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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征文178号】魏学光:拾糞记

 新用户89134deQ 2022-05-11 发布于湖南省

拾糞记

魏学光

往日时光像一张张旧照片,映照在镜面,反射到心上,一张张就渐次清晰起来。 

我是因为拾糞拾得好,被全村人记得的。村里上了年纪的,没多少人记得我的名字,但是提起当年捡狗屎捡得多,工分挣得多的人,没人不记得,一如村里人如今喝上了自来水,但从没忘记村里数代人喝过的古井水。

我的童年正处在大集体的后期。当年,捡狗屎,挣工分没有什么难为情的,成年男劳力干一天记十分工分,成年女人算半劳力,干一天记五分工分。我们小孩子,不分男女,也想方设法挣工分,女孩子放牛,割草;男孩子捡狗屎。哪家工分多,可以分更多的粮食,甚至可以每天吃干饭,我们家姊妹多,一年到头入不敷出,总是超支,分的粮食少,成天吃红薯、喝稀饭。到我们稍大点,开始捡狗屎了,日子才有些改观。

我六岁那年,爹专门给我编了个小筐,打了个小糞扒,我就跟着哥哥们捡狗屎去了。

刚开始,我影子似的跟着哥哥跑上跑下,跑东跑西,跑了很多地方,跑着跑着,我就熟悉了。于是,我不再跟着哥哥,我开始单干,哪儿狗多,哪儿狗屎就多,我越捡越熟练,越捡越多,越捡越快,渐渐地,我快超过哥哥了。这是哥哥没有想到的,也是哥哥后来巴望不得的。

哥哥天性贪玩好耍,爹揍过他好多回,哥还是不长记性,仍旧狗改不了吃屎,仍旧“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他古灵精怪,鬼点子多。经常我们俩兄弟一起出去,在分岔的路口,哥呼朋引伴,招呼一伙伙同他一般年纪的人,玩“斗地主”、“斗羊角”、“滚铁环”、“打陀螺”……玩得不亦乐乎。但他拾糞的筐空空如也,他一点也不着急。天像停电的灯泡逐渐暗下去的时候,哥就眼巴巴望着我回来。等到我们兄弟俩碰头,哥戏谑地说道:“弟,你挑得重的很,压狠了,长不高的。”

“哥替你分一半过来。”

哥趁着夜色,在路边匆匆忙忙捡点牛屎,再从我的糞筐分一大半狗屎盖在上面,哥挑着满满当当的糞筐到生产队交秤评工分去了。

生产队长被哥哥连着糊弄了几次,后来队长猴精起来,每个人交糞过秤时,他都要抽查,甚至逐个验收,哥哥终于露出了马脚。哥哥狗屎里面掺牛屎,被生产队长当场扣除50分工分,以示惩罚。哥哥再次把爹惹急了,又好揍了哥哥一顿。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哎!”

“大家都过来看……”

生产队长连着数天验收我交的狗屎,从来没有掺过假,生产队长扯着嗓子喊,招呼那些大哥哥们过来,学学我的诚实、可靠。那些掺过猪屎、牛屎、石头、泥土的哥哥们面面相觑,很想像猫一样闪窜躲开。

按大队的规矩,交够十公斤成色、质量过关的狗屎,记工分五分,掺牛屎、猪屎等等的一律不算数,反之,还酌情罚扣10-50分工分。

生产队陆队长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侦察兵,我们全村都尊称他为“老战士”,“老战士”枪法准,曾在朝鲜战场一口气撂倒三个美国鬼子。“老战士”打战内行,也是个种田老把式,他当然知道:“庄稼一枝花,全靠糞当家。”他也知道牛屎、猪屎肥力远不及狗屎。“哪能用牛屎、猪屎充狗屎呢?”

“哄鬼鬼都不信,还想哄我这个侦察兵出身的老战士,真是的!”

“下一次,谁敢乱来,我敲烂他的脑壳,看他还敢不敢……”

“老战士”出手狠,大家怕得很,再不敢乱来,都正儿八经起来。 

时光俨如月亮的影子,不断变幻、迁移、拉长,长得连得起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过去,我拜哥哥们为师,随着我慢慢长大,哥哥那套本事有点不管用了,反过来,又拜我为师。

其实,捡狗屎也没有什么窍门。

由于我属狗,自然和狗亲得很,熟得很。

小时候,妈妈把我背在背篓里,她干活的时候,就把我放到地上,跟我作伴的大都是鸡、鸭、鹅、牛、狗……但陪得最多的还是狗。狗通人性,狗也忠诚、可靠,狗也认人。你对它好,它对你好,培养人跟狗的感情,甚至比培养人跟人的感情还可靠、还长久。 

