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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诗欣赏】盛唐诗歌的极品:《次北固山下》

 也无风雨18 2016-07-17

《次北固山下》诗极负盛名,社会影响极大,乃盛唐诗中的极品。此诗一出,便受到政坛文坛双料领袖张说的激赏。盛唐人殷璠在《河岳英灵集》里记录说:“‘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诗人已来,少有此句。张燕公手题政事堂,每示能文,令为楷式。”唐末诗人郑谷《卷末偶题三首》 (其一)亦赞曰:“何如海日生残夜,一句能令万古传?”此后,诗中此二句频频为历代诗论家用来作为盛唐的象征。明胡应麟,在其诗学代表作《诗薮》中拈此二句象征盛唐,以体现其“兴象风神”之说。此诗何以如此受追捧呢?此诗就此二句绝佳吗?以当下的审美打量,其美学品格和艺术品级又如何呢?


王湾的《次北固山下》诗云: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据考,王湾公元712年中进士,次年(唐玄宗开元元年)出游吴地,由洛阳沿运河南下瓜州,后乘舟东渡大江抵京口,即北固山所在地,接着东行去苏州。此诗当于此时写就。诗人开头两句先写北固山的地势,分为水路和陆路,而后写潮水,写船帆,写日出,这些,都分明含有纪实的意味。


然而,假如我们今日来登北固山,便只能望“陆”兴叹了。位于江苏镇江的北固山,以现在所处位置看,已与陆地连在一起,远离大海百余公里,且高不过五十余米。据考,北固山原东、西、北三面临江,形似半岛,山势逶迤突兀,江山相雄,形势险要,雄踞镇江城之东北,登顶眺望,有“金焦两山小,吴楚一江分”之感,有“此山镇京口,回出沧海湄”之说,北固山因此也获得了“天下第一江山”的美誉而著名于世。史料记载, 唐以前镇江、扬州之间的江面宽达三十里。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唐政府在润州置浙东西边防节度使时取名镇海,称镇海军节度使。孟浩然有诗《 扬子津望京口》写道:“北固伤江口,夷山近海滨。江风白浪起,愁杀渡头人。”又有刘长卿《京口怀洛阳旧居兼寄广陵二三知己》诗为证:“川阔悲无梁,蔼然沧波夕。天边一飞鸟,日暮南徐客。气混京口云,潮吞海门石。孤帆候风进,夜色带江白。一水阻佳期,相望空脉脉。 ”


沧桑变迁,长江易道,江形已面目全非,使北固山和陆地相连,蓬莱仙岛变为陆上胜境。然而,即便是如今,北固山之下水约五十余公里,长江流经南通和上海,江面仍然异常开阔,江水滚滚入海,还是可见海之气势的。因此,王湾而有“海日生残夜”之观,乃实见之景,符合盛唐山水诗的“原初直观”的原样再现的特征。诗人与自然界的自然天性,在瞬间一触即发,冥合为一,实现了诗歌的山水审美的意象化。正因为其诗的意象化程度,我们以为,“海日”又非纯是纪实。也就是说,此诗既写景,而非纯客观的纪实,乃是诗人诗性的意象化的产物,这明显的是盛唐特征。这种以纪实的形式而传达出象征的意味,而且纪实与象征的妙合,反映出时代的皇皇气象,正是此诗可以作为盛唐诗代表的最突出的优势特征,也标志着中国古代诗歌中真正意义上的山水诗的出现。


本文重点从《次》诗的艺术上来解读,以确证王湾此诗乃盛唐诗歌之极品。


一、精心结构,关照密切


此诗最重要的特点,是其整体性,是其整体性的“严谨”与“和谐”。前此山水诗,有句无篇;后此的山水诗,景理并写。这是典型的盛唐山水诗, 也反映了唐诗格律上的高度成熟。


