找点事情做，对了，为弟弟春来做点什么，过几天是弟弟的生日，五周岁。 母亲绣莲这些天的夜里为弟弟做一双新鞋，黑色的布面一针针依鞋样固定在硬皮底。她间隔一下要拿针在头发丛中划拉一下，春妞看见了问绣莲痛不痛，绣莲摇头说在头皮上划拉一下针头就不生涩了。 春妞回到手头的事中，她就为弟弟画一幅画吧。 这是小喜村的春天。 小喜村位于长江中下游，三面环山，村子的前头有一条小溪。就像大自然的一个怀抱。从村子去镇里，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去一趟镇上来回要耗费四五个小时的光景。说不上这里的人们为什么不愿离开这里。在他们还不知晓外界的宽广世界，他们静静地就着本分的在这个山坳里生存下来，一代一代。 春妞他们家住在村里最偏远的地方。在村子的一角，一所孤零零的土房子。风吹日晒之下，房子一块旧一块掉颜色，远远看去，仿佛村里的一个癞痢头。 春妞喜欢这个家。从山间移植来的杏树、池杉、以及野蔷薇，小小的竹子刚从土里冒出牙，春妞小心翼翼徒手挖出，像风一样跑回，挖出一个个洞将它们种下。春妞施肥浇水每天去看望它们，恨不得它们一日长大，长得像她一样高。 母亲绣莲看见站在树边的春妞便斥她。因为绣莲的生活里有太多的事目不暇接。母亲好的时候极尽温柔，可是暴怒起来的时候，是夏日的暴风骤雨。春妞懂事地成为母亲的最好帮手。 母亲很少提父亲。但春妞知道，母亲的一部分随着去世的父亲大年而走。至于随去的是哪一部分，春妞说不清楚。 七八年前，母亲绣莲随着父亲大年为躲避父母阻扰，私奔来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小喜村，那是绣莲最幸福的时候，全身心的只有我和你......还没来得及猜忌，来得及试探，来得及嫌疑……丈夫大年出事的那一晚——村里的人跑来告诉她，大年被山体滑坡掩埋，挺着大肚子的她冲出家门。她双手在泥沙中拼命地挖出自己丈夫的身体，两手鲜血淋漓。 她跪倒在地，求王母娘娘保佑，她宁愿她自己替着去死，她愿意一命换一命。可王母娘娘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管不顾，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 二 可再难熬的时光，艰难是大人的，对于孩子，时光就像跑起来了，飞快。 一晃，春妞和春来在时光中渐渐长大。 在乡下时兴早早地结婚。女孩子家，放在家里太久，就像菜场清晨运来的白菜，如果早晨藏着掖着不卖，待到傍晚，再新鲜白嫩的白菜也是要贱卖的。所以乡下的女孩子常常结婚早。且既然早晚是他人家的人，又何必花大力去栽培呢？ 可是绣莲不同，她爱自己的孩子们。绣莲想着，尽自己能力，要让孩子抚养成人。 李绣莲家只有两亩三分地。自从丈夫大年去世后，村里的干部是良心人，顾及这孤儿寡母的，没有重新按人口划地。 农忙时节，她每天一听见鸡叫就到地里去，帮着收割、打场。每天很晚才回到家里来。她的身上都是土，头发上是柴草。蓝布衣裤汗湿得泛起一层白碱，她总是撩起褂子的大襟，抹去脸上的汗水。 太阳炙在绣莲的肩膀上，仿佛整个夏天塌塌地匍匐在她身上，沉沉的。她在庄稼地里，疯了似的劳动。太阳直射在堆满畜肥的沟渠上。草绿色的蜥蜴在红褐色的泥土上悄悄爬过。绣莲挺直身子站在沟渠里，她环顾四周，在炙人的热浪中侧耳细听。看不到什么人。空旷的土地上热气逼人，这片土地向远处延伸，似乎没有尽头。 鸟的尖叫声在空中回荡。 靠天吃饭，有时洪涝有时干旱，并不是扑在农田里劳作就能有收成，可是田地是不能不种。之外绣莲纳鞋底做布鞋拿到集市上换钱买生活用品。偶尔给孩子们买一点点零嘴。带回来两颗糖，春妞和春来都想将糖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对方，硬是舍不得吃，结果糖化掉，成为一滩水。他们对彼此相视一笑，舔着糖水。 春来喜欢跟在姐姐后面。小时候的春来，两条眉毛连在一起，象一条长长的，毛茸茸的破折号，横在鼻梁上方，面目清秀。只要遇见陌生人，春来满面通红，口结不已。有时他不得已走到小孩们当中，有顽劣的孩子推搡他，骂他是克死父亲的野孩子，拿走他手中的东西，在这儿推他一下，在那儿打他一下。他从不反击，从不。他只是低下头，然后……然后他再也不去上学。 绣莲有时不小心撞见，含着眼泪冲上去，用身子挡住春来，大呼：“你们走开，走开！”顽劣的孩子赶紧跑开了。绣莲抱着春来，眼泪簌簌地下来。春来摇摇头，擦去母亲的眼泪。 三 七月的一天，一个响雷打过来，炸在地上。电光从屋脊上掠过时，接着就是訇的一个炸电。电灯忽然灭了。屋子里黑乎乎，厨房里噼里啪啦柴火旺旺地烧灼，一窜火苗蹿出来，她吓得连连退步。 雷一个个炸在脚底下，她的心就像吊在嗓子眼，随时都可以掉出来。她的孩子们，春妞和春来，他们清晨出门砍柴，这会还没回来。他们此刻在哪呢，避得了这场瓢泼大雨吗？万万不要站大树底下避雨。一声雷惊惧了她的神经，两只眼睛红得像血。 她紧张得两只手紧握，紧紧握住，掐着，紫了。她不允许自己往最坏的状况想，可思想如脱了缰的野马，拼命往最坏的情境撞——他们出事了，出事了。 