人有人踪,狗有狗迹。捡狗屎得学会跟着狗走,狗多的地方自然狗屎就多。

我那时候小,还没上学,有的是时间。我走遍了城里城外,大街小巷、机关、学校、企业……旮旮旯旯。我晓得哪儿的狗多狗少,哪儿的狗吃得饱、吃得好、拉得多。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走得多、看得多,也听得多、闻得多,自然也就晓得狗在哪儿拉屎,一天拉几次屎,哪儿的屎多,哪儿的屎少。

狗狗一般比人起得早,还等不到鸡叫头遍,在“林木漏月光,疏影如残雪”的卯时,狗狗趁着月色拉下一天的第一泡屎。狗狗会选择地势稍低的墙角、洼地、竹林、树林枯枝树叶多的隐蔽处拉屎。毕竟,狗也有尊严,狗为了赢得人对它的尊重,绝对不会乱拉一气,不会拉在大路、小路、屋门口、水井口、晒场等等人多的地方,或是浇菜、洗衣、取水地干净地方。狗狗也不会当着人拉,人能做到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狗狗也能做到背着人拉,拉得隐蔽、拉得卫生、拉得文明,至少对得住主人,不倒主人胃口,不碍主人观瞻。

古话讲:“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算计一世穷。”

古话又讲:“起早的鸟儿有虫吃。”“起晚了,狗吃屎都吃不上热的。”

我也慢慢明白这些道理。我不等爹妈喊叫,每天卯时,天还没朦朦亮,我就收拾整齐,趁早赶到狗多屎多的地方。不费一顿饭的功夫,我就把糞筐装得满满当当。

为了多挣工分,为了家里人都吃得上干饭,我豁出去了,尽管我人小、个子小、力气小,但我也想得出办法来。我实在是捡得太多,筐装得太满太重,我实在是挑不起来。我硬是用糞扒拖着糞筐一点点地向前挪……为了多挣工分,舍不得扔出一泡狗屎。我老牛拉犁似的在沙子路、石子路、石板路……不停地拖。搞得干流夹背,搞得衣服上也沾上狗屎。

村里好心的叔伯们、孃孃们碰见我就嚷道:“造孽哟……”

“这么小的年纪,就吃这么大的苦!”

他(她)们不嫌我脏,碰到我就会帮我挑上一程,送我回家。

他(她)们看得见我,看得起我,看见我一天一天长大,也一天一天帮我长大,他(她)们一天一天老了,上了年纪,还记得起我。正如我长大后,无论走到多远,哪怕走到天之涯、地之角,也记得住他(她)们,忘不了他(她)们对我的好,忘不了他(她)们对我的恩…… 

未成年的狗一天要拉三次,成年的狗一天拉1-2次,我早上趁天不亮捡第一遍;太阳落山前捡第二遍,每天比别人起得早,每天捡狗屎选的地方比别人准,每天比别人捡得多。

江南春早,寒暑易节。我淋着春天的毛毛雨,晒着夏天的辣辣日,蒙着秋天的浓浓雾,冒着冬天的霰霰雪,365天,雷打不动。我捡的狗屎多,捡的狗屎成色、质量好,我挣的工分多,慢慢地我超过了村里的哥哥们。

“不到三尺高的幺崽,这么能干!”

“长大了那还得了……”

哥哥们纳闷,有的不服气,有的指指点点,有的疯言疯语,有的不再观望,打定主意,想跟踪我,看我到底有什么来头,看我到底有什么本事。

都是喝村头井水长大的,乡里乡亲的,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更何况我也没有什么独门绝技,只不过我起得早,贪得黑,下得苦,霸得蛮,耐得烦。

我毫无保留地带着哥哥们走遍一个个狗多、屎多的地方,刚开始,哥哥们不太相信,不相信大人搞不过小孩。去的地方多了,哥哥们尝到了甜头,每次跟着我,跟定我,一般都会满载而归。他们都信得过我,也佩服我,大多数哥哥也主动帮我挑上一程,帮我减轻些负担。我也很感激哥哥们,从不怠慢他们,也从不欺骗他们,他们也愿意跟着我捡狗屎。在那个年代,回想起来,我们都一起长大,都一起玩耍,都一起高兴,都一起出汗……那滋味伴着我一生一世,就像我离开家乡有多远,也不敢背对故乡,忘记故乡,忘记家园……

也有个别哥哥不够意思,耍些花花肠子。我每次把他们带到狗多、屎多的地方,他们欺负我人小个子小,斗不过他们。他们狡黠刁钻,一把把我掇到一边。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这一堆,那一堆狗屎,全是我一个人发现的……都不要过来捡。”

“谁敢过来,我打断他的腿!”

