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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小说」王长英|芨芨草(上)

 谭文峰sdqtneyj 2022-04-20

作家

干线

芨芨草(上)

黑漆般浓稠的夜色把天空涂抹得不露一丝缝隙,石峪村沉浸在古井似的寂静里。突然,一阵稚嫩亢奋而尖利的婴儿啼哭把这无边的沉寂划开了一道口子。村东头一道土棱下的窑洞里亮起了光,洇黄的窗户像睁开了一只糊浊的眼。
屋里幽微的麻油灯下,土炕上的女人把并不丰满的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婴儿啼哭稍稍中断片刻,在哭泣与吃奶间选择了前者。哭声肆无忌惮地炸响,清脆尖利。炕的另一边,劳作了一天的男人被这每晚准确如同钟表时针一样到来的哭声惊醒。恼怒迅速聚集膨胀,开始依然能抑制,希望哭声在他忍耐范围内停止。但婴儿压根不意识陡然危急的局势,以哭当歌,扭动着身躯未有丝毫停顿的迹象。男人睡意皆飞,猛然坐起要夺女人怀里的婴儿。他要闷死她!他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他受不了这种折磨!女人奋力阻挡,灯头火苗在躲闪中摇曳。男人的一只手已经拉住了婴儿的小腿,女人用牙去咬,男人才松了手:要扔,连我也扔了,你好歇心!争夺被婴儿误作了摇篮,哭声停下,脸上溢出了动人的笑容。女人推一下身边的男人:就是个倔脾气!睡吧,才听了几声哭!
不停的吮吸、钻心的疼痛使女人眉头紧蹙,她一口吹灭麻油灯,来回摇晃着婴儿喃喃低吟:赌气鬼真个坏,肠肠肚肚哭出来……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渐渐睡去。
这女人就是我母亲,她怀里的婴儿就是我二姐。
二姐生下来最令父母头疼的就是每晚那没完没了的哭声。邻居二婶埋怨母亲:大嫂呀,夜里倒是喂喂妮儿呀,那样哭不揪心?
母亲苦涩地笑笑:唉,你才不知道哩,不知前世谁欠了她,今世转生到我怀里诉苦道冤哩,哭起来甭说我的奶,就是观音菩萨王母娘娘的也不吃。
二姐到三岁,依然照哭不误,以至于父亲趁母亲不备,一下掀翻案板将二姐头朝下往水瓮里栽,二姐的哭声才嘎然而止,从此结束了她哭的历史。
二姐懂事后,母亲说,你二婶说我不给你奶吃,其实你吃的比你两个哥哥加起来的还多!
二姐得意地一笑:那还是哭能沾光哩。
母亲说,不是你大手上那三个牙印印,早把你个挨刀的栽了水瓮哩。
二姐说,那你不没了闺女了?
母亲说不过,用指头一抿二姐的脑门:你个精气鬼!
母亲叫二姐精气鬼时,语气中带有特有的偏爱和亲昵,我们也特想听母亲这样叫自己,可总也遥遥无期。我自认为这与二姐的漂亮有关,正如母亲所说,她是我们兄弟姐妹们皮肤最白的一个,眼睛跟了母亲:双眼皮大而黑,扇状的眼睫毛像是人工等距离粘上,上面可搁上一根火柴而不弯。母亲常常在解除了二姐对我或三姐的“统治”时说:瞅瞅那精气鬼的眼睫毛,就知道她能把人活吃了!二姐头发乌黑发亮,齐腰长的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走路很少不蹦跳。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村里的人常常夸奖我妈生了一个俊妮。庄稼人一人“俊”足可抵得上如今文人笔下一长串形容词。二姐常领我和三姐到山坡上刨小蒜或是到外婆家拜年,路过村里的土街总会吸引不少村民的目光。尽管实在是家庭条件限制,但总也掩饰不了二姐喜爱打扮的天性。
