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大均五律选（上）

按：有清一代五律，当以屈翁山为冠。屈翁山之五律，如湖海楼之词，魄力极大，凌厉无双。二子皆雄杰之士，故其所作与性情相称。兼之才力既大，感慨亦深，是以雄豪之中不失沉浑厚重。俗子效颦，易入虚浮叫嚣一路，为世所讥也。屈翁山五律，可谓巨笔如椽，生气淋漓，读之令人感发奋起。弊在太夥，多至两千六百馀首，几令人难以卒读。且描摹形胜、酬赠友人之作，连篇累牍，不无相似、单调之弊。

本公号分上、中、下三辑选录屈翁山五律，此为上辑，计五律五十七首。

云州秋望（二首选一）

其一

白草黄羊外，空闻觱篥哀。遥寻苏武庙，不上李陵台。风助群鹰击，云随万马来。关前无数柳，一夜落龙堆。

鲁连台

一笑无秦帝，飘然向海东。谁能排大难，不屑计奇功。古戍三秋雁，高台万木风。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

秣陵

牛首开天阙，龙冈抱帝宫。六朝春草里，万井落花中。访旧乌衣少，听歌玉树空。如何亡国恨，尽在大江东。

摄山秋夕作

秋林无静树，叶落鸟频惊。一夜疑风雨，不知山月生。松门开积翠，潭水入空明。渐觉天鸡晓，披衣念远征。

读陈胜传

闾左称雄日，渔阳适戍人。王侯宁有种，竿木足亡秦。大义呼豪杰，先声仗鬼神。驱除功第一，汉将可谁伦。

北游初归奉家慈还居沙亭作（五首选一）

其五

白尽高堂发，秋霜满海天。早营乌鸟养，莫恋沃洲禅。井邑烽烟里，山河战伐边。绝裾谁忍再，空有壮心悬。

登浴日亭（亭在南海神祠之右。）

月明南澥阔，中夜气鸿濛。万马奔旸谷，双螭御祝融。日轮飞上下，澥市动虚空。谁与同晞发，沧凉若木东。

舟上连州（七首选二）

其二

时时川路尽，峡转复天开。舟掠飞崖过，帆穿落木来。鸟声多在水，人迹半生苔。不寐因明月，宵深自溯洄。

其六

半壁划青冥，双流倒翠屏。天从江口出，雨以峡门扃。独夜歌山鬼，无人见野萤。微风林外过，彷佛芷兰馨。

过清远诸滩

沿溯频无路，滩门雨不开。谁从千仞壁，飞下一舟来。天逐青峰转，人随白鸟回。数声渔父笛，忽起望夫台。

开先寺楼作

向夕楼中卧，天风忽起西。不知吹瀑水，飘落几重溪。窗小云争入，林深雪已迷。无人爱幽独，来共听猿啼。

送客

莫上高台望，无穷是楚云。旧游稀白发，独往易斜曛。木落诸峰见，山空一叶闻。祗应盘石上，閒坐对秋分。

紫峰阁梅（二首选一）

其一

绝壑春难早，鸿濛养有馀。光生无月处，香在未花初。入石僧同定，横溪客自疏。年年紫峰阁，为尔一踟蹰。

金山

路入金山口，丰碑野火焚。苔侵香水院，潭起黑龙云。岳势当燕去，河流入塞分。行人多再拜，天下大师坟。

居庸（四首选一）

其三

岭（八达岭也）出居庸上，窥关若井中。水声千尺落，林响万山同。地许孤城扼，天教一骑通。悲风吹不尽，战血染沙红。

八达岭