第一联“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开篇破题,交代行踪,纪而实写。江苏镇江与河南洛阳两地相隔千里之遥,“客路”、“行舟”都说明人在旅途, 且是人在他乡之途。“客路”与“行舟”,水陆兼行,旅途劳顿,其漂泊羁旅之情,已寓于字里行间。这样的发端,为尾联诗人神驰故里而生漂泊羁旅之情怀以伏先笔。诗人一路行来, 舟至北固山时,潮平岸陡阔,风正帆劲悬,海日冉冉而如诗之破题。经过长途劳顿之后,船至北固山下,视野陡然开阔。这是先顿后挫、欲突先平的写法。而在结构上的妙处是,近接第二联,引发“潮平两岸阔”之一联,诗人为之一震的情绪沛然而出。王湾自旱地北方来,何曾见过如此浪漫之水势,强烈的视觉冲击,给异乡来人以蓦然“发现”的惊喜,而对独特的江南景致与蓬勃的自然生机产生了深刻的体感;再则,遥呼末联的“乡书”、“归雁”,冬末春初,旅至江南,虽在腊月,却见盎然春意,即景生情,而起乡思,顶句之意而直贯至尾联,形成包裹环顾之势,而使全诗照应密切,浑然无间。


《次北固山下》中间两联,结构尤其严谨,句与句之间,意旨相绾;联与联之间,关照殷切。细作分析,“因果”关系有三层:


句内因果。颔联“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两句内自成因果:“潮平”,才有“两岸阔”的江面,“阔”而不窄不涸。“风正”,才成“一帆悬”的行速,“正”而不狂不猛。


句间因果。颔联“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联上句为因,联下句为果, 春潮涌涨,江水浩渺,江面似乎与岸齐平,水涨船高,风劲舟疾,平涨之江水,伴以浩荡之“正风”,而自有“一帆高悬”的大江行船图。颈联“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联下句为因,联上句为果,残冬已过,春意萌动,故春水浩荡无边,水平舟疾,水生托日之势态。


联间因果。颔联与颈联之间不仅仅照应,而且因果,江春悄悄来临,江面才会因为春水涨漫而宽泛阔大,形成“潮平两岸阔”的境界,上联为果,而生成下联之因。“日”所以能“生”,江阔水平而一如海也,上联为因,引发下联之果。第二联起到了承接首联、引发下联的巧妙过渡。第三联对仗隐含哲理,两句抓住海上日出的瞬息变化和江上春气回转的微妙特征,夜去昼来,冬残春生,时光流逝,天运无情,人在“客路”,寄滞他乡,顿生思乡之情,自然引起尾联的感触:“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第四联,紧承上三联而来,遥应首联。尾联见雁思亲,与首联呼应。前三联正切“次”之题,而最后一联也暗合“次”意。胜景和乡思, 和谐交融,句句关意,字字渗情,也强化了结构的严密性。正是这种因果关系,《次北固山下》诗结构精密无间、浑然一体。


从结体上观,《次北固山下》的典型盛唐人印记,还突出表现在其收束上。换言之, 《次北固山下》的尾联所表现出来的是典型的盛唐人的气格。盛唐人往往在尾联时“言志”,表达一些如归隐、怀乡之类的意旨,譬如“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山有人愁”(崔颢《黄鹤楼》),譬如“随意春芳尽,王孙自可留”(王维《山居秋暝》),譬如“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李白《渡荆门送别》)等等。因为是盛唐人,盛唐人的盛唐诗,我们但见诗人的情感波澜中忧心微生,愁绪略屡,而从中读出来的仍然是不负明时、不待闲日的主旋律。即便是边塞诗,送别友朋到猎火旌旗的战场,也是“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慷慨从容。王湾往来于吴楚间, 桑梓日远,乡情日远,又正值物换星移的季节变易,而生羁旅之思,则是自然不过的事。“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经此一点染,全篇氤氲上了一层淡淡的乡愁,但其情感基调不仅毫无哀伤凄婉,反而成为一种特殊的反衬,反衬出在昼夜转接、时序交替之际的一种喜悦,反衬出躁动时期躁动心态的微妙, 愈加让人感到在此转型期间诗人境界之高朗壮阔。夜色已残, 旧年已过,新日已生,阳春已到,既然是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必然有其正常的情绪流露,但是,此情绪中又绝无颓废沮丧的消沉感,这就正是典型的唐人胸臆,唐人意气。而这又是一个衡量是否盛唐山水诗的重要特征。