每当过年前母亲从供销社买了新布,她总要先拿在手里曲尽比划,在唯一的那个只有十六开纸大的镜子前照来晃去,不分早晚。母亲威胁道:早晨照镜打扮哩,晚上照镜鬼照哩。二姐才稍有收敛。父亲手勤,一辈子喜好种树养花,那种指甲花二姐特喜欢,
一旦那一串串红都都的花绽开,二姐便小心翼翼采下些许,研成浆汁,涂在指甲上用桑叶包好,夜里怕碰掉就用布条缠稳,等到第二天一早她会把染好的水红水红的十个指甲伸到母亲的眼前激动异常地说:妈!包成了,包成了!好看哩!然后跑去朝她的小伙伴们炫耀。我觉得二姐的精气更多的是与她性格的朴辣、要强、好胜分不开。母亲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这在二姐六岁那年为家里看果树就初见端倪。
父亲除了在大田苦苦劳作之外,最令我们孩子们高兴的是他在我家的土窑前的一大片空地上栽种了各种果木树,那里简直就是我们姊妹们的蟠桃园。每当春季,梨花似雪,果花如脂,桃花若霞 ,杏花宛腮, 这花才谢,那花正旺,煞是好看,引来蜜蜂翁翁营营。馨香缭绕朴鼻,秋季果实累累。我已经实在叫不出它的种类了,单说桃吧,就有拳头大的歪嘴结桃,咬一口直吸凉气的酸桃,既脆又利核的甜桃,还有能像剥塑料皮一样揭掉皮的面桃,形状像压扁的柿子般的烧饼桃……在那勒紧裤带还债的年代它为帮我们全家度过那饥肠辘辘眼冒金星的日子做出了贡献。果桃吸引了来往的村民,他们便趁无人时摘了解馋充饥。母亲极心软,都是一村上下的人,有时无意碰上,她总要先退回身子,等人走开才迈步。为的是不使对方难堪。可是六岁的二姐不懂这些,她绝不允许别人摘,果桃成熟的季节,为防人偷摘,她就干脆坐在枝叶稠密的树上,晌午困了就睡在树杈上,有一回竟从树上掉下来。好在离地面不高,她拍拍土又上去。由于有树叶的遮挡,正当有些人放心地去采摘时,二姐突然间大喊:逮贼呀……
偷桃贼—母亲听到喊声自然不会出来。那些摘桃的猝不及防很快逃之夭夭。倘若有人听到喊声仍然继续摘,二姐便跳下树来,扯起早已准备好的圪针朝对方打去。小小的二姐成了我们家果园的忠实的卫士。母亲常说二姐:精气鬼呀,你把人都得罪尽了!二姐头一歪说,俺怕摘完哩,咱家的树俺就要看!二姐从不会受到别人的欺负,即使比二姐大的男人也怵她。二姐在她七岁那年丢过一次,是在元旦的中午。后被父亲的朋友从八里外的村庄送回来,快急疯的母亲问她跑的原因。二姐说那天她看秧歌队入了迷,演一场,看一场,演到了别的村就跟到别的村,秧歌队一人见二姐像她的尾巴,用讨厌的目光瞪了二姐一眼.就这么一眼,敏感而自尊的二姐扭头朝家返,他扭身的当儿没忘记狠狠地回儆了那人一眼,可是山路迂回岔路很多,二姐迷了路,走到天黑却到了另一个村。

庸常的岁月,像蹒跚的老人的脚步缓缓挪动。上世纪60年代那可怕的岁月来临,使我家那片果木林也饿坏了肚子,一律欠收。饥饿像阴影粘贴着全家。我常常听父亲对母亲私下里说,村上谁谁谁饿死了,临死前还伸着肿胀的手要东西吃。谁家的男人的胳膊肿得腿来粗……父亲脸上挂着愁云。大食堂再也吃不到一开始58—59年那丰盛的酒菜,而是以家为单位打来了一大锅能照见人影的、鼻风吹得浪微微的稀粥。