俯视神京尽，居庸若建瓴。出关愁草白，入塞喜山青。千帐牛羊绕，诸陵雨雪扃。元人南北口，此岭作藩屏。

乌金

乌金营里市，马乳点茶香。汉女烧银鼠，蕃儿跨大羊。红颜如粪土，白骨作垣墙。向晚吹芦管，乌乌断客肠。

边词（十二首选三）

其一

边郡今无事，风吹杀气过。鼓鼙沉上谷，烽火断交河。子女穹庐入，金珠大马驮。蒙恬城下骨，夜夜听笙歌。

其五

黑峪无人迹，天寒鸟兽饥。冰残狐不渡，雨暗雁犹飞。破屋馀烟火，孤城隔翠微。迢遥西澥子，时见猎人归。

其十

落日在龙城，羌儿向柳营。弯弓窥汉月，吹笛作秦声。天似穹庐覆，风从班马生。当年霍骠骑，一剑此横行。

硖石道中

天险雒阳西，临关万岭低。冰坚人马滑，云暗驿楼迷。竦石频当谷，飞梁忽接溪。几家陶穴住，烟火暮凄凄。

岁暮送李天生出雁门

雄关高柳北，鸿雁出其中。天井开句注，长城接大同。青苔馀战骨，白草失离宫。岁暮多风雪，愁君一转蓬。

广昌

此地蜚狐塞，神京一线通。长城带天末，古戍接云中。马踏三秋雪，鹰吟万里风。河流声太苦，应为客途穷。

已恨

已恨关山阔，还愁鼓角悲。家贫难在外，年长易伤离。弟妹农桑苦，园林雨雪迟。梦中见慈母，白发总如丝。

将从雁代返岭南留别程周量（八首选一）

其一

汉垒悬高柳，胡门控太行。三年愁出塞，万里梦还乡。马陷浑河雪，裘沾白草霜。无才营菽水，萧杀一行装。

首山

叠巘华山北，连峰蒲坂东。巨灵挥斧凿，黄帝采金铜。翠障三边尽，洪流九曲通。茫茫天下脊，形势为谁雄。

河套（五首选一）

其二

长城那足恃，绝壁彼能攀。卫卒虚分戍，边人苦卖关。贺兰天失险，花马地成闲。一片延绥草，谁寻白骨还。

舂山草堂感怀（十七首选一）

其二

辛苦朝那女，随予万里鞭。还家犹是客，事母未经年。兰麝馀妆阁，松楸满墓田。可怜清夜泪，滴滴到黄泉。

过泷（四首选二）

其一

水出五禽岭，飞腾作六泷。蹴天过万嶂，驱石落三江。舟楫惊相战，蛟龙怒不降。汉时周太守，疏凿奠吾邦。

其二

险绝过泷水，舟飞沸鼎中。死生随白浪，出没信狂风。沉璧祈河伯，开山叹鬼工。单船如一叶，片片落秋空。

灵岩春日与李侍御灌溪游览作

春光如有意，先到馆娃宫。石响佳人屧，花衔使者骢。湖吞三郡白，水落半山红。七十二峰里，梅花望不穷。

舟至焦山

惊涛起东海，千里雪山来。飞楫过天堑，狂歌把玉杯。云迷三诏洞，月出八公台。草草齐梁代，兴亡总可哀。

渡江

渡江神惨淡，去国意苍茫。白首成遗老，青春过异乡。山开京口阔，水落海门长。战后黄云满，旌旗更几行。

乱帆

乱帆争落日，十幅总云轻。势定知风小，飞低与水平。纷纷无近远，片片在空明。中有楚渔父，沧浪歌几声。

愁

养生苦不早，四十更情深。亲在宁言老，愁多欲废吟。天长迷朔雁，月冷急秋砧。泪向他乡尽，将归更满襟。

马陵

俯挹中州尽，河山表里来。天悬句注险，水划孟门开。一笑雄图失，长歌故国回。遥从狐突庙，直下马陵台。

通州望海

狼山秋草满，鱼海暮云黄。日月相吞吐，乾坤自混茫。乘槎无汉使，鞭石有秦皇。万里扶桑客，何时返故乡。

