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网瘾少年的三个谎言,终结了游戏和她的命 | 一张身份证

 为什么73 2022-05-11 发布于北京
原创 来林 戏局onStage 2022-05-10 20:15
收录于合集 #人间戏局 279个

图片
图片
图片
人各有各的活法,12岁的男孩唐宗启就是为了网吧而活着的。
他天天害怕父母发现他上网,最怕发现三次,因为他觉得前两次父母可能会一次打断他一条腿,第三次的时候他就只剩手可以断了。手断了,拿不了鼠标,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警方找到他时也想不通,他是如何和一桩家暴伤人案的女逃犯牵扯上关系的。
故事,还要从一张身份证讲起……
图片

这是个四省交界的县城。

2015年前,这个县城所在的市仅有一个“最”——“全省最穷”,除此之外毫无特点。2015年后,经过五年奋战,这个县城代表市,终于夺到了第二个“最”——“全省未成年人上网人数最多”。

2010年-2015年间,县城所有的网吧都设有后门。后门大多设在二楼,较简约的是类似消防队所设置的滑杆。严打期间,总能看到一批孩子从上面或跑、或跳、或摔下来,时间窘迫的情况下,经常出现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头上滑的情况。检查过后,孩子们再相互搀扶着拖着一条残腿回到网吧。

“未成年人禁止上网”是一项条例,也是网吧老板应尽的义务。但如若放弃这个群体,就意味着网吧的收益要减少70%,没有老板愿意放弃。好在监督并检查的多是当地的警务部门,花钱买关系成了一项业务,大家心知肚明,井水不犯河水。

上网检查是有征兆的,征兆很具象,分两个类别:一是不允许上网,二是3-10秒。

不允许上网是网吧老板事先得到了消息。流程详细:网吧老板有一个QQ群,成员是全城内所有网吧老板,还有一位“内部间谍”。警局要行动,“间谍”就会提前放风,网吧老板们收到消息,下放通知。五分钟后,网吧附近一公里找不到一个小孩。

3-10秒是突然出击。3-10秒是警察迈进网吧的那一刻网管给未成年人下机的时间,这取决于网管和警察的速度,接下来就取决于未成年人的速度——跑得有多快。

警察突然出击的原因有很多,口渴、缺烟、报销时有一笔款项对不上,唯独和未成年人没关系。懂事儿的老板,早在警察下楼前就在柜台上摆满了香烟饮料。做这事儿也有规矩,饮料瓶子可以帮忙拧开,但香烟万万不能拆开包装,毕竟谁也不知道一包烟会转到几个人的手上。

这时就没有再纠缠的必要,警车“呜呜”响着过去,孩子们听到指令,又默契地“呜呜”喊着涌进网吧。

在奶茶、网红泡面、网红串串等爆款产业还未出现时,县城有着一个说法,在学校旁边开一家三层楼装载200台电脑的网吧,三个月内就能回本,一年就能凑够两套房的全款。

2017年,《人民的名义》播出后,在这个县城,最惶恐的是网吧老板。

图片

唐宗启十二岁之前最怕的有两件事,一是父母发现他上网吧,二是因为父母发现他上网吧后他再也上不了网吧。人各有各的活法,唐宗启就是为了网吧而活着的。

唐宗启原先是个胖小子,10岁时体重飙到一百一十斤,他为了攒钱上网,拿早餐钱交换,半年下来硬是瘦了三十多斤,上体育课晕倒了四次。他有一个共同打游戏的同学,有次轮到两人早扫除,得比上课的同学提前到班,两人网瘾犯了,约好早起先到网吧玩一小时。隔天5点,同学来喊门,喊出的不是唐宗启,而是唐宗启他妈,他妈说唐宗启走了老大一会儿了,到了网吧,果然看到唐宗启在打游戏。网吧对唐宗启的影响就这么大。

唐宗启十二岁的某个星期天,做出了一个让同学惊叹甚至激动的举动:他请同学喝了瓶饮料。

一瓶饮料,不算什么钱,换算在成人视角,买不了卫生间里的三分之一瓷砖。但换算在孩子视角,就是一个小时的网费,一个小时自由支配梦想的时间。唐宗启热爱上网,但没钱,于是自然而然地抠。抠自然而然影响了性格,野蛮、小气、斤斤计较、无理不饶人。

所以说,这瓶饮料蕴含了太多太多。但同学想不了那么远,也说不了那么深,只能真诚地说:“你是俺爹。”

不仅如此,接下来同学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格外眼馋地看着唐宗启往一张身份证里充了五十块钱,办了会员,那眼神里带着羡慕与崇仰,就像看人拿着彩票单领奖一样。五十块钱,折算成网费是16个小时,将近一天一夜;折算成包宿是五天,甚至还有余足能买把心仪的武器装备。

更不要提那张金光闪闪的身份证,那是尊贵的象征,能延长上网时间的宝物。

上了机子,同学打眼一看,是个女人。他问唐宗启:“你不是不敢偷你妈的身份证吗?”

按理说凭空出现这么多喜事儿,唐宗启应该开心才是,但他情绪有些低落,不接同学的话茬,在游戏界面挑来挑去五六分钟,也没选择好玩哪个游戏。

同学看这架势,心里明白了,默默说了句:“还真是偷他妈的。”

这话被唐宗启听到了,他猛地抬头看看四周,确定安全后恶狠狠地小声对同学说:“你别我妈我妈的乱说,不是偷的。”

同学“啧啧”两下:“那你哪来的身份证和钱?还说不是偷你妈的。”

唐宗启变得更沉闷几分:“真不是,我借的。”又烦躁起来,“你别老提我妈,我瘆得慌,我连警察局都不怕,我就怕我妈。”

同学讪讪地笑了笑,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唐宗启又问:“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药店吗?”

图片

唐宗启第一次进警察局,是九岁,一个夏天的凌晨十二点半。

警察问他叫什么,唐宗启说叫罗继冰,父亲叫罗华,家住城南。警察上系统上查,确有其人。当然有,罗继冰是唐宗启发小的名字。

要家里电话,唐宗启说记不清,家庭住址,唐宗启说忘了;警察让唐宗启想,唐宗启从凌晨一点想到三点,想明白了,边哭边跟警察讲:“我爸妈死完了,我没家。”

三点半,网吧老板拿了两条玉溪来接他。被抓住的还有其他三个小孩,对唐宗启很佩服,仰着脸喊他大哥:“上个网吧,还把亲爹亲妈上死了。”

唐宗启说:“不能被我爹我妈抓住,抓住就完了。”

这话毫不夸张,唐宗启八岁时就被父母打了极其凶狠的一顿。父亲打他还蕴含着感情,踢打跺踹,有意偏离核心部件。母亲怒火攻心后就六亲不认,持着一节半径四厘米的空心钢棍,骑着一辆电动车,把嗷嗷大哭的唐宗启从街南头追到街北头,直到唐宗启满身淤青,钢棍断掉才算完。

挨打的理由是唐宗启和同伴到东沙河里游泳,两人中途出了矛盾,唐宗启水性好,按着同伴的头淹了两下水。这边同伴告了家长,那边等母亲气势冲冲地赶来时唐宗启还在扎猛子,若不是唐宗启跑得快,兴许他就永远留在了八岁夏天的水库当中。

挨打是跑不脱的,可母亲在这一点上分错了主次——打唐宗启的理由不是淹其他小孩子的头,而是下水游泳。

这种错误时常发生。还有一次在去年,电子通讯发展得如火如荼,唐宗启看着心痒,以一顿毒打外加语言暴力,胁迫同学偷了他家长的一部触屏半智能手机。几个星期后事情败露,同学领着家长来到唐宗启家里指认。物证人证俱在,害怕父母拳脚的唐宗启矢口否认,狡辩手机是同学借给自己玩的,但最终还是免不了一顿打。