小米粒像天上稀疏的星星。大哥二哥跟了人到外面下窑。实则是为了填饱肚子。二姐便是我和三姐的'首领',她常跟母亲到野地里挖荠荠菜,避着母亲上树扒槐花、捋榆钱。我和三姐常仰脸望着树上的二姐为够着那一枝稠密的槐花而压断树枝跌下来。我们尖叫着,母亲吓得脸像张白纸,她抱起了昏睡的二姐,泪珠朴簌簌往下掉。是暄松的煤灰救了二姐,她被母亲唤醒,立马站起来还要上树,母亲眼泪才把二姐吓住。父亲在野外刨榆皮,放在火台上烘干压碎后筛成面,搅上糠蒸成窝头,成了全家的美餐。而将上一年的玉米棒尖折下一小截,磨成面蒸出的“无粮”窝头却是常吃的食物。母亲蒸好的榆皮面窝头按人头分,我们只顾了低头饕餮,一气吃光,当我们被饥饿折磨得无精打采时,二姐会把手突然扬起,满脸引诱的笑容:看呀,这是什么?啊!是窝头!饿急的三姐和我像鹰隼扑食一拥而上,片刻便将分给二姐的窝头吞噬殆尽,可是后来才知道这是多么自私。
那一天,我正要上茅房,却听到母亲和二姐在说话:
俺孩再使点气,快啦,再使气就能掉下来了。
妈,努不动了。疼,还憋。
好孩子,不使劲,屎留在肚里要憋死人的。
妈,俺不死,俺使劲……
好哩,出来了,妈再给你……
妈,不憋了,吃玉茭棒面咋屙不动?
那是发干哩。妈分给你的榆皮面窝头是专利肠的,你没吃?我跟你大也不敢光吃“无粮窝头”呀……
二姐抹着生泪,与母亲走出来,我一下扑到母亲怀里说,妈,二姐都给我和三姐吃了!
妈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二姐,眼里噙着泪说,咱王家的孩子都懂事。继而母亲的目光对准了那片果木林:孩们,好熬了,你看咱那桃树,都结出毛桃了。我跟二姐随着母亲的目光看去,在桃叶间,桃只有小拇指大。母亲显然是在给我们希望,我和二姐沉浸在对“蟠桃园”的憧憬里,暂时忘记了饥饿。那年二姐十四岁。
打那以后,我们家的光景象久病不愈的人怎么也不见好,五六张嘴使母亲整天计算怎么搭配粮食才能熬到秋天。碗里的饭总比别人差一截。每当早晨邻居家端着黄橙橙的玉米面粥,我们每每只得强行咽回那顽强不屈的唾液。二姐问母亲:妈,咱啥时就能吃上玉米面粥了?母亲脸上苦涩的笑淹没了我们的渴望:唉,妈生养的孩们多,怨娘不会计算。我们听了都不信。
一次,母亲破例地蒸了一次没搅糠的玉米面窝头。那是在秋天。二姐领着我和三姐在队里已收获的地里翻秸杆,找到了几十截小玉米穗,剥下粒儿装满衣袋回了家。母亲直夸二姐眼尖,命好。第三天就用石磨磨成面蒸了窝头。尽管母亲在窝头里掺了黑豆叶,但毕竟是没有搅糠的窝头!那天吃窝头时甭提有多激动了,我们尽量让窝头在嘴里多停留一些时间,互相注视对方那一份,看谁减少得快,二姐吃得最少。剩下的母亲用铁锅扣在蒸笼里留给父亲吃,可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下午放学后。二姐三姐和我推磨,父亲下工回来,二姐给父亲拿干粮时发现窝头少了一块,当时没吭声,她首先怀疑我,记得当时母亲不在家,她把我叫到土棱后拽住我的右手,低声问:快说,窝头上哪了?我说不知道!
你胡说,快说,是不是你偷吃了?
没有呀,我真没吃!
你好嘴硬!二姐最恨嘴硬的人,她一拧我的胳膊,我被迫转了九十度,屁股挨了一巴掌。吃没吃?说不说?二姐盯着我,我说没吃!就没吃。二姐越恼火,从地上抓了根树枝,朝我的屁股猛抽。那是在秋天,我穿了一条裤,屁股着了疼,我便哭喊起来:打死俺了,打死俺也没吃!