自白下至槜李与诸子约游山阴

最恨秦淮柳，长条复短条。秋风吹落叶，一夜别南朝。范蠡湖边客，相将荡画桡。言寻大禹穴，直渡浙江潮。

正气祠作

元老忠贞竭，中朝历数屯。十年荒社稷，一夜尽君臣。野月寒难曙，江花惨不春。精魂应杀贼，莫但作星辰。

钱塘观潮（二首选一）

其二

千里江潮势，奔腾禹穴前。蛟龙争水国，雷雨战空天。长剑中流拔，孤帆落日悬。谁言天堑险，飞渡有苻坚。

韬光寺楼晓望

朝来凭阁望，峰顶大江浮。日出天鸡口，潮飞澥蜃楼。苍苍会稽树，渺渺富春洲。不见同怀子，相思万壑秋。

寄桐岑子

雨雪悲年暮，山川爱浙东。平生一明月，飞入镜湖中。白拂悬天柱，青琴响碧空。期君扬帆至，相接有樵风。

耶溪夜游

杨柳覆长堤，芙蓉开欲齐。美人化明月，飞出浣纱溪。吹笛鸳鸯起，回舟珠斗低。白云遥送客，直至镜湖西。

郴江口

惊涛出江口，一片雪山飞。舟与雷霆斗，人为鱼鳖归。偷生惭有剑，卒岁叹无衣。历尽人间险，吾今解息机。

浮湘（十五首选二）

其五

帆投渔火宿，浦口暮烟迷。催客虫声乱，依人鸟影齐。林穿黄月细，花压碧天低。疏磬知何处，茅茨隔一溪。

其十四

石浅水流难，舟人苦叫滩。水萤当昼乱，山鸟及秋寒。故国烽烟隔，他乡岁月残。闺中寄霜叶，点点泪痕丹。

湖中有怀

江从湖口阔，浩淼浸长沙。天外青惟水，空中白是花。乱鸿惊岳市，疏柳落渔家。寂寂推篷坐，相思为月华。

次沅江作

西从桥口入，一水最潆回。自过沅江县，微茫湖欲来。不知青草（湖名，西湖也）外，可有碧天开。月落帆须宿，津人且莫催。

灵渠

开陡船争上，灵渠水满时。穿来自秦汉，流出注湘漓。片雨添三尺，千峰绕一丝。相思如此水，南北不相知。

建陵秋望

日暖翠微浓，山包桂水重。楼台悬一笋（谓独秀峰。），井邑散诸峰。肃杀流东极，玄黄战大冬。疮痍新满路，不忍视军容。

自五屯所至永安州舟中作（五首选二）

其二

落木寒泉路，朝烟暮雨人。乡山归不得，母子梦相亲。石乱初无口，滩平渐有身。篙师愁欲绝，此水最艰辛。

其三

水打村村碓，风烧岸岸田。鸟声时出谷，云气忽沉天。路尽无烟处，人寒欲雪前。岁残无一可，兵马苦颠连。

自滑山至骆家道中

平田千石笋，一笋一人家。荫壁全生竹，流溪半是花。山山通乳窦，树树有渔槎。匹马行将晚，前村隔暮霞。

阳朔

城里奇峰满，人烟在石林。家家为虎落，户户有猿吟。水脱诸滩浅，江通一井深。客舟纷向驿，月出奏箫音。

阳朔道中

半天青是石，石出辄成峰。一路平田上，参差间古松。人声喧野水，鸟影下寒钟。径口迎车马，欢然有老农。

暇日出癸水门眺望（二首选一）

其二

苍苍一片石，削出万峰青。插水皆浮玉，围天是翠屏。人随飞瀑下，心与白云冥。稍待麇麚入，岩扉雨不扃。

秋郊燕集作

披发空行乞，凄凉去国身。龙蛇无四海，日月在孤臣。泪洒秋江满，愁随白草新。相逢聊取醉，莫作别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