孩子身体长得快,也更瓷实,心理发展当然也不落下风,这次出现了可察觉的抵抗行为,于是母亲打得更凶。理由却不是暴力、威胁、教唆,而是在本该学习的年纪偷懒玩手机。

唐宗启被母亲从晚上10点打到凌晨4点,一觉醒来额头滚烫。他十分虚弱,但反抗还在作祟,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恨那个同学,恨那个同学的家长,恨不得他们死全家。

父母对唐宗启严格到极端的管教并非凭空而来,这要追溯到唐宗启三岁前。他不是头胎,在他之前有一个哥哥。他出生时哥哥已经十二岁。他对三岁前的记忆还有一点印象,那是个下午,屋外暴雨,他坐在摇椅里,母亲在一旁纳鞋垫。

在那天之前,唐宗启父母对于孩子就像县城大多数男孩家长一样放纵,坚持“男孩子磕破脑袋才能长大”的观点。他哥哥的表现也很好,处事温和,待人有礼,装腔作势也只会模仿黑猫警长,父母很满意。直到那天他哥哥出了意外,被一垒伫立已久的围墙砸断了脖子,当场死亡。

意外的产生有不同的解释,虽然父母一直强调是围墙年久失修造成的悲剧,更多的人却说是因为他哥哥想要攀过墙头去偷院子里的枣子。只有一点不容置疑,在意外现场,父亲当场从哥哥兜里摸出一包烟来。

这股伤痛于是成为蛮横的力量。为了阻止悲剧重现,唐宗启开始被限制,但限制产生的效果是抵抗,最终结果是爆发。父母也常常说:“已经管不了你了。”

父母在县城开了一家洗衣店,店小,但临两个社区,平日工作很忙。所以,就像大老板巡检偏远分公司一样,只要面子工程做好,就会相安无事。也就是说,只要唐宗启扮好乖乖小子,父母的巴掌就不会落下来。就这样,唐宗启升入五年级时,已经有了一帮拜了把子的兄弟,一起尝试抽烟,看色情片的那种。

但他最怕的还是父母发现他上网。

他有个大他三岁的表哥,上网被家长抓住了,唐宗启的父母以此警告他,如果发现他去网吧,腿给他打断一条。他见识过母亲的厉害,学业让他有了换算概念,母亲的警示不是一锤定音的,而是持续流长的。他上一次网吧被发现,母亲就打断他一条腿,也就是说他只能付出两次上网吧被发现的代价。接着可能就要打断手。断条腿没什么,手如果断了,就拿不住鼠标了。与其这样不如去死。

唐宗启的价值观已经和网吧合二为一,不罕见,网吧里多是这样的人。后来长大的人就说:“我们都是在冒着生命危险玩游戏。”

图片

孙庆龙出网吧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

他手里攥着一瓶饮料,裤兜里还有一包烟,沉沉地叹了口气。烟和饮料都是老板给的,老板站在门口,边跟民警握手边憨厚地笑:“今天系统维护,影响各位警官工作了。”

孙庆龙下午两点就到了市里。他没想到这个被四个省份包围的县城是这样贫瘠,县城没有修建火车站,大巴两个小时一趟,好不容易上了车,还要忍受堵车的困扰。一趟40公里的旅程,他坐了两个半小时。

到了县城,当地民警已经在车站等候多时。上了车,一名看着比他小的民警敬了支烟,孙庆龙看看烟,又看看民警,感到诧异。一个连高速公路都没开通的县城,当地民警居然能抽档次这么高的烟。民警看出了他的疑惑,开玩笑似地说:“老哥,别嫌烟次,待会带你整两包好烟抽。”

进了城区,眼前的景象让他大跌眼镜。两边街道的广告牌上,最多出现的后缀是“网吧”,距离学校附近的街道,网吧的数量竟然比饭馆还要多。他又感到诧异,问前面的那个民警:“你们这里人还挺时髦的,开这么多家网吧。”

民警笑笑:“就这,申请开网吧的还不少呢!”

诧异继而变成苦闷,只凭眼下数到的网吧,他的工作量就不可想象了。

孙庆龙落脚后就跟着民警往网吧赶,一连找了十几家网吧,不是“系统维护”就是“卫生管理”,好不容易有营业的网吧,人也少得可怜。顾客倒是出奇地配合,都把身份证提前放在桌面上,看到民警进来,往外推了推,意思是不要打搅他们玩游戏。

孙庆龙看了旁边的民警一眼,说:“你们跟商户的关系很融洽嘛。”

民警赔着笑脸,挠着头:“军民鱼水情嘛!”

图片

孙庆龙做了五年警察,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事。

半个月前,他管辖的社区出了一场纠纷。“纠纷”,他愿意这样形容。

一名男子长期家暴自己的老婆,被家暴的女人报了几次警,但处理多是批评教育。大家对这事儿都有一种“以和为贵”的逻辑关系,又充斥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思想,每次老民警都要花费半小时的时间来劝。最后男子脾气下去,女子心软,闹完又继续肩并肩走出去。

最近的一次,两人又闹到警察局,女人被男人打肿了脸,眼睛充血,嘴角也烂了一块。理由是男人不满女人让其晾衣服的唠叨,还有菜放多了盐。老民警认为这种事不值当做笔录,劝了一阵,俩人像往常一样,火气下去,重归于好。

谁知两人出警局没两小时,民警又接到报案电话,这次是男人,他声嘶力竭地重复着:“杀人啦!”

后来男人交代,两人回家没多久又吵了架,他打了女人两巴掌,没想到女人居然拿出了水果刀,给了男人两刀。一刀在脸上,鼻子和嘴唇被划出了个口子,笔直,像条脸部界限;一刀在肚子上,避开了重要器官,但捅得深入,已经构成重伤。

男人报案前,女人就已经跑了。孙庆龙调查发现,女人跑得很匆促,身上带的钱不多,穿着拖鞋,手机也没带,估计跑不远。

女人人际关系简单,家人和朋友都在本地,看记录信息,连县也没出去过。孙庆龙和同事在县城周边搜索,找女人有可能去到的地方,找了近十天,一无所获。重心发生转移,孙庆龙开始到县城周边水库调查,综合情况考量下,他认为女人有可能已经自杀了。

新线索出现是前一天。公安部门反映情况,该女子的身份证在某县城的一家网吧里使用过,该县距离本县四百多公里,令孙庆龙吃惊不已。据调查,女子在该县没有熟人,没有人际关系,女人的身份证在该县出现,背后的含义极有可能是一场漫无目的地逃窜。实话说,孙庆龙觉得找到女人的希望渺茫。

县城在邻省,即使是夫妻,致人重伤,也成了刑事案件。上级指派孙庆龙和另一个老民警过去,协同当地调查。老民警所里还有要事处理,孙庆龙便先到了这个县城。

图片

女人使用身份证的网吧是一个商铺,上下三层,一层二层是连排电脑,约有50台,三楼是几平方米的微型包间。每层都有一个隐蔽的后门,常年打开。网吧内设有监控,但从没使用过,对此网吧给出的理由是“耗电”。但孙庆龙并不十分惊讶,因为他到这里之前已经走访了十几家网吧,没有一家网吧是开启监控的。

说罢,一旁的民警笑了。民警这一笑,老板也笑了。孙庆龙莫名其妙地看两人一眼,在一旁砍着怪的中年男人也笑了,他喃喃自语:“开着摄像头,警官口渴了怎么办?”看孙庆龙看着他,又装作蛮横地说:“小孩来上网,还开着监控,那是保留违法证据。”