李绣莲再也按捺不住，往雨里奔，又不知往哪个方向跑，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像一只失去方向感的陀螺。忽然她扑通跪倒在地，一步一磕头朝斑驳的铁门那里，口中默念吉祥话，她的头磕下来时溅起水来。她已不能承受生命之轻，生怕她的孩子们发生一点点的意外。 这幅场景仿佛如此的熟悉，就好像是丈夫大年出事的那一晚。绣莲那两只光着的手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终于她挖出了丈夫大年的遗体。她撕下自己的衣服袖子，先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滴子。然后开始轻轻擦拭丈夫身上的泥土。连眼角，耳朵，头发，她擦拭得干干净净。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她还来不及想接下来如何抚养两个嗷嗷待乳的孩子。她只是觉得她不能够再幸福了。所有的幸福已经随丈夫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嚎啕大哭，她抱着丈夫的脖颈，双手环绕，手上的血滴子一点一点溅到丈夫的遗体上。 李绣莲陡然从回忆中惊醒过来。 她又一次痛哭，哭得泣不成声。轰隆隆的雷声与硕大的暴雨中，上天能听懂她的祈求么？ 突然，两个瘦小的身子从雨中冒出来，他们身上披着棕榈树皮，他们齐齐地叫着“娘，娘”，李绣莲抱住他们，久久地，久久地不松手。最坏的事情她已经遇见，幼年丧父，失去精神上的坐标，继而遇人不淑，人生中初现一抹光芒，邂逅相爱的大年，与之婚之，生下春妞和春来，以为天长地久，丈夫却发生意外。她恳请菩萨放过他们，如果非要性命，绣莲说，她的那颗随时可以拿去。 这之后，绣莲潜心拜佛。每逢初一十五，她洗净双手，洗了又洗，晾干。取出高香三支，点燃，跪拜祷告。夜间，绣莲放一碗清水在窗台上，祷告过往的神灵，保护孩子的平安。 也不知是不是菩萨高抬贵手，孩子们再也没有生过病。孩子们就像雨后春笋，茁壮地长大。绣莲拜佛更勤快了。不仅在家中，还走长长的山路去山间的庙里谢恩。 四 很久，很久了。李绣莲一家总算熬过来了。春妞真是欣喜异常，此外再也没有什么可挂心的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用无忧无虑的开朗心情面对自然风景了。她坐在那里，膝盖抵着胸膛。看阳光与云朵的战争。伊始太阳奋力拼搏，清晨那会露了露小脸，然而到底招架不住一层又一层涌上来的云朵，彻底败了。 她就那样坐上一个钟头，有时两个钟头。呆呆的，坠入宁静的世界。 春妞爱往山里跑。大自然有各种声音，她凝神静气地听。充满阳光和暖的空气，把每一种声音都送进她的耳蜗：溪水急急的潺潺的奔流声，树枝轻轻的痒痒的簌簌声。声音里有时空的回响，象昏暗里的一束哪怕微弱的光，象一只温柔的手抚慰她的心灵，象一池春水里面蛙声一片。那些声音仿佛是一种福旨，大概有缘的人才能听得见。 溪水在干涸河滩上围成小水塘。那宛如流动般的意外色彩浮满塘水上。几万只数不清的树叶。它们重叠的翅膀毫无间隙地覆满水面，汇聚成光，流泻出油一般的色彩。只有黄莺、大山雀和让白色阳光泛出青烟的嫩叶衍生出模糊朦胧的心象。 春妞发现不论什么树，一旦到了盛开状态，就会向周围散发一种神秘气氛，宛如陀螺旋转到完全静止时清澄无比，像优美的音乐演奏往往伴随某种幻觉，幻化出的光圈如此耀目。 她的心仿佛有一支画笔，恣意作画，大笔而挥。气势磅礴，千军万马向她奔来，每一匹马都热烈，充满生命的篇章。 是的。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胸中溢出来。她有东西要溢出来，那是什么？ 这一年，春妞十八岁。 春妞是个娇俏的女孩，仿佛”山寺桃花始盛开”。嫣红的嘴，胭脂红的双颊，大而灵动的双眼，总是滟滟的笑，不停地从眼睛里漫出来，必须狭窄了眼睛去含住它。 五 城里的医院，有一天，门口聚拢了一堆人。他们谈论着一个女人的死亡。那个女人手里握着一张癌症确诊单，赫然写着癌症晚期。 在这颓败的世界里，绣莲站在七层楼往下一跃。 她做最后的飞翔。 春妞没有看见，春来没有看见。 春妞很久没有缓过神来，她想，母亲在坠落飞翔的那一刻，看见世界的颜色是粉红的吗？ 她没有答案。 之后，春妞带着春来离开小喜村。 六 多年后，也是一年的春天，湿气氤氲，山形隐绰，小喜村笼罩在低调的灰里头。村前的小溪流水潺潺，映得出蜻蜓的舞姿，水面如镜，青苔和水草在镜面上缓慢地移动，那是悠然仙地。春妞驻足在大片田野，种满茂盛的农作物。野草繁杂，红色蜻蜓成群飞舞，杨柳搭出绿荫。走过池塘，池塘里伸长脖子而濯濯的鹅。 春妞再回到小喜村，她带着世界级的绘画大师的身份。 土屋在荒弃多年，她看见那株山桃，在主人弃它而去，它仍然深情地等待主人回来，那一团粉涂在薄荷绿上，春妞忽然发现那是命运的密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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