哭声解救了我。二姐怕邻居听见。停了手说:抿上嘴!像押俘虏一样让我抹去泪痕回家。没让我推磨。第二天,二姐才弄清那块窝头是母亲让邻居给父亲捎到了干活的工地。二姐知道后,自己先哭了,他揉着我的屁股说:姐不好,姐冤枉了你,姐是想给咱大吃,咱大在地里干活,累哩……等有了好吃的,姐都给你。我说没打疼,真的,一点都不疼,你快别哭了。
秋天只剩个尾巴,原先被庄稼覆盖的土地已裸露出黄灰的色调,母亲安排一家人过冬的菜。因为队里分的口粮很少,一年总不够吃,就须用菜去填充。干箩卜丝,黑豆小豆叶,茴子白叶要沤淹在大缸里,一直要吃到第二年。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糠菜半年粮。春江水暖鸭先知,口粮短缺娘先觉。母亲从十六岁上嫁过来,年年月月,全家人吃的粮食蔬菜全要经过她的手,看着变短(日照时间)的天,母亲便催促父亲:孩他大,今年的菜可咋办?那半缸菜叶可不够呀……
父亲绷着嘴,一声不吭。他常年累月被儿女们的嘴巴所困挠,厌倦无奈的话题有如那每天总要来临的黑夜,火不得,恼不得,火了恼了,还得去想法子。
过了几天,村里的人说县城周围的河西、北关村菜园正收菜,有人已经在那里捡回了菜叶。父亲一听,眼里亮出火星:好,明日个咱也去!父亲叫来二姐,你明天挎个筐,跟上大到城里。
不,俺还上学。二姐那时正念四年级。
好闺女,就一天,给我添个帮手,比光大一人强。二姐说,那要告老师的假的。父亲说让爱明捎告老师一声。二姐还是不愿意。因为张老师说过除了病是不准假的。父亲说你去了大给你卖头绳 。父亲知道二姐性格,来硬的不行。一听说扯红头绳,二姐眼眼一亮。对呀,大到城里给你买。二姐迟疑了一会说,大,就这一天,我不用你的钱,俺卖槐树籽还有五毛钱。父亲说那好,你带上。二姐跳了起来。一旦决定了的事,二姐总是很高兴地去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收拾扑篮担子,二姐嚷着自己也要担担。父亲说你还小哩,挎个筐帮着大捡着照看就行了,二姐硬坚持还是担了一付较小的担子启程了。
十几里的山路,到了城里的菜园地早有了不少人。
这哪里是捡菜,分明是抢。本村人在园地里收菜,后面眼了一大群外地捡菜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乱哄哄围地一起,收菜的把外面耷拉的枯黄或带烂叶子扒拉下来朝身后随意一扔,捡菜的人忽隆一声就去抢。里面的人抢到了,外面的人眼巴巴看着没自已的份,捡到菜叶的人把烂掉的撕去后放回到自己的筐内,毕竟人多菜少,有些人开始退出,沮丧地离去。
父亲立在菜地边看了一阵对二姐说,咱再到别处看看。
穿过一片柳树林,绕过松溪河,又到了另一个菜园,人倒是没有刚才那么多,可这儿的零碎菜叶全由当地的菜农专门收拾成一堆一堆的,捡菜的只能从那人拉下的不屑一顾的菜叶中挑选,可那才能捡一点点呀。
外村捡菜的一看指望更小,也就陆续走了。可再到那儿去?父亲放下担子和二姐开始一片片捡那些碎小的,被踩过的带烂的叶子。二姐学着父亲的样子一手捡,一手拿,手里盛不下,再捧到怀里,放入担内,二姐拣得很认真,先把烂的去掉,用嘴吹去叶上的浮土,父亲说先多捡,快些。二姐点点头,两人很规矩地绕过那已经成堆的菜叶,只拣那菜农不要的。在地里收拾菜叶的老汉主动和父亲搭话:你是哪村的?
石峪。
呀,那可老远的,咋还带个妮子?
唉,想多拣点,也是没法子。父亲叹息着。
是呀,庄稼人啥也离不开,这年月,为了这张嘴……
老汉动了恻隐之心,朝父亲眨眨眼,故意不去收拾前面菜农扔来的菜叶,让父亲和二姐去捡,这样大见成效,很快,父亲与二姐的担子子快满了,真是遇上了好人!