调出上网记录,时间是下午3点-7点。孙庆龙觉得邪乎。按理来说女子犯了罪,藏声匿踪逃到陌生县城,应该要分外小心才是;但跑到网吧公开信息上网,还整整4个小时,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难在网吧是统一联网,关机后所有信息都无法查询,给老板看女人的照片,认不出来;询问有关身份证持有人的信息,也含糊其辞地说忘了。

有位民警看出了老板的顾虑,把老板拉到一旁,说了两句话,不一会走过来,对孙庆龙说:“上网的,应该是个小孩。”

图片

黄素云从床上爬下去,趴在地上往前爬,爬到水桶旁,用舀子喝了口水。

呛到了,她用手捂住嘴,身体一阵颤动,她的指甲盖揿入肉里,脸狠狠地往地下钻,泪冒了出来,疼的。

黄素云捅伤王伟前被他踹了好几脚,踹在腰上,疼,像骨头碎了,碎块扎着肉的疼。现在越来越严重了,她已经直不起身子了。

床头上,有十几道刻画的痕迹,黄素云数了数,十七天。

黄素云想不起是怎么和王伟结婚的了,倒是对结婚前的经历十分清晰:她上完高中,到县城的一个织布厂打工,她总会偷边角料回去让母亲做毛衣。她年轻,身材好,长相漂亮,喜欢穿紧身裤,水晶凉鞋是白色的,蝴蝶结也是白色的。她的刘海要遮住眉毛,厚厚的,像个帽子。她喜欢快乐男声里的魏晨,也喜欢陈翔。她的日记本里有明信片和歌词,她最喜欢的一句是“我以为我的温柔,能给你整个宇宙”。

第一次恋爱也是在那时谈的,男朋友骑着电动车载着她去吃炒面,她加辣椒油,男朋友加醋。男朋友是个浪漫的人,有次他让黄素云替他加醋,黄素云下手没轻重,倒了一小瓶,搅拌完,一碗炒面成了汤面。但男朋友还是吃了,一口不剩。

他对黄素云讲:“以后我只吃你的醋。”

然后黄素云就结婚了。一切突然得像她临睡前还在嘱咐母亲织的毛衣上要有一个玫瑰花,一觉起来,她就成了王伟的妻子。理想和浪漫全没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破坏。

王伟家庭富裕,是个大学生,在县城的一所机构里当任中层。他是个要强的人,看重面子,但活着与生活却只靠一时脑热。为了保护面子,做什么事他最先想得不是如何开展,而是失败后为自己找什么借口。

在黄素云身上,体现最多的是家暴。

他的借口多是黄素云之前加醋的那个男朋友,指责黄素云是个脏女人,把第一次献给了陌生男人,然后黄素云就挨打,打过之后还要向王伟忏悔,说自己一辈子对不起王伟。

她的脸上伤痕不断,不敢上班,她觉得委屈,被丈夫打了,受指点的居然是她。回趟娘家,被弟弟说成“青面兽杨志”,母亲也安慰她:“对王伟好一点。”

黄素云结婚晚,23岁,这个年纪在当地和寡妇没区别。她和王伟过了4年,27岁,挨打理由变成了生不出孩子,更加频繁,且手段愈来愈烈。

她报过警,这时民警就不是民警,成了过来人,总说“两口子有啥过不去”、“慢慢就好了”。然后她被劝回家,然后下一次被打得更狠。

图片

那天她捅了王伟,捅不是生气,是怕,怕自己被王伟打死。她慌不择路,拿了家里七百二十六块钱,从她在的县城走到另一个县城,走了一夜,拖鞋底都被磨烂了。

在路上可以拦下城运大巴,她随便去了一个地方,下车买了双凉鞋,鞋身透明,一眼就能看到她红肿又黢黑的脚。她又随便买了一个地方,到了再买另一个地方,出边界了,到了邻省,太疼了,腰不行了,实在走不动了。她停在了一个县城,往最偏僻的地方赶。

不能是农村,农村人数固定,互相认识,新面孔肯定会引起怀疑,只能选择荒郊僻岭。

黄素云运气不错,她现在住的这间屋子是个废弃的土房,在一处树林的最深处,树木生长得毫无规律,四周杂草丛生,渺无人迹,连只狗也没有。

屋里生活设施还在,屋外有个拉水井,早前她还能自己打水,现在连坐起来都不可能了。

好在有个男孩发现了她,男孩说房子是他爷爷生前的住处,男孩承诺会替她保守秘密,帮她买些食物,勉强度日。

她背上的伤男孩替她看过,一块区域已经黑了,摸上去能摸到凸起的骨头。肯定是坐车时太颠簸,又加重了,她想。

她不敢去医院,男孩替她买了红花油,刚才刚刚抹上去。凉凉的,凉的心安。

那个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呀。他今年上六年级,个头长得顶高。他说他在县城上学,但爷爷去世后,老家只剩奶奶一个人。他怕奶奶孤独,每周都会来陪着奶奶过一个周末。黄素云不禁感慨,像这样懂礼貌、会孝顺人的孩子已经不多见了。

她记得男孩发现她的时候,她很慌张。说来也奇怪,一路上碰到那么多同龄人,始终没有说个知心话的机会,反倒面对一个孩子就把前后因果说出来了。

那时她的腰伤就已经很严重了,站起来疼痛难捱,使不上力气,更不要说蹲下了。那时她正趴在地下刨坑,听见声音,抬起头,一个男孩的脸就出现窗户外面。

她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和那孩子说完家暴前后之后,哭成了泪人。而身体仍是挺着,抽动也小心翼翼。腰伤在每一次的细微震颤下都会回报数万倍的疼痛,哭竟也成了折磨人的事。

那孩子来扶她,他的动作格外小心谨慎。当黄素云的目光可以和那孩子正视时,她看到孩子的脸上有着两道清晰的泪痕。一股巨大的感情催使她将身体扳正。她忍着刺痛,像慢放一样缓缓将手臂展开三分之一,尽量睁着眼睛,说:“小,让姨抱抱。”

床的一侧有个凹下去的土坑,那是她和那个孩子加工而成的厕所。

她爬过去,咬紧牙翻了个身,使身体仰着,往前蠕动。她用手往下褪褪裤子,再用脚把裤子蹬下去,使屁股对着土坑。她在裤子上系了两捆绳子,裤子肥大,方便完毕后可以借着绳子把裤子提上来。

她的身体必须绷直,额头上渗着汗,她望着床头的痕迹,“十七天”,又默念了一遍。她想起她才27岁,女人一生中最值钱的光阴就这样在这间破旧腐朽的屋子里匆匆掠过。

她正视前方,看到布满蜘蛛网的木头梁子,想到了死。

图片

唐宗启捡到了一个女人。

他每周都有回老家的习惯。前一年爷爷去世后,老家只剩奶奶一人。他倒不是和奶奶关系亲密,而是在奶奶家,奶奶不会干涉他,他可以晚上彻夜不归,到网吧打通宵。

唐宗启每周五周六晚上去网吧包宿,6点结束,睡一觉起来中午12点,下午的安排成了难事。为了熬过时间,他常选一把木棍,把自己幻想成某个游戏里的角色,到村最后面的树林里打草。

树林从古到此都是荒废的,大桦树分散地生长着,大约十亩地。树林内部杂草丛生,属于为数不多的公共区域。以往村里人摘了玉米,玉米秸没地放,就当成柴火,堆在到树林里的一间小屋外面。后来出现了机器,直接把玉米秸打碎了当养料,更没人来树林了。

那间小屋唐宗启不知道是谁的,两间房间,一个客厅,屋外有个烧火的大锅,已经裂了。从他第一次进入这个树林开始,小屋就一直是荒废的。

那天是周六,唐宗启一如往常到树林打草。到了小屋外,发现拉水井旁边的地上湿了一片。他战战兢兢往里走,透过碎玻璃看,看到一个女人正趴在屋里刨坑。

女人的姿势很诡异。她趴着,头挺得很直,像乌龟高高翘起了自己的脑袋。她的手肘完全贴着地面,只用手部关节,一点一点地往外挖,看起来就很吃力。

唐宗启敲了敲窗户,提高音量给自己壮胆:“谁啊?!”

