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意义：再读哈金

    英语单词“survive”起码有两层意思，一是谋生，也就是怎样活下去；二是生存，除了在物质世界生存外，也包括精神层面和情感层面，也是怎样活下去的问题。都是有关怎么个“活”法，所以两者之间的界限很模糊，意思的区别也变得微妙起来。

    哈金在一些访谈中回答“为什么写作”时，提到为了“survive”。这么多年来，很多人都喜欢引用这句话，说他写作是为了谋生。没错，为了谋生而写作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谋生问题解决之后为什么还继续写作呢？

    在美国定居，谋生确实是个大问题，尤其是大陆出来的留学生，在国内时工作都是由国家安排，读完研究生就一劳永逸了，用不着去想什么谋生问题。可是在美国，自由意味着没人管你（除非你犯法），你得自己找工作，你得考虑养家、买房子、积蓄、退休计划等一系列问题。自由也意味着你有多种选择，你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自己的生存方式。对于谋生，恐怕在移居他国之后，感慨更多，因为有过挣扎，有过选择。

    在吃穿不愁之后还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呢？有些追求恐怕在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时同样会困扰你，并不完全要等到吃饱穿暖之后才会去想。如果本来就没有什么追求，即使捡了一百万也不会去自寻烦恼。

    《华盛顿邮报》最近刊登了一篇哈金的回忆文章，文中谈到他来美国之前以及来美国后第一学期的情况，其中有这么一段：他在山东大学念美国文学研究生时，碰到耶鲁大学一位教授在中国进行初步面试，面试结束后问他“有什么问题吗？”他突然冒出一句“我不知道我在美国是否能survive。”一句话把“前途”给砸了，幸亏后来布蓝戴斯大学给了奖学金才到美国留学。

    同样是“survive”这个字，美国佬的反应怎么和后来中文读者的解读正好相反呢？耶鲁教授一脸惊讶的潜台词恐怕是，“如果录取肯定会给奖学金啦，居然还担心怎么生存，这人怎么精神这么脆弱？”

    无论是当初的面试还是后来接二连三的访谈，哈金都有口莫辩。“生活和学习可能都不成问题，但在异国他乡以什么为精神支柱呢？”或者“我长得壮，谋生不会有问题，但怎样活得有意义呢？”或者“找份工作是迟早的事，但以什么为生存的动力呢？”

    怎么说都说不清楚的，有些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想起哈金诗集《面对阴影》（Facing Shadows, 1996）中的一首诗，译成中文如下：

我醒来时——笑了
       
人们说我是个悲伤的人。
悲伤在这里是致命的疾病，
快乐才是成功的钥匙。 
如果你悲伤，你注定会失败——
你不能使老板高兴，
你的长脸不能吸引顾客，
几声叹气
足以让朋友们失望。

昨天下午我遇到潘，
一个越南人，曾经是将军，
坐了九年牢之后
来到这个国家。
如今他干清洁工，
总是躲避
过去的部下，
因为他们每个人
都比他过得好。
他告诉我，“悲哀
是一种奢侈。
我没有时间悲伤，
如果整天悲伤
就没法养家糊口。”

他的话令我羞愧，
尽管我早就听说
繁忙的蜜蜂不知道忧伤。
他让我觉得还算幸运，
有饭菜填饱肚子，
有书可读，
应该快乐和感激。

我哼着欢快的曲子回家。
妻子笑了，奇怪
我怎么突然变得轻松起来。
儿子跟着我在地板上跳来跳去，
笑啊，开心啊。

昨夜，
我在梦里参加一个晚会。
大厅里挂满了字画，
有许多欢声笑语。
我随意地漫步，
忽然看见你的笔迹
挂在空中，
像翅膀一样飘动。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转身
看见你坐在椅子上
一动不动，还是那张清瘦、无动于衷的脸，
只是那件蓝衣裳颜色变深了。
什么东西在我胸中咔嚓一下，
眼泪涌了出来。
诺言有什么用？
我许过诺，许过一百次了
但从来没有回去。无论我们到哪里，
原因都一样：
谋生，养家。
如果一首诗出现，那仅仅是
意外的幸运。

我胸口痛了几小时，
但我醒来时——笑了。

    比“谋生”或“生存”更困扰人的还有什么呢？“Survive”的第三层意思是活得更久。生命都是有限的，什么可以超越生命、比生命更久远呢？可以是作品，或者一种精神，一种信念，或是超越时间与前人或后人的一种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