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万村，那从未远去的记忆（之十二）

新用户6968UzPy 2022-05-10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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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秋

长子人管“秋收”叫“收秋”。我喜欢这样的叫法，虽然只是简单变动了一下两个字的顺序，却巧妙地把名词变成了动词，使它不仅有了韵律十足的动感，更有了热烈情怀的诉说。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说到这两个字时，那种收获的喜悦、骄傲，那种对好日子的向往、追求，那种对眼下已拥有的满足、感恩……都是溢于言表的。

比起收麦来，收秋的过程要长得多，工作量也大得多，但我却更喜欢收秋。原因不少，比方收获种类多，玉茭、谷子、高梁、豆子、土豆、红薯、黍子、苹果、梨、山楂、蓖麻籽、潞麻……不像收麦那么单调；比方气候适宜，暖暖的太阳柔情蜜意地照在身上，不冷也不热，不湿也不燥，不像收麦时火辣辣的几乎要把人烤焦；比方节奏从容了许多，早一天晚一天干完都没甚打紧，就是天冷了下了霜上了冻都不怕甚，不像收麦时必须拼了命与老天爷抢时间……

中秋过罢，国庆前后，满山遍野的庄稼就陆陆续续变成了黄色。人们把镰刀磨得快快的，开始收秋。几天之后，成片成片的庄稼杀倒了，大地裸露出深棕色的健康肌肤，天地之间一下子变得辽阔了许多。

玉茭和高梁杀倒后，会就势在地里把穗弄下来，这样的活儿通常是派给我们女劳力的。那些秫秸杆一根紧挨一根地平躺在地上，铺成一条长长的“地毯”。女人们坐在“地毯”上，把玉茭穗一个一个地掰下来，扔成一堆，要是高梁，就用卸了把儿的镰刀头一个一个地割下来，也扔成一堆。一边干，一边叽叽呱呱地谝家常：鸡毛蒜皮、油盐酱醋、婆娘汉子、猪娃鸡崽……好是热烈。这样的话题，我是插不上嘴的，却也并不讨厌，毕竟驱走了单调无聊。这活儿不算太累，又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怪舒服，虽然两只手在粗粝的杆叶之间掰来劈去的难免划伤或是磨破出血，但在我所干过的农活里，这毕竟还是最轻松、最惬意、也最诗意的了。

把粮食运回村是个大活。我们万村穷，别说汽车、拖拉机了，就是大马车、小驴车也拿不出一挂半挂的来。倒是有几辆独轮车，可是太少，杯水车薪而已。要把几十万上百万斤的劳动成果运回村里，靠什么？肩膀。

跟一群半大闺女小子一样，我们知青的肩膀也是负责运输的。

这是个庞大的运输队伍。每人一条槐木扁担，两只荆条箩筐，筐中紧紧密密地插满玉茭棒、高梁穗或者其它的什么。沉重的担子压得扁担弯成了一张弓，人们一字排开，甩开大步，忽悠着扁担，一路吱嗄吱嗄欢响着担回场去。秋天的太阳把人影拉成斜斜长长的一溜，让我想起电影《李双双》里的插曲：

小扁担，三尺三，

小扁担三尺三，

哎哎来哎嗨哟哎嗨哟，

姐妹们，姐妹们挑上——

不换肩哎……

不过，生活毕竟不像电影里那么轻松浪漫，因为一天里担多少趟是有定额的，得一趟紧接一趟地跑，不敢有丝毫懈怠。左肩受不住了，身子一拧肩一甩就换到右肩上来了，右肩受不住了，再换回到左肩上去。反正不管怎样，担子不下肩，脚步不停歇。几天干下来，两个肩膀先是红通通的肿起老高，再接下来就磨破了，疼得不敢碰。不过，别怕，怕也没用，咬牙再坚持几天，磨出硬茧就没事儿了。至于脚底板打血泡就更不在话下，反正也不是初次领教了。

比担玉茭、担高梁更不容易的，是担谷子。

山梁上，沟壑里，躺满了割倒后捆成个儿等着我们担回去的谷子。担谷子和担玉茭、高梁不太一样。首先谷子是连秸杆一起往回运的，因为谷穗是人的口粮，谷杆儿是牲畜的口粮；其次担谷用的扁担也比一般扁担长，约摸五六尺，两头都用带有尖头的铁皮包住，那锋利的尖头是用来扎谷个儿的，这叫“尖担”。

谷个儿差不多有两个人那么大。为了保持重量均衡而不至于一头沉，也为了尽量降低运输过程中的损耗，捆谷个儿时需要将谷穗朝里、一左一右交叉搁，再用谷草拧成的绳捆成个儿。一个谷个儿大概五六十斤重。担谷时，先把尖担垂直高举，对准一个谷个儿猛力扎下、插紧，然后两手配合用力，来个180°大旋转，把扎着巨大谷个儿的那头高举过头，另一端空尖朝下，必须保持尖担的垂直向下，以便稳、准、狠地扎向下一个目标。这个动作很有点难度，因为把那么重那么大的谷个儿挑到担尖上高高举起时，尖担就变成了头重脚轻，这个时候再想要保持身体平衡，动作不变形，对于我这个女孩子而言，是很需要力气和功夫的，想起旧社会那些扛幡卖艺的把式们，我觉得此时的自己应该不比他们差，虽然难免步履踉跄、跌跌撞撞。

等到两个谷个儿都扎到尖担上后，平衡的问题就基本解决了，剩下的该是卖力气了。担子不但重，而且笨，如果是走平路还好说，但是万村的谷地偏偏大多在山梁上或沟壑里，上坡时需前担抬高，下坡时又要后担抬高，谷个儿太大，挡住了前瞻的视线，行走在狭窄的山间小路上时，只能看到脚下一点点路，稍不留神，就会失去重心，连人带担滚下坡去。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两个巨大的谷堆在移动，夹在两座小山般的谷个儿中间的人，简直小到可以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