女人比唐宗启还惊恐,她的身体往唐宗启的方向一挪,又立即绷紧,头像被往外拽一样挺得老高,眼泪从闭紧的眼睛中迸出来,后来唐宗启才知道是因为她疼。

这个女人姓黄,说一口外地话,边哭边说,说被老公打了,跑到这里避避难。

这是一间颇有年代感的屋子,三根圆木梁子,横贯在床的最上方;土墙,仔细看能看到碎麦秸,床头上贴着一张极度破损发黄的1998年的尿素日历;墙角有粪便,不知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已经风干,唐宗启幻想着把那坨屎掰断,听它酥脆的响声。

唐宗启在三块砖头上坐了半个小时,不停地搓手,在女人悲泣的痛哭中和他生硬的安慰中,对眼前的事懂了个大概。

但唐宗启毕竟是个孩子,女人说的那些片段他无法从成年人的角度充分吸收并理解。听着女人叙述的每次暴力,他只能努力在脑海中描绘,努力融入场景,接着又把自己代入,然后他想到了《神庙逃亡》这个游戏。

女人正在被丈夫追打的时候,神庙逃亡的主角也正在逼仄的小路间蹿来蹿去,身后正跟着那个庞然大物。阻挡主角通行的弯道、树枝与障碍物,就是女人的母亲、同事与警察,主角偶尔能得到一些功能胶囊,使其无敌或步履轻盈,那些在现实中就是车、钱和他。但致命的是,神庙逃亡是一个挑战性游戏,很难跑到终点,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终点。

女人慌乱,唐宗启也慌乱;女人紧张,唐宗启也紧张。主角跑得越来越快,周遭的树木以更迅速的速度掠过。他已经融入了进去,呼吸间隔缓慢,时不时还会屏住气息,手攥成拳状,大拇指指甲掐着食指内侧。

唐宗启在每一次叙述的停顿中发觉怪物离他愈来愈近了,急得屁股来回挪动着位置。那个主角早已变成了他,他沿着那条破败不堪的小道跑着,两旁都是自己熟悉的景观,跑过了河,跑过了树林,跑过了化工厂,他甚至出了汗。他回头看,那个怪物在不知不觉中蜕变成了人样,那人拿着一根空心钢棍,脚下的鞋子还有一个小洞,染了的头发又长出了新发,黄黄的发尖就就像被火烧焦了一样。

那是他妈。

唐宗启差一点叫出声来,呼吸声越来越重,不停地催促女人:“然后呢?”

然后,身后的人把他扑倒了,拳脚和棍棒同时打了下去……叙述戛然而止,而画面还在继续。

两个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两个人以一声叹息结束。等唐宗启意识到,眼泪已经掉在了衣服上,洇湿了一小片。

唐宗启那时还不知道这种时刻可以用感同身受或共情来形容。他扶女人从地上起来,眼泪仍在打转,有股情绪在心里积压着,无处发泄。女人看到了,她转过来身体,呲牙咧嘴地向唐宗启张开手臂,请求抱一抱。唐宗启往前走了一步,想了一刻,又退了回去,眼睛盯着自己的脚看。

男孩爱逞强,唐宗启也不例外。眼前这女人虽落魄又羸弱,但长得还算好看,又楚楚可怜。女人的柔弱激发了他尚未成熟的男子气概,唐宗启攥攥拳头,撒了第一个谎:这地方是他爷爷的地,爷爷去世了,让她随便住。

“黄姨,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会再有别人知道。”他拍着胸脯保证。

黄姨腰上有伤,唐宗启替她揭开一看,乌黑乌黑的,轻轻摸一摸,黑都染到了手上,黏黏的,是血。肉感觉像被汤泡久了的面条一样,都润了,味道也不好闻,像积攒了好几个月的脑油味。

唐宗启答应照顾黄姨,替她收拾了一会,把坑刨深,又跑回家拿了十几个馒头和一碗咸豆子送来。

图片

黄姨伤得不轻,躺到床上就很难再起来了。他们聊了很长时间的天,一直聊到天色渐晚,唐宗启马上就要到网吧奋战的时间。

或许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人认真听他说话的原因,唐宗启和黄姨聊得绘声绘色,聊美食,聊游戏,聊明星,原先觉得索然无味的话题在这刻也变得有了不同的味道。

唐宗启更是喜欢黄姨那渊博的知识量,她居然还知道cs,这是他得意的领域,也是他乐意向女性展现的领域。女生愿意听男生讲游戏,男生就会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唐宗启是这么觉得的。

他毫不吝啬地向黄姨输送新的游戏世界,新的游戏机制,游戏装备,游戏地图无不详尽。黄姨也听得有滋有味,甚至还会抛出几个“炸弹爆炸了人不就都死了怎么还有胜利这一说”这样的可笑问题。但这更能发挥唐宗启的专业性,他激动坏了,以手作枪,吐沫纷飞,把黄姨逗得哈哈大笑。

他梳理剧情,人类世界的第三次世界大战,连世界观都扯了出来。他恨不得把黄姨背到网吧,让她亲眼见识一下他的英姿飒爽。一个孩子就在这时尝到了满足是什么感觉。十分简单,在他说出某个事件时,有人能恰好能接上他的点,这就是他想要的满足。

天黑了,唐宗启要回家了。黄姨忽然想到什么,她让唐宗启翻翻外套的口袋,一把钥匙,几张车票,一张身份证,一百二十五块钱。她让唐宗启替她买点食品和药物,剩下的钱当唐宗启的跑腿费。“随便买点就行,剩下的钱给你,没钱了姨再去取。”黄姨笑着对唐宗启说。

唐宗启晚上故意早去了会儿,找到熟悉的药店,但已经关门了。没办法,只能先去网吧通宵,吃了桶心心念念的泡面,加了两根火腿肠和一颗卤蛋。

通宵上完,唐宗启在前台看了一会,买了二十包五毛的干脆面。

唐宗启临给黄姨送东西前,在家里煮了四个鸡蛋,又把橱柜里昨天吃剩的猪肉拿塑料袋装了起来。奶奶家里有红花油,但被用了不少,也已经落尘,包装灰蒙蒙一片。他先拿毛巾把红花油前前后后擦了一遍,又翻找到风油精,倒了一些,颜色不对,又往里添水,接着大力摇晃,拧紧盖子,看起来崭新无异。

到了小屋,他替黄姨打了两桶水,把便坑又加深了些,然后道别回家。

走到一半,唐宗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折返回去。没走一半,又掉了头,急匆匆回家,翻找出一个旧暖壶和破水壶。他回到小屋,打水,烧水,给暖壶灌了满满一壶后,又给水壶注水,再次烧开晾着。然后他把热水倒在舀子里面,放在床旁边,说:“黄姨,你喝点开水,老喝生水对身体不好。”

最后,他又屋前屋后巡视了一趟,看到屋外堆积着大量的干秸,又回屋把火星踩灭:“小心点火嗷黄姨,别失火了。”

黄姨一一应道,然后问:“小,你下午回家吗?”