二、精工对仗,立意高远


这首五言律体,仄起仄收式,合粘合对,如此标准合辙的五言律诗,在此前五律中诚不多见。而诗人对格律驾轻就熟,行止随心,也反映和代表了盛唐五律的高度成熟。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诗以工整的对偶起笔。律诗首联,多不对偶, 而盛唐五律开头对偶者也常见。此诗开头,不为对而对,自然成对,工整正对,而绝无板滞之气。诗以对句领起,内容上兼顾水陆,先蓄旅途劳顿之势,顺势而下,具体地写“次”北固山之所见,以生眼前一亮之喜。


颔联“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中,略略有点遗憾的是“两岸阔”是三个“仄”声,“两”字能“平”则更加完美。然而,作者以意为上,词性严格正对:“潮平”对“风正”,主谓词组工对;“两岸”对“一帆”,数量对数量;“阔”对“悬”,形容词相对。


颈联“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中,“海日”对“江春”,偏正词组巧对;“生”对“入”,动词相对;“残夜”对“旧年”,偏正词组正对。“残”与“旧”对,十分贴切,新陈代谢过后的喜悦之情分外强烈。尾联紧粘上联,“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诗人触景“归雁”,思想则由眼前的镇江春色, 而跳接到千里之外的洛阳,不由得萌发出思乡之情。从结构上看,尾联也遥遥照应上了首联,千里而来,羁旅思起。


中间两联的对仗不仅十分工稳,而且富有变化。颔联221句式,颈联212句式,声调错综,音韵和谐,变化自然,节律生动。尤其能够显示其初盛唐之交时候的五律的基本特征的是,《次北固山下》诗首联破题,中间两联写景,尾联抒情。此诗先写触发之由,然后再取境生象, 中间两联写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施蛰存在《唐诗百话》中说:“晚唐诗人作律诗,最忌颔联与颈联平列,而主张一联写景,一联抒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施蛰存所说的“格局”,也许是受杜甫“模式”的影响。杜甫诗歌往往上半部写景,第三联腹转,转而为下半部的议论,此模式开启中唐,而晚唐。故而后来人多奉此格为圭臬。金圣叹的做法更极端,其《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虽然解读的都是七律,而把律诗八句一分为二来解读,便是这种思路。


王湾诗的中间两联,同样都是写景,不仅不显得重复和累赘,反而使两联四句合力而发,集中表现一种境界,充分激发两联之间互相生发和眏衬的效应,颔联已是境界阔大,颈联境界更加气势恢弘,真正表现了王湾写景的高超才艺。施蛰存论律诗结构说: “律诗的结构,主要是中间二联,应当是对偶工稳的警句。前面有一联好的开端,后面有一联好的结尾。这三部分的互相照应和配搭, 大有变化,大有高低,被决定于诗人的才情和技巧。”(同上)施蛰存是以王维的诗歌为范例,概括出这样的结构“模式”的。而我们将以王湾《次北固山下》与王维规范化和经典性的五律诗歌比较,更可推论和验证这样的诗结体乃盛唐的重要特征。 从诗旨和立意上看,两联重复叠加,颌联与颈联又找到了更高层次的交汇点,就是均写春的活力和生机,写以新我替代旧有的历史变革,在以人天合的这一点上两者碰撞:一元复始,春光大好,万物萌动,然物我一理,人心亦躁热,积极作为者自然会生成一种顺应天时的躁动,在建功立业风盛的盛唐,没有这种躁动便不正常了。