个别哥哥既耍横又耍赖,我陪不起躲得起。

吃一堑,长一智。我在慢慢长大,我也在慢慢观察周围的人,周围的事儿。后来,我慢慢地想明白了,我打心里很感激个别偏激、自私,甚至有些古里古怪的哥哥,正是他们出现在我的童年,让我从小就看得清人世间的真真假假,看得清人世间的正面和背面,从而省去很多麻烦和苦恼。那些虚头巴脑的家伙,我长大后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对待他们,我仍然不诋毁,不怀疑,不伤害他们,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和人格的平视,同常人一样的对待。因为,我明白,尊重人是我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教养。人世间,无所谓吃亏不吃亏,也许你今天吃了一点小亏,以后就不会吃大亏。“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因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终有回报,我相信,在生命的长河里,时间会验得出一切真伪虚实。 

随着我一天一天长大,捡的狗屎一天一天增多,哥哥改邪归正,也不好意思再偷奸取巧,也发狠老老实实的捡起狗屎来。他戒了赌,戒了玩,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真是三勤带一懒,弟弟带哥哥,带出一个好哥哥……”

街坊隔壁邻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时不时发些感慨,我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夸赞我的言语,我丝毫没有沾沾自喜,更没有飘起来,我还是我,一天一天老老实实,扎扎实实捡狗屎。天不亮起床,饿着肚子捡第一次,交生产队过完秤后,再吃早饭上学,下午放学,接着捡第二次。书照样读,狗屎照样捡,一样都没有耽误。

我们俩兄弟团结一致,其利断金,一年到头可以挣三千多个工分,年底既多分到了大米,也分到了翘首期望无数年的肥猪肉,因为我们家再也不是超支户了。

从此,我们家再也不用一日三餐吃红薯了,那东西吃多了,吃伤了,吃怕了,吃到烧心、反胃,窝不出屎……多年后,我到城市生活,每每看见大人小孩大快朵颐狂吃红薯的场面,我的胃都在条件反射似的排斥,都在痉挛,都在反胃。红薯曾救过我们的命,但也伤过我们的心。从此,我们一家人都对红薯既爱又恨。人世间,有些事情,好生奇怪,想彻底搞明白,那是难上加难呵。 

公元1981年,分田到户,我和哥哥捡狗屎的劲头更足了,虽然不用记工分,但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庄稼一枝花,全靠糞当家”呀。

我们俩兄弟捡的狗屎多,爹种田种地的劲头大,当年,我们家的粮食吃不完了,地里的蔬菜也吃不完了。

那个年代,种田种地不兴化肥,不靠化肥,全靠农家肥、草籽肥等糞肥、绿肥,庄稼长得好,不招虫,土地也不板结,大米、蔬菜吃得津津有味。

爹爹一月搭棚种番茄;二月育辣椒;三月下瓜秧;四月种瓜豆;五月撒苋菜;六月播花椰;七月种甘蓝;八月种白菜;九月种青菜;十月播乌塌;冬至收萝卜;小雪收白菜。一年下来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瓜菜满屋。

爹爹种的截把萝卜个大、樱红、肉脆,比任何水果都甘甜,吃得我们口齿留香。爹爹种的槟榔香芋炖煮出来色香味俱佳,比吃肉还香。爹爹种的茭白又白又嫩,素炒起来,能下两海碗米饭……

爹爹种了一辈子的田地,他对土地的感情跟对我们的感情是一样的;他对土地的熟悉,也像是对我们的熟悉是一样的。受惠于祖祖辈辈勤俭持家、耕读为本的家风家德,爹爹对土地、水、肥、牲畜、作物有一种虔诚、崇高的敬畏,他晓得这些东西是环环相扣、紧密相连的,像我们人类的手足骨肉一样,是万万分不开、割不断的。你对土地流过多少汗水,下过多少糞肥,土地会加倍回馈你丰硕的果实和收成。你懒只会图省事,光会撒化肥,甚至只会坐享其成,那土地也会加倍惩罚你,不仅收成少、味道差,土地的肥力会一年不如一年,土地的板结程度会一年比一年深。

“只会撒化肥种田,那是在种'卫生田’,会砸了子孙的饭碗的……”爹爹苦口婆心地告诫我们。 

爹爹不会讲什么大道理,只会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言传身教,教会我们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爱护自然、适应自然,然后才会净化自然、欣赏自然,享受自然的美好和馈赠。 

河山依旧,故园无恙,我的江南故人大多已作古。

天命之年的我,一次一次以梦为马,驰骋在旧的时光里,在旧的家园。现实或是梦境,我那朝思暮想、血脉相连、魂牵梦萦的家园,像一个偌大的纪念馆,时时刻刻处处提醒我记住它的过去、现在和我来。警醒我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写好人生的每一“撇”、每一“捺”。

我不能失去它;

我们人类也不能失去它;

它是我们人类共同的家园……

作者简介:魏学光,1970年9月出生,现供职于新疆吐鲁番市大数据中心,曾在省、市级刊物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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