唐宗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先跟同学去上网。”

黄姨皱了皱眉:“你这孩子,不好好学习,才多大就上网吧。”

唐宗启意识到说错话了,急忙说:“没有,我每个星期就这么一次。”他又紧张地补充一句,“俺妈知道。”

黄姨显然是看出了端倪,她眯着的眼睛使唐宗启有些胆怯,她拉长声调说:“真的?”

唐宗启肯定地说:“真的。”

“那等我好了,我自己去找你妈问问。”黄姨笑着说。

图片

离开的路上,他从兜里掏出了张身份证,黄姨的。

拍的也没早几年,但照片里的女人跟现在可谓是天差地别。他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心情变好了许多,凭空冒出句话:“真不容易。”

他拿着黄姨的身份证开了会员,冲了五十块钱,还用一瓶饮料让同学喊了句“爸爸”。但这些让他在平常无比期待的事居然也唤不起他的兴致。唐宗启满脑子里都是和黄姨的对话。

这个女人,如果真的找到了他的妈妈说了那些话,他挨打倒还好,但一定再也玩不了游戏了。不让唐宗启玩游戏,比让他死还难受。

“大人怎么都这么恶毒呢?”他在心里默默说。

这时,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个好点子,他问同学:“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药店吗?”

同学噗嗤笑了,说:“还说你不是偷你妈的,你找药店干什么?”

唐宗启没兴趣跟他闹,叹了口气,说:“没啥。”又说,“你说,《虹猫蓝兔七侠传》里那个哑巴药真的有吗?”

同学想了想,说:“有吧。我那时看了个电影,奶牛都能吃哑药呢。你想干啥?”

唐宗启也想了想,说:“知道了。没事。”

图片

进展不算顺利。

据网吧老板的描述,该名小孩个子一米七五左右,大约在10-17岁之间,是某个学校的学生,因为和他一起来的小孩说了句“七班的……”

小孩一米七五的个头孙庆龙还能理解,但10-17岁这个年纪线索相差极大,很难锁定调查范围。当天孙庆龙就梳理本市各县的报案警情,查找是否有孩子失踪。整理出来,没有一丝有用的线索。

孙庆龙又想到老板所描述的相差极大的年纪范围,又把有案底的已经辍学的未成年人调查了一番,仍旧毫无收获。

隔天,孙庆龙就协同当地警方到各小学、初高中学校调查,锁定五年级至高一阶段。县城的学校不多,警方先从距离网吧近的学校摸查,找了一上午,没有符合特征的人员。一位初中教师得知了情况,立刻说警方找错了方向:“小孩胆小,上网怕爸妈知道,肯定会跑距离学校远的地方上网。“

孙庆龙觉得有理,下午选择靠近城边的几所学校摸查。临近放学点时,终于有位同学反映:听同学说过同班的同学捡了一张身份证。

孙庆龙找到了那个同学A,连问了几个问题,均被男孩否定。孙庆龙又拉来同学指认,同学说是另一个同学B告诉他的,同学A和同学B上周星期天一起去上了网。

孙庆龙又找到同学B,没想到同学B也一口否认,不仅否认见过同学A拿着陌生身份证上网,还否认自己曾经上过网。说那些话只是吹牛逼,并且强调说的不是捡到了身份证,而是偷了自己妈妈的身份证。

孙庆龙又摆出一副审讯的架势,用严肃的口吻审问两个同学。同学B被逼问急了,开始哭,但仍说不是。同学A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炬,毫不畏惧,每问出一句便大声地否认不是。孙庆龙敲了敲他的头,问:“你不服吗?”

同学A终于把眼垂下去了,他嘟囔了一句:“服你,不服他。”

孙庆龙问:“谁?”

同学A指向替他们带路的男孩,忽然爆发了一声怒骂:“看你妈了个巴子看!我操你妈,看我撕不撕烂你的嘴!说我的谎话!”然后彻底大哭。

那同学低下了头,有点发现自己犯错的意思瞄着孙庆龙。

孙庆龙心里有虑,他把希望寄托在网吧老板身上,待放学后,他就接同学AB去往网吧,让老板指认。不过平时若想让这两个孩子帮忙,哪怕只是到网吧走一遭,也有一套流程需要走。但孙庆龙不想等了,便把这个协助当作请求,说会给孩子的父母打一个电话,说明情况。

没想到两个孩子前一秒答应得痛快,一说给父母打电话,立马不干了,“不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就去。”

孙庆龙问及原因,两个孩子低下头,眼泪就要流出来,同学A嗫嚅着说:“我妈不让我去网吧,去网吧就要挨揍。”

两个提起网吧就胆战心惊的孩子,怎么可能跟逃犯扯上关系?

图片

到了网吧,老板答复得更明确:“不是。”

孙庆龙啧了一声,说:“仔细看看。”

老板毫不迟疑:“真不是。”

有位民警拍了拍柜台:“老板,你看清楚,人命关天!”

老板也恼了,面无惧色,句句铿锵有力:“说了不是就不是!我是说小孩,十六七八也是个小孩,让这么小的小孩来上网我不要命了?你们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他瞄了孙庆龙一眼,叹口气,“我说的那个虽然小,但长得老成,最起码也得是个高中生。当时屋里暗,我看着像个成年人,还怀疑是不是拿了他对象的身份证呢!”

孙庆龙和老板对视了几秒,点点头,扭头走了。

送两个孩子回去后,孙庆龙和一名民警在车上抽烟,民警问:“你觉得这老板说的可信吗?”

孙庆龙想了想,说:“他那网吧肯定有小孩上过网,但看他说的那话,应该不是这俩小孩。再说看那小孩探头探脑的样,也不像出入网吧的样子。”

民警点点头,还没说话,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孙庆龙纳闷,问他笑啥,民警说:“说句不中听的老哥,要都像你这么实诚,人你根本抓不到。你说这俩孩子不是我信,但你再找几个小孩过来,基本上都是这副模样。”

晚上十点过,老板娘来接夜班。最近警察查案,人少得可怜,来上网的顾客加起来一双手都不到。老板拉老板娘到柜台,偷偷说:“日他妈,警察又来了,还带俩小孩,差点没把我吓死。”声音又小了下去,“一个娘们,瘦得跟鸡毛掸子一样,能有啥事儿?他们是找回去了立功了,咱这一辈子的买卖……”

老板娘打断他:“人不是说不追究吗?”

老板脸色一变,声音又小一个分贝:“他们说不追究,抓到人了可就翻脸不认账了,再说他们不追究有啥用,教育局、工商局可不答应,本还没回呢,我可不想淌这趟浑水!”

老板娘“咝”了一下:“那……是那个孩子吗?”