正捡着半截,前面人群里一阵骚动,外地捡菜的打开了架。好一会人才散开。片刻,一个黑汉子从地那边大声吼着朝人群快步走来:尽他妈的怨这些外村人,遭下人命还没功夫磨牙费嘴舌哩!
快,先别收菜了,把这些捡菜的人先赶开!在他的吆喝下,那些收菜的放下手里的工具,向后一转, 排成一字朝人们压过来,像驱赶在戏台上看戏 的小孩似的喊着:走开!走开!
父亲与二姐见此情景,赶忙收拾去挑担,可是扑篮的四股绳被压住,要一一弄好便耽误了时间,二姐走得慢,担子里的菜前重后轻,难以平衡,脚下一绊,栽倒在地,后面涌来的人朝他涌去,二姐大声喊着:大……大……
父亲往过走已经来不及,自己也被推倒了,人流涌过后才看清二姐跪在地上,用胳膊和上身护着扑篮中的菜叶。
父亲心里一阵酸楚,他跑过来拉起二姐,拍打着二姐身上的土:踩着没?踩着没?二姐手里还攥着一抱菜叶,父亲只顾了给二姐收拾担子,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个大喊大骂的黑汉子正朝父亲走来,他要清除留在地里的外村的捡菜的菜农。二姐眼尖,猛然站起来:大……快看他……
黑汉子已经拽住了扑篮的绳子,准备往外倒,父亲丢下二姐冲了过去。
求求你了,别倒掉,我们自己捡的,好容易捡了这些……
捡的?哪儿捡的?拣谁家的?集体的!知道不?
一向耿直的从不在别人面前低头的父亲哑然无声,黑汉子黑丧着脸,哗啦一声把一只扑篮的菜倒掉。然后又去掀另一只。
俺求你了,别倒了,俺 们也是没法子才来捡的,十几里山路,你就别……
黑汉子根本不理:这年月,谁不知道糠菜半年粮,俺村人还捡不到,倒让你们外村人捡?要俺这个当队长的好杀吃?
哗啦,又一只扑篮被掀翻。
父亲的脸憋得发紫,拳头紧攥,可还没举起来,这毕竟是在外村,是在别人的地面上呀。
二姐在黑汉子与父亲的纠缠的当儿,努着力气把另一担菜担到了地边的荒草里,再返回到地里时便看到了这一幕。想想平时父亲宁折不弯的暴性子,那么向人求情是二姐头 一次看到,二姐的心难受极了,愤怒与憎恨直冲嗓门,两手拳头紧攥,跺着脚在地边喊:黑汉汉,你妈比!大杂种……
父亲沮丧地担着空担子,铁青着脸。日头已经升到当顶,父亲走到一棵柳树下,坐在空扑篮上,无神的目光扫视着菜园,最后落在二姐那担未满的菜叶上。父亲抚摸着二姐的头,全凭俺巧明,要不,大远的就真的是白来一趟。父亲瞅瞅日头,想起了什么,站起来,怀里的干粮递给二姐:巧明,你在这里等着,大进城给你二婶捎买点东西,给你扯红头绳,等大回来这片菜地收完,咱再去捡。
二姐从口袋挫掏出五角钱,正要给父亲,又缩回手说,大,俺不要了。
咋地不要了?父亲一愣。
俺还有旧的哩,以后到张庄赶集再买。
父亲以为二姐舍不得那五角钱。说那也算,由你。叮嘱二姐几句朝县城走去。
等父亲从城里走来,发现两付扑篮都不在了,以为那个黑汉子队长抢去了,便问二姐。二姐领着父亲朝远处没胸的蒿草走去,那儿并排放着满满的两担菜叶,叶子都 是整片整片很干净。父亲一愣:怎么来的?