而从描写的对象和视角看,中间两联在描写上也有所分工。颔联“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两句,承首联的水陆兼行之旅程,写舟中所见景物, 浩浩汤汤,属于动景;而颈联则写“次”北固山后的静观,日生海上,冉冉袅袅,属于静景。如果说颔联是从气势上着力,而引发颈联,那么,颈联则是在境界上拓展,而呼应颔联。正因如此,两联合力才形成了规模优势,合理铺垫,造足了情氛,让人感到此二联实在是缺一不可。再从第二联看,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也是实景,因汇集了千山万壑的雪化之水,春江之江面自然宽广涨漫,再加上江心一帆高挂,第二参照物的切入,使得长江两岸的距离愈显阔大。江面开阔,如果真有二十里之宽阔,远远看去,水天一线,还真有“海天相接”的感觉,太阳从远处的水天相接处升起来,自然会让人产生“海日”的感觉。《次北固山下》的象征性是极其明显的,在我们所引述的前人的赞誉中也已然明见,特别是诗之颈联,具有引发读者往特定意旨上思想的趋导性,并具有从诸多层面来解读的丰富性。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句为例,起码有三种解读:其一,残夜未尽而朝阳便迫不及待地喷薄升起,旧年未过而新春就急不可耐地降临人间,这是盛唐社会转型特征的生动写照,也表现出这个全盛帝国的蓬勃朝气和活力;其二,冲破黑暗而有“海日”喷薄出,越过残冬而“江春”盎然至,宇宙自然,物竞天择,顺者则昌,强者则盛;其三,黑夜将尽未尽的时候海日诞生, 寒冬将尽未尽的时候春入旧年,“海日”出于残夜,“江春”替代旧年,唯有审时度势,敏锐而精进,方能不坐失良机也。总之,从此诗所表现出来的盛唐才可能有的气象和境界,如果要象征盛唐盛世,遍览唐诗, 还真找不到比此更合适的诗句呢。


三、精巧炼字,意象生动


诗人的炼字功夫十分高超,真可谓字字珠玑,诗中所有的字几乎均可玩味,富有深意,往往一字炼稳,通体生色,全诗震彻,满目异彩。仅以中间两联为例。


颔联中最妙的是“平”与“正”二字。上句潮“平”,“平”者,水漫而无垠,“平”而得岸“阔”,以“阔”而显江宽之态,为行舟悬帆张本;下句风“ 正”,“正”者,风顺而不猛,“正”而可帆“悬”,以“悬”写舟行之势。又因为,江“阔”而不窄不曲,才能够“悬”帆。颈联“生”和“入”的选用,更是妙不可言。“生”而非“升”,亦非“出”,生者“诞”也,生者“长”也,生者“新”也,由无而有为“生”,由小而大为“生”,由旧而新为“生”,具有更替而后的新生,具有形态,具有活力。上句光明灿烂的景象孕育于消逝在即的寒夜之中,一夜之间,中分二年,是为光明替代了黑暗;下句“江春入旧年”写时序的变换,春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脚步,走进了旧年。上句之海日紧接残夜而生,下句之江春不待旧年之完结而入。“ 入”字极富张力,入者“进”也,入者“闯”也,“入”者具有强行入驻之意味,生成不可羁绊之形象,破寒而入,破旧而入,不仅写景逼真,叙事确切,这种变换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同时,“生”、“入”二字,也写出了夜和日、旧和新之间具有互相依存的关系,表现了物体之间的模糊界限。这些地方, 其所用之字眼,看似平常,而往往字、意兼炼,极其传神。诗人所炼之字,被赋予了人的意志和情思,表现出具有普遍性意义的生活真理,给人以乐观豪迈、积极向上的精神鼓舞。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乃至诗中之所有的“象”,以及诗人所构之词所炼之字,已经是诗人心理内容,是诗人对自然和人生理解的外在形态,是心理的情绪纪实,生成了诗人心灵与自然相交融的“象”。这也意味着诗人将诗歌的意象化程度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境界,唯其乃盛唐山水诗,才高度的意象化,才不会简单化地作借物言志的写法。葛晓音也认为:“这一联以宏大的气魄写出诗人从海日生于残夜、新春入于旧年的自然景象中领悟的哲理意味,意境更为深广,标志着五言律诗已经彻底摆脱齐梁山水诗赋物象形、即景寓情的阶段,进入了盛唐。张说敏锐地察觉到这一变化的意义, 并‘每示能文令为楷式’,便及时防止了开元前期齐梁清媚诗风流行,容易失于肤浅的潜在危机,并为近体山水诗指出了艺术升华的途径。”(《诗国高潮与盛唐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可以这么说,此诗的第一个盛唐特征就是意象化,标志着盛唐诗歌意象化的高度成熟。


笔者大胆放言:《次北固山下》达到了盛唐诗歌的最高水准,堪称盛唐诗歌的极品。此诗之好, 并不只是一句、一联,无论是其取象、结构、立意等等诸方面,均为上乘,几近乎完美。进而,笔者甚至生出了以此诗作为“盛唐体”涵盖的文学史思考。


(作者单位:南通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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