“是。”

图片

那孩子姓龙,叫炘南,真是个好名字。

黄素云和王伟结婚4年,没有孩子,原因不在于两个人的生育问题,而是每天一粒的避孕药。

她不想生孩子。让孩子出生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里,是对孩子的不公平,况且她也怕孩子长大后,成了王伟的翻版。

但黄素云对孩子还是有渴望的,养一个像龙炘南这样的孩子,善良,责任心强,有主观意识,年轻轻轻就分得清是非善恶,背后要付出多少家教,她不敢想象。

龙炘南对他很好。她给龙炘南的那一百块钱,是她最后的钱了。龙炘南很聪明,看出了她的窘迫,又很善良,没有因此拆穿她;他用行动说明,给她买了十五包干脆面,既顶饱又实惠,以此能让日子能坚持得久一点。

屋子常年闲置,成了老鼠的根据地,每天晚上好几双眼睛提溜转,看得黄素云发毛。龙炘南便为她从家里拿了老鼠药,蘸湿馒头,放在各个角落,老鼠果然少多了。

涂了红花油之后,她的腰伤好了不少,虽然还是直不起来,但已经不疼了,能更快速地移动。唯一缺点就是麻麻的,味道也不好闻,说不出是药水的味道还是伤口的味道。

她的心情也好多了。那孩子给她带了一本灶神的小册子,里面印刷了许多经史。她平下心来读,读了好多遍,发现这世界上的所有事都能用八个字来概括,“事有因果,物有轮回”。既是因果关系,又串联了人的宿命。

屋里没电,晚上黑得手指头戳进眼里也感受不到。蝉在鸣叫,像低功率高转速的马达,置身其中,感觉树林站起来了,正在走路。

她想回家了,想离婚,想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以后肯定不能再婚了,这在家乡人眼里是耻辱柱,杀老公,没人敢要她。

她想到了自首。王伟死不了,自己应该可以争个防卫过当。坐完牢,大不了离开家,再来这里。她可以重新开始,上班,租房,买房,买车,还能认龙炘南做个干儿子。

干儿子说喜欢游戏,她就给他买台电脑,但不能放纵,得有时间规划,干儿子自己心里有权衡,他自己会做得很好。

她得带着干儿子去吃肯德基,汉堡,啥味儿的啊,她还没吃过,估计干儿子也没吃过。她要自己咬一口,假装难吃,然后看着干儿子毫不嫌弃地吞下去。好吃的谁不想多吃点,就是想找个做母亲的感觉。哈哈,想到这黄素云笑了,她仿佛看到干儿子瘫坐在椅子上,幸福地说:“妈,我明天还想吃。”

那天她和龙炘南聊了好长时间的天,这孩子蛮有趣的,喜欢看动作片,喜欢打游戏,喜欢听音乐,喜欢美女帅哥,就是有点自恋,老是觉得自个比明星帅,但有自信不是坏事儿,况且她也这样觉得。

能看出来这孩子对游戏有点着迷了。连贯的肢体动作,就能看出他打了很久游戏,说游戏时那激动的语速,仿佛正在解说一场比赛。男孩爱玩是天性,但不能影响到了学业,她这样嗲怪他,他“嗯嗯”地应着,手脚不停,继续表演着切枪、换枪、上子弹的动作。

那天周日,他一大早就来了,头上布满了霜,像在外面跑了一整夜似的。他体贴地拿来暖壶,还像个小大人一样叮嘱她,使她真的感受到了几分依赖感。有一瞬间,她觉得龙炘南就是自己的孩子,他们就如平常母子一样,进行了一场平淡又温馨的对话。

但当她问龙炘南上网吧时,她看出了龙炘南在撒谎。这也正常,孩子长到这个年纪,肯定有了叛逆心理,只要多加教育,便没什么事。

这一周黄素云想了不少事,也想通了不少事,事儿一顺,她的心境和前些天远不相同,精神也好了不少。

她想写下一句话,找了半天没找到笔,最后只能在心里不断地默念,以确保自己不会忘记:“有了期待,人就能活下去。”

图片

周五晚上龙炘南又来了,给她带了几个馒头,给茅坑注了注土,还看了看黄素云的伤势,担心地说:“姨,明天我再给你带一瓶。”

黄素云打心里喜欢这个男孩,她想让龙炘南扶着自己坐起来,尝试了几遍,又开始疼,根本坐不住。她只能躺着摸摸龙炘南的头,让他拿走桌子上剩的二十多块钱,“买点好吃的,过几天等姨能动了,再给你买。”

龙炘南点点头,但没拿钱,他说:“黄姨,我这里还有。”

他站了一会,环顾了一圈屋子,说:“姨,我找大夫问了,大夫说你这病得养着,起码得两三个月。你就在这别走了,我一会把屋子给你围上,让人找不着你,等养好了再走。”

黄素云感动地点点头,说:“好孩子,你妈能有你这么个儿子,真是上辈子的福分。”

龙炘南低下头,没回复。坐下,又站起来,看地上脏了,从外面找了几根树枝拼在一起,扫了个地。

黄素云看得真切,眼眶湿了。如果龙炘南没说这些话,她在两个选择面前还犹豫不决。但现在她想通了,为了龙炘南,这个干儿子她认定了。

黄素云咳了咳,温柔地说:“小,你回家了帮我报个警吧。”

龙炘南听到这话后表现得有些慌张,突然变得支支吾吾的,两只手反锁着,右手扣着左手手心。黄素云问:“怎么了小?有什么事跟姨说。”

龙炘南抬起头,掉了几滴泪:“我叔是不是个胖子,长头发,往后梳,眼睛旁边有个痣?”

黄素云听到后瞪直了眼,下意识想要坐起来,又是一阵刺痛:“你咋知道?”

“他来找你了。”

图片

唐宗启从网吧回家后,心跳得厉害,急得一夜没睡着。

虽然网吧老板和同学都配合了他,为的是一个“未成年人禁止上网”的规定,但他的网络账号、游戏账号不会说谎。他倒不担心警察发现,他担心的是被父母发现。

他完全不在乎警察、黄素云,抑或网吧老板的指认,如果这件事能在父母不知道的前提下进行,他很乐意把黄素云以及全部的经过讲出来。但这些事情,哪怕被其中的一点被父母知道,要承受何种的暴力和辱骂他不敢想象。

那是沁入内心的恐惧,漆黑,深不见底,且不停跌落。

第二天他回了学校,找到班里一起上网的男同学,开了个小会。他说警察正在查未成年上网,昨天他已经把警察应付了过去,但应付过去不代表警察不会再查,他们的账号就是证据。如果被警察发现,父母也肯定会知道。

这群孩子现在上六年级,跟唐宗启的处境一样,父母对于网络游戏均为明令禁止,如果被发现,同样少不了一顿毒打。

唐宗启选出了两个相对安全的同学,凑了十块钱,把大家的所有网络账号都交给他们,“等中午放学后去网吧把东西都注销了,注销不了就把好友删光。”

下午,行动的两个同学传来捷报,不止是自己的账号内容,连在其他同学社交空间里的留言也被清理干净了。唐宗启松了口气。

在保证了同班同学的口供后,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定因素,黄素云。

图片

唐宗启告诉黄素云自己的名字叫龙炘南,这是他撒的第二个谎。龙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元素,炘南是某个电视剧里的男主角的名字。

周五放学后他便直奔老家,赶去黄素云住的那间小屋里。屋里经过五天的封闭,简直臭味熏天,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臭味,以往他没有闻到过的臭味。

黄素云身上的衣服沾了不知名液体,又布满了泥,看上去像条被脱了一半鳞片的鱼,勉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唐宗启突然想起,半年前,他揍了一条狗,用碎掉的瓷砖在狗的鼻子上划了一个口子。狗被拴着,无法跑,趴在地上呻吟。他看到这一幕又怜爱起来,恍若幡然醒悟,变得通透,甚至怨恨自己,想要补偿于它,无条件地对它好。

他莫名觉得黄素云现在看他的样子,就像当初那条狗一样。

他有点矛盾,把这件事说出来,黄素云有可能不会替他保守秘密;悄悄把身份证放回去,警察之后一定会问起网吧这件事,线索又指向他。

唐宗启把屋子里外逛了两圈,琢磨这事儿该怎么办。

他忽然想到,警察来他们这里找黄素云,是因为有人拿着她的身份证来上网,而这个人正是自己。如今距离警察找到他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但在找黄素云上警方没一点进度,这就说明,除了他谁也不知道黄素云在哪儿。而他已经把自己的账号信息全部删除,所以他只要确保黄素云不出门就行了,更何况她的身上本来就有伤,哪儿都去不了。