二姐告诉了父亲的原委:父亲走后不一会黑汉子与收菜的菜农收了工。二姐看着空担子看到一堆堆码着的菜在田里堆着,不远处的树荫下仅剩下了上午的那个帮她和父亲捡菜的老汉。二姐拿着那五角钱走过去说:大爷,俺大捡的菜让那个黑汉汉给倒了,俺走了老远的路来了,就让俺 再捡些吧!这钱是俺卖槐树籽挣下让俺大给俺扯头绳的,你收下,算俺买你点菜叶,俺家粮不够吃,俺娘着急见天睡不着觉哩……二姐还是个孩子,小小的年纪就这么懂事,真应验了穷苦家的孩子早当家。老汉被感动了。他没有要二姐的钱,而是警觉地朝前后左右看看,以很快的速度为二姐装满了担子,又亲自担到了蒿草丛里叮嘱道:闺女,不要告人,你大回来快点走,下午上工可别叫人看到了啊---
父亲听了,用手摸摸二姐的头,很快担起担子朝家走,一边从怀里掏出了红头绳。二姐一下抢到手里,眼里闪出兴奋的光。那天父亲没有让二姐担菜,一则是担子重。二是路远,他怕二姐走累了不能上学。这样,父亲先担上走一截放下,让二姐看住,自己再返回去担另一担,回到家里天已经大黑了。
第二天,二姐说啥也不去上学了,父母亲都愣了,二姐跑出屋呜呜地哭了,母亲跟出屋问。二姐说,俺要去动弹干活,挣工分,不能光让俺大养活俺。事后母亲才知道那天拣菜叶二姐看着父亲挑着担子躬着腰,来回一趟趟走,汗水洇透了脊背,她却不能帮忙,一想起来心里就刀割般的痛,就下决心替父亲分担家庭的责任。


那年秋天的假期后,二姐小学毕业就没再去学校上学,二姐主动到队里去劳动,二姐挣三分,她就成了家里半劳动力。大哥、二哥挣的钱将就够出队里的口粮款。因为当时村里的劳动日分值才三毛钱。
二姐在田里。家里干活总是那么扑辣、拼力。她总希望家里的光景能够赶上别人,家里出力的零碎活:挑煤,挑土,担水几乎全由二姐一人包了,每天清早,二姐总要早早起来到两里远的煤窑上挑煤。除了下雨和冬天,这几乎成了她结婚前的习惯。挑完煤,抹抹额上的汗便跟上社员出早工的人群。二姐的那根洋槐木扁担磨得亮光。每天清晨那咯吱咯吱的声响由远及近常常催我起床。二姐挑煤装得很满,当时煤窑上是按担作为计量单位的,那个看场的第一次看见二姐的担子后,先是惊讶,而后大骂父亲不心疼闺女:好妮哩,你少担些,你挑两回,我算你一回行不?我们家的煤堆总是满满的,炭块和煤堆分别占着一角。二姐说烧一担再担一担不是过光景的的样子。家里做什么事,二姐总要催母亲往头里赶。那几年村里没有小麦,磨细玉米面要用石碾,冬天牲口闲,村民们就先问好碾的主人用碾的日期和队里的牲口。这时二姐总会不停地催母亲:妈,该(涮)玉茭了,妈,玉茭凉好了没有?我要去问碾的日期了啊。在二姐的心里,碾面也不能比别人落后,早碾完早自在。这才像过光景的样子,要不会遭人笑话、小瞧。到了碾面的头天晚上,她会催我和三姐早睡:明日早起,要推碾啊!