只是唯一惋惜的是,黄素云的身份证,他再也用不了了,未来几个月有可能也不能再去上网。想到这儿唐宗启不免又产生了恨,恨过警察恨黄素云,恨过黄素云恨揭发他的同学,然后是自己的父母。如果父母给他买了电脑,那就不会出现这么一摊事儿。

让黄素云留在这里很简单。他只要把屋子好好伪装一下,便可万事大吉。

于是唐宗启临时编造了一个十分合理的瞎话。但瞬间就有一道闪电击透了他,黄素云竟拒绝了他的提议,选择了报警。

唐宗启的脑瓜转得确实快,他急中生智,想到了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把黄素云最怕的boss搬了出来。

唐宗启没想到,这是他撒的最后一个谎。

他想利用这个谎话让黄素云离开这里,无论去哪,只要永远不被找到,不说出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就好。

他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不是装的,因为眼泪霎时就流了下来。

他说他会为黄素云搞定路费,甚至会将黄素云亲自抱上汽车,等未来他长大了,会帮黄素云打回去,养她一辈子。这些话是真心实意的,他的脑海里又涌现了两个人被追打的场面。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他站着,手脚颤抖,哭到说不出话来。

他甚至在想,只要黄素云答应他离开这里,他就再也不去网吧了。他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承诺一遍,会好好读书,会孝敬父母,会远离网吧……哪怕现在黄素云让他落魄到成为那只狗,他也会照做。

只要她能放过他。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画面,他就在这个床上,胳膊被反绑着,母亲持着一把钢棍,面目狰狞地打量着他,他想找父亲,没找到,父亲已经对他失望了。母亲不打他,就这样定定地望着。他说他不去上网了,去上学,母亲却说他哪儿都别想去,他就像黄素云一样待着就行了。他又想到了几年前,他母亲在殴打他的时候说:“你再给我找事,我就让你找唐宗杰!”

唐宗杰是他的哥哥,母亲总爱威胁他,或许她觉得那样会让他通透,能迅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他知道那些话都是假的,但他不想再听到了。

黄素云哭得更凶,然后她把唐宗启的两个计划都给否了。首先她还是要求报警,其次她想认唐宗启当干儿子,希望在明天入狱之前,能够见唐宗启的母亲一面。

唐宗启几乎到了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他没有阅历,没出过远门,没见过奔腾的火车,两个星期前,他的世界只在家、学校、网吧这个直径不超过十公里的范围,他也只拥有这三样东西。如今,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可以把这些毫不费力地摧毁。

他想起他周末的晚上骑着电瓶车奔赴网吧的情景,村子的小道没有路灯,油门拧到最大,断断续续的游戏主题曲被他唱出来,一股可抵挡一切的狂热跟着他穿越黑暗。网吧,24号机,烟雾缠绕,一颗榴弹炮炸在基地里,旁边的高中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句:“我操。你怎么这么牛逼。”

唐宗启想起了这些时刻,他愿意牺牲手脚来保留的时刻。他一次又一次骑行在那条劣质的柏油小道上,四周是黑茫茫的田野,荒无人迹。但他并不害怕,他以让人惊愕的勇气奔赴,连骨头都在跟着油门使劲儿。

可这些马上就要结束了,或者说正在慢慢消逝,那些闪光点倏然幻灭,只剩黑暗。

他的哭完全变成了恳求,他给黄素云跪在了地上,六个响头,磕得窗棂颤响,他嚎啕着:“你快走吧!我求求你了!”

黄素云挣扎着从床上摔了下来,仿佛一个被日光晒了千年的木头摔在了地上。她用足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身体翻转过来,她一步一步地爬,哭得快要崩溃了,已经成了一种沙哑瘆人的猫叫声。

“好儿子,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她用那颤抖的手轻抚着唐宗启的头发,“好儿子,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日头已经暗了下去,起风了,树林发出呼啸声。唐宗启任由黄素云抱着,他又出现了那个画面,他记得,他逃避母亲的追击时,慌不择路地跑起来,听到的也是这个声响。

唐宗启出门前,已经想好了。

之前他的这两个计划哪个能实施,哪个更稳妥,他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这两个计划都不能用了,要用另一个计划。

他在路上构思着细节,落日西沉,斑驳的树影照在土路上,无比萧瑟,像游戏里的场景,于是他暗示自己:“权当这是一场游戏。”

走上大路,他又折返了回去。他推开门,黄姨正在翻看那本小册子。他走到床边,展开双手,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姨,抱抱我吧。”

唐宗启回到家也是哭,他继续给自己打气:“这是一场游戏。”

已经天黑了,不能再犹豫了。

唐宗启等到晚上十点,给奶奶说去同村的孩子家睡觉。

他推出车子,关上门,往相反的地方骑。

图片

孙庆龙在同学家里找到唐宗启时,距离唐宗启出门四个小时不到。

当时唐宗启和同学还没睡,正在屋里打游戏。孙庆龙把唐宗启带下楼时,唐宗启突然说了一句:“不是我的号。”

理性来说,孙庆龙的业务能力不强。

几天前,他把全县城的学校都找遍了。没有,不但没有,还没有未成年人上网的情况。好像那些出现在网吧里的未成年人,都是外县来的人。

他又辗转各宾馆、住宅区、车站,本地的民警找得都有些烦了,时不时向他暗示:“或许这娘们已经跑了。”

孙庆龙一向认为自己直觉很准,他也觉得黄素云已经跑了。

他给老民警打电话,说了两种想法。第一种有可能黄素云已经回家了,在异省登录身份证,可能只是为了混淆视听,说不定更大的阴谋已经在酝酿了。

第二种或许老板的确看错了,来上网的人不是小孩,正是成年人。黄素云年纪不大,长相过得去,很容易就能找个相好的投奔。如果按照这个推理,到陌生县刷身份证,很多说话都说得过去。

老民警找人找得烦了,直接说:“要在你那,别再让她跑了,两口子有啥过不去的,你给他说,'王伟已经原谅她了’,劝劝得了。再找不到,就先回来吧。”

但他坚持认为黄素云或许比他们想象的更有心机,跑这么远一点消息也没泄露,反而上了四个小时的网,这事儿从常规上来讲不太可能。

图片

周五晚上,10点半过,他正在洗澡,手机忽然响了。

停了,接着响,一直打了三个。他身体往上一抽,裸着身子跑过去,来电显示是当地民警:“我们这有个村失火了,灭了火后发现里面有个人,已经烧死了。有可能是你要找的那个。”

这间屋子在一个村庄的最后面,被一片树林包裹,好在附近没有什么居民,除了屋里的人外,没有其他伤亡。

村长说这个屋最早是一个鳏夫的,鳏夫去世后屋子就常年废弃,没电,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能上这里来。之前村民把这里当作仓库,把砍下来的玉米秸靠着屋子堆着,现场观察来看,这也是引发火灾的原因。

屋里被烧得惨不忍睹,其中一间房梁都烧透了,木头焦脆,随时有倒下来的危险。屋里的人是个女人,躺在床上,被褥烧光了,人也被烧得面目全非。

孙庆龙进入现场,屋里的桌子烧散架了,几个馒头烧成了石头,在床头柜上,有几块已经烧得发黑的方便面。屋外传来喊叫声,孙庆龙急忙出了里屋,在屋子的正门处,有民警发现了一张身份证,它被压在两块砖头的下面。

身份证上的人,正是黄素云。

他们调查村里的人员信息后,立马就发现了唐宗启。找到人时已是凌晨3点,夜已入眠,警车没有开警铃,周遭寂静,街灯都应景地暗了下去。

孙庆龙和唐宗启坐在后排,唐宗启一直看着窗外,眼睛眨得很慢,像是在思考事情,又像是困了。

孙庆龙拍了拍他,问:“身份证也是你用的?”