不用母亲叫,二姐根本睡不过头,鸡叫头遍就准备碾面用的簸箩套子,碾杆等工具。如果天有月亮,二姐便径自一人先推一会再叫我和三姐;没月亮就得唤我们一起去。二姐在晚上胆子小,上茅房还得让它三姐站岗般的在茅房外面守。二姐 还怕蝎子和老鼠,见了老鼠二姐会尖叫,有时三姐会突然在二姐面前说:呀,老鼠!二姐会猛然惊吓得叫出声来。在寒冷的露天里推石碾,有多不情愿呀,况且别人家碾面从不人推,从不早起,有时便嘟嘟囔囔不愿起来。二姐可就动了气:起不起呀?懒鬼!不推碾就能浸上啦?浸是吃的别称,带有一点贬意,全是母亲训人的口吻,我不敢再多嘴。想想二姐比我大不了多少,自己主动不念书,这样也是为了这个家呀,我就揉揉眼。穿衣。
等我穿好衣服,二姐,三姐早已推了一阵。见我过来推,总会说:搭手轻千斤哩,长明加把手,轻省多哩!听了二姐的鼓励,心里的不快一扫而光,脚步的节奏便加快了,石碾的木框上安着两 根碾杆,有大小之分,小杆在后。大杆在前,它永远是二姐推的,边推边用笤帚朝碾轴扫那挤出来的面,直到二姐认为压细了才停了扫用瓢勺了玉茭朝碾心添,我们便开始了周而复始的“长征”。这时,谁也不再说什么,只有碾框碾杆碾轴摩擦声以及玉茭在碾的重压下发出的泽泽声。此时,庄稼人还在黎明前的甜美的睡梦中,鸡叫声从一个个院落响起,此起彼伏,天上星星碎银般的眼睛注视着我们,我有时就干脆闭上眼睛数步数,数着数着就记不住了,便不时朝东面的青尖岭上望。盼望日头能像蓝球落地后猛然弹起。可是,东方那块天空总是那么慢条斯理地变化着颜色:先是吐出一片浅灰,继面洇成白灰银灰,星星偷偷隐去,银灰又染成淡黄,四周的天空变成浅蓝。有月光的时候天空就少去了这些过程,只是让你分不清记不住黎明的曙光和月光是何时混淆又逐渐战胜后者的确切时间。不一阵,我们石碾子上方的土棱顶便最先涂上了金黄,黄得耀眼灿烂,日头出来了,像个熟透的西红柿,这时二姐就会说:长明,去饲养棚牵驴吧!哎!我兴奋地答应着,很感激地离开碾道,拖着有些发直的双腿直奔而去,拿了前几天小队会计开好的用驴的条子朝饲养棚走去。饲养员睡眼惺忪地收好条,领我到驴圈把缰绳递给我,我拉着驴回到碾旁,二姐三姐才停下来极麻利地蒙上驴的眼,套好套子。二姐发信号似地空着拳头,在驴屁股上一击:搭!驴四蹄撒欢似地跑起来。我便回家吃饭上学,而二姐便拿簸箩去筛面,要等母亲来替二姐,二姐却正好赶上早上出工。当碾完面后,母亲总是掩饰不住欣喜,笑盈盈地说,全亏了人起得早,实实能顶半日工呢,要不还得多用一天的驴。我知道多用一天的驴,年终下来要多扣一块钱哩。二姐听了,脸上乐成一朵花,那个石碾的主人来我家串门常对母亲说,你可全凭了巧明哩,真是把好手!
大哥那时已经结婚多年,可是我的记忆里每次早起碾面总是没有大嫂。在我的印象里,大嫂在家里是很高贵的,吃饭得先给她盛,干活却不沾边,二姐指挥我和三姐,在大嫂面前却总是那么生疏、客气,有时竟是很温顺。开始我不理解,以为这太不符合二姐的性格,后来这是因了母亲。大嫂出自庄户人家,可是她却是独生女,从小大人娇生惯养,任性而心眼多,结婚多年不生育,常自生闷气,这一短处在当时人们的观念中多认为是女方原因。使她本来敏感的神经几乎到了崩溃的极限。母亲知道当媳妇的苦,她对大嫂极为体贴,大嫂却不体情,结婚多年大嫂对母亲从未有过回笑脸,也从未实实在在说过回交心话,而且很少到灶上去帮忙。别的二姐能忍,就这一条她气得直咬牙。舅舅家孩子多,妗子手笨,母亲挂着舅舅家的针钱活,每年总要到老娘家帮着去做。