唐宗启转过头,看了孙庆龙一眼,又低了下去。虽然睁着,但孙庆龙看不到他的眼睛。

孙庆龙突然想到从某处看到的一句话:“他们是孩子,对未知的事情充满恐惧,这种恐惧无可比拟。于是他们行动,试图化解、抵制,或从源头消除。哪怕这种行为是极端的,极端到要牺牲一条生命,要让另一个人的想法与信念荡然无存。”

孙庆龙发现:不择手段,也是人类成长与进化的一部分。

图片

几个小时之前,黄素云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光了。

之前27年的人生里,她遭受歧视、家暴、误解,但都没有这一次哭的伤心绝望。

当龙炘南说出要她在这里继续躲藏时,她就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孩子固然人生阅历浅,伪装和演示的能力也差,她实在没想到,龙炘南这个孩子,会为了自己甘愿承受如此大的难过和秘密。

当她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从床上摔下来时,她的心里已经早于身体碎了一地。她眼睁睁地看着龙炘南跪在地上,清晰有力地磕了六个头。这六个头把她也磕得头晕眼花,仿佛天塌了一样。

她艰难地爬过去,去抱龙炘南的头,因为腰不听使唤,她把龙炘南也弄趴在了地上。

黄素云轻轻拍着龙炘南的头,由衷感到这一切像一场梦一样。

龙炘南离开了,几分钟后又回来,他站在她面前,眼泪掉落,像前一次她向他索要拥抱那样展开了手臂。她想起身,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了。她愧疚地落了两滴泪,对龙炘南说:“小,我只能躺着抱你了。”

龙炘南俯下身,双手抄过黄素云的背部,身体用力地贴近。黄素云哽咽地说:“等我好了,我就来认你做干儿子。”

拥抱持续了半分钟,龙炘南站起来,擦了擦眼泪,转身离去。

图片

黄素云躺了片刻,把纠缠的思绪理清,又想到王伟。这一次她很果决,她要自首,承担法律责任,与王伟离婚。

王伟来找她了,这让她实在意想不到。她一路从家乡走来没有泄露过身份,尽量隐藏行踪,即使被发现,找到她的也不应该是王伟。

黄素云猛地一震,寒意顶上心头,他的出现,说明他极有可能买通了警察。

王伟来找她的理由,肯定不是劝她回家好好过日子那么简单。王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在女人面前丢了面子,是给祖上蒙羞的事。黄素云衡量的清楚,上次捅王伟,是王伟放低了警备,这次如果被他找到,生死难料。

她因为捅了王伟潜逃,肯定有了刑事责任,和王伟离婚,王伟定也不会同意,于是又是一场漫长的官司和纠纷。

她不怕蹲监狱、不怕被王伟报复,只愿能在一切尘埃落定时离开王伟。但王伟会让她离开吗?王伟会轻易放过她吗?

她的心境又发生了变化。

她祖辈务农,家里没人脉,没钱,王伟既然能买通警察,那也能买通法院。即使她付出了代价,在监狱得到了应得的后果,那之后呢?王伟会折磨她,会把她逼疯,会使她的生活再次陷入永无明日的境地。这是个死题,只有永远循环下去的小数点,没有终点的解答。

即使她能够忍受折磨,在漆黑无底的地狱里陪着王伟生活下去,然后呢?她会生孩子吗?如果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呢?如果孩子成为王伟的另一个发泄对象呢?

还有龙炘南,这个让人心疼的孩子,会得到王伟的报复吗?

她不敢再想了,她不想龙炘南出现哪怕一丁点的意外。

她最舍不得龙炘南,虽然才见了几面,但他确实是为自己着想的孩子。他的纠结、难过、担心、因害怕而扣手的小动作,都是为了黄素云。

这是时隔几年来她觉得唯一值得记住的事情。

虽然充满恐惧和不安,在一间面积狭小的土屋里,她的形象落魄,宛若鬼魂,但她觉得,这段日子比日记本上的红字歌词还要美好。

刚刚拥抱龙炘南的时候,她很想许诺他些什么,一顿美食、一台电脑、一双白蓝相间的运动鞋。她迫切地想把这些承诺说出来,或者能神秘地从背后掏出一个礼物送给那孩子。她想要对他好,但她什么也没有。

黄素云想起刚刚步入社会的那段日子,她很年轻,爱打扮自己,每周五锁定某个台看综艺。那时综艺刚刚起步,没有更多的生活实录,选手的信息曝光度对比如今是小巫见大巫,要想了解一个人,只能从为数不多的几秒镜头中臆想,为其注入更鲜活的特质。

她结婚后仍旧保持这种习惯,有次她和朋友跑到县城买海报,她买了一张她最喜欢的明星的艺术照。海报里明星抱着膝盖,头顶打下一道白光,眼神黯淡。她忽然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朋友用手搓着她的肩膀,惶恐地问她怎么了。

她说:“我过得也不好。”

这是黄素云的“特异功能”,她能从一张照片或一个人的表情上看到背后的面貌。很久以来,她都认为她的所感所想是某人的真实意境,相当于读懂心灵,她能看到所有人的真实遭遇。

后来她才发现并非这样,她只是通过引起她感同身受的场景进行情绪表现,虚构剧情,映射自己的思想。她读了本书,书上说,这种行为其实是自我慰藉。

想到这她笑了,她一直没能扔掉这个习惯,并且所针对的都是负面情绪,甚至成了机械性的程序,无法停止,无法丢弃。网络用语出现后,她得到一种更具象的说法:比惨。

但龙炘南是个例外。

黄素云见到他之后,想的都是未来。是两个人吃一个汉堡,是她和龙炘南的家人一起吃饭,是她为龙炘南布置电脑时,龙炘南的手舞足蹈;是她开着车带着龙炘南到四处游玩,到一个场景拍下一张照片的美妙;是龙炘南因为琐事幼稚的抱怨,小脸上填满了礼貌的隐忍。

四年来,她每日每夜地做梦,常是些不好的事儿,已经经历的或尚未发生的悲剧在脑海里循环上映。

她有很多次想要自尽,冲动又随着留恋被瞬间冲垮。她有时候总会想,27年间她活成了另一个样子,没了爱情,没了亲情,友情也在无数次的想念中悄然离去,直到再也想不起来。27年间,她活得一文不值,毫无希望,是龙炘南给了她希望。

她不想了,爬下床,找了块小块砖头,在那本日历上写:“小,不用给姨买药了,姨请你吃肯德基。”

黄素云把那张纸撕下来,用馒头压在桌子上。她又摸摸口袋,一分钱也没了。她看到了那双水晶凉鞋,拿过来,放在日历的旁边,37码,就穿了几次,可以给孩子的妈妈。

做完这件事,黄素云爬到门口,找到老鼠药,攥在手里。

她先是把老鼠药扔到了床上,再用双手撑着,往床上爬。

她爬了上去,把床上剩的几包干脆面放在床头柜上,按照颜色摆好;她用手梳了梳头发,上衣的扣子扣紧,裤子上的土掸下去。

做完这些,就没什么要做了。

黄素云叹口气,望着头顶的木头梁子,把那瓶老鼠药喝了下去。

一个小时后,唐宗启在屋外点燃了玉米秸。

他望着火,像游戏人物出场前,必要经历的战前仪式。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