在我的记忆里,这时母亲真是为难。未动身总是忐忐忑忑问几次父亲。父亲在这事上也极不爽快,他对母亲做饭的依赖象个孩子:你一走谁做饭?巧明要上工,你那媳妇能伺候倒?巧明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二姐本来也能做饭,可是误工,队长不准假,况且误一天少挣一天工分,大嫂借有病在家里闲着还不能做几天饭?其实大嫂能偶尔在家里闲也是母亲三番五次到队长家求情才被允许的。母亲又极爱面子,生怕别人说自己媳妇长短,只好把难处往自己肚里咽。见日期不能再推,便对父亲说,我十六岁上跟了你,连娘家也不让回,我也不是头驴,让走就走,不让走就拴着。
母亲这样说实际是决定了动身的日期。她走时总要叮嘱二姐:巧明,俺 孩可千万别动气,你嫂不做饭。你就做,俺孩可是为了妈,啊。二姐听了咬着牙说,她来咱家,你天天像神仙一要供着,让她做做饭就拿捏人,我也不是铁打的!母亲就有拳头捣着炕沿:我的祖宗哎,你低声点,你嫂听见了,受治的还是我,俺孩为的是妈,吃屎咽尿也等我回来啊。二姐嘴上硬,可是一听母亲这话,心先就软了。母亲到外婆家后,二姐在田里干活汗也顾不上擦,就站在火台前给一家人做饭,照样笑着把饭端到大嫂跟前。
一次,二姐终于爆发了,那次也是母亲去外婆家,二姐做好饭,端到屋里的窗台上,大嫂立刻涌出两眼泪,等二姐再去叫大嫂盛 饭才发现饭不在窗台上,门已上了锁,二姐愣了半天,不知道是因为啥。跑去问二婶才知道大嫂回了娘家。第二天,母亲从舅舅家回来,二姐便向母亲诉苦,母亲听了一拍腿:我的精气压鬼哎,你咋忘了?你给人家饭里放了干箩卜丝么!六〇年那阵吃伤了呀。原来大嫂吃饭,饭里不能上黑豆叶和干箩卜丝,母亲曾嘱咐过二姐,无奈二姐忙起来,竟然给忘了。大嫂便以为是故意气她:妈央求二姐说:巧明,你嫂就是蜗牛的角,动不得,俺孩去叫你嫂吧,看别人知道了笑话。二姐一听跺着脚说就不去!母亲说,我使不动你,我去!二姐拉妈坐下,火气冲天:不!就不去!你也不能去!我咋待错她啦?吃饭顿顿给她往手跟前端,连炕也是我给她烧,她是这家的媳妇,不是这家的祖宗,为了你,我才有气不敢出,有苦往肚里咽,我也不是牛马,我能受苦,不能受气!多少年了,是块石头拿心也捂热了,何况还是个女人,我错在哪?俺大能吃干箩卜丝她咋不能吃?不能吃,我再做别的,她倒是张嘴呀,你倒让我去叫她,她、她在这家有甚功劳了?
二姐毫无顾忌地发泄着。平时妈压着。今天大嫂不在,心里憋得火气直往外冒。可恰恰正在二姐闪电雷鸣之时大嫂自己走了回来,也偏偏在她开东窑门的当儿听到了二姐那最后一句话。大嫂一开门,二姐和妈的说话声像断了线的喇叭,骤然停止。两人互相看一眼,母亲先站起,压低声音,侧耳听着东窑的动静:挨刀鬼呀,今日给我惹下祸了,说着就走出当中窑到东窑去。大嫂听了那句话,如刀剜在她的心尖上!她认为二姐说的没有功劳就是没生孩,没生孩就是没功劳。等母亲走进东窑一看,大嫂早躺在炕上,四肢僵直,牙关紧咬,母亲惊叫一声:巧明!匆忙紧抠大嫂人中,高喊二姐快去叫张大妈。二姐是头一回见大嫂这么病,脸吓得煞白,飞出门外,张大妈急急赶来,从后脑发髻上抽下大针,拿起大嫂的手在中指上一扎,放出一股暗红的血,大嫂才缓缓哼出了声。母亲长出了口气轻轻地叫着大嫂的名字说:怨我,都怨我,我不该走,管教巧明不严……你当嫂的心宽些,等我好好地收拾她……母亲安顿好大嫂,送走张大妈,回到西窑用指头戳着二姐的头:你这惹祸的精,还敢嘴尖不?一旦有个闪腰岔气,还不是苦了你大哥,啊,这也是我的命苦哟,她要是有个孩子,也不至于……
从那以后,二姐学会了哼山西梆子,听起来很是凄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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