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妖倚强，霸占为妻。是以无奈捱了一十三年，产下两个妖儿，尽是妖魔之种。论此真是败坏人伦，有伤风化，不当传书玷污；但恐女死之后，不显分明。……逆女百花羞再顿首顿首」 ——《西游记》第29回，百花羞公主致宝象国王书 -1- 「压寨夫人」是四大名著里一个常见的群体，西游里面有很多，水浒里也有不少。 所谓「压寨夫人」就是啸聚山林的大王从民间抢来（或者买来）的女子，逼做夫人。 之所以叫「压寨」，是大王们为了彰显自己不是流寇，而是有长期驻扎愿望的坐寇。 在古人的世界观里，结了婚才算稳定。有家业者有恒心，喽啰们娶不起老婆也就算了，但寨主至少要有个夫人，这样兄弟们才会死心塌地跟他干。 水浒里的压寨夫人身份各异，可高可低，高则如清风山知寨刘高的夫人，差点就被王英抓成压寨夫人。也有不少普通人家的良家妇女，比如周通要抢，被鲁智深路见不平的刘家庄小姐。  相比之下，西游记里的压寨夫人身份可就高贵多了，有宝象国的三公主百花羞，有朱紫国的金圣宫娘娘，有天竺国的三公主（只是囚禁，不算压寨夫人），当然也有被二师兄糟蹋的高老庄三小姐翠兰。 我们囫囵吞枣地看故事，总是把注意力放在悟空救师傅上，忘了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去营救公主和娘娘。这几天看了那些糟心的新闻，我突然好想知道：那些被解救回家的娘娘、公主们，后来过得还好吗？ 于是我又去翻了一下西游记，发现了很多细节。这些细节一点都不好玩，而是非常辛酸，甚至有点细思极恐。 西游虽然归类在浪漫主义小说，其实是真正的现实主义，里面很多细节，没经历过人间大风浪的人是写不出来的，不仅直指人心阴暗，而是阴暗的具体过程是怎样的。 -2- 先说结局不错的吧。 朱紫国有个金圣宫娘娘，被一个叫赛太岁的妖怪抓走了。这个赛太岁其实是菩萨的坐骑金毛吼。朱紫国王做太子的时候打猎闯了祸，按因果得受三年夫妻离散之灾。那天菩萨路过，这话被金毛吼听说了，于是私自下凡执行任务，把娘娘给抓走了。 这三年赛太岁对金圣宫娘娘还算客气，虽然吃得一般，饱受惊吓，但是至少没遭遇太多压迫。最关键的是，娘娘开了外挂，有位紫阳真人送给她一件紫霞衫，穿上之后如同遍身毒刺，谁碰谁手疼。因此赛太岁三年之间只能跟娘娘聊天，却一丝一毫碰不得。 这中间有一次，娘娘陪赛太岁喝酒，哄他说愿意行夫妻之实，只要把法宝交给自己，但是赛太岁一听要行夫妻之实，吓得赶紧跑，一口一个手疼。  赛太岁被降住之后，菩萨来收，孙悟空还不想放他，非要打他一顿，理由是「玷污了皇后，败俗伤风，怀伦乱法」。 孙悟空不知道赛太岁其实无法靠近娘娘吗？他当然知道。偷法宝是他和娘娘一起密谋的，这事他当然知道。 但为什么他还得跟菩萨反复强调玷污的事呢？因为他需要菩萨帮忙找个证人，为娘娘的清白作证。只把娘娘救回去不行，她跟妖精相处了三年，国王很有可能非常嫌弃，必须得证明娘娘的清白。 说完这段，悟空和娘娘回到朱紫国。国王冲上来拉娘娘的手，果然被神衣刺了。这是一次证明，算是物证。 虽然小说没表，但菩萨走后大概是去寻紫阳真人了。因为好巧不巧，国王被刺之后，紫阳真人立马就现身了，把送给娘娘神衣的事当着满朝文武说了一遍。这又是一次证明，算是人证。 有了人证物证，孙悟空才开始慢慢道来，最后「举国君臣内外，无一不感谢称赞。」 其实最开始满朝文武没有人对娘娘的遭遇表示同情，反而都在看热闹，甚至想看国王出丑：一个被妖怪糟蹋的娘娘，看你们怎么相处？ 如果不是孙悟空留了这么多心眼，娘娘就算完璧归国，闲言碎语还是会把她置于险地。哪天国王抹不开面子，娘娘还不是命悬一线吗？ 这么看来，孙悟空其实是个暖男（猴），在这个故事结尾，我们看到了一丝人性的光辉。 -3- 相比之下，高翠兰和百花羞的命运就要悲惨很多了。 我们都知道二师兄好色的毛病一直都没改。哪怕都到天竺了，看见月宫的霓裳仙子收玉兔，他竟然又想起当年和嫦娥的事，冲上去抱住，满口污言秽语。 跟他确有夫妻之实的高翠兰，他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悟空降住八戒，他也真心皈依，高小姐可以拥有自由身了。  其实不然，小说里的结局是这样的：
在唐长老眼里，八戒说的是闲话，但在我们普通人看来，这哪里是闲话，这是威胁：如果你敢让女儿改嫁，等我回来，你们就遭殃了。 换言之，即使八戒走了，高翠兰也一直活在他的阴影里。而从八戒每次出事都要分行李回高老庄的情节来看，他真不是开玩笑：如果发现高翠兰改嫁了，以他的性格，还指不定对高家做出什么事来。 为什么会这样？这涉及到一个关键问题：八戒和高翠兰到底是不是夫妻？ 这问题很有争议。按照高老头的描述，他家三个女儿，两个嫁人了，指望三女儿给家里招赘，这时候老猪找上门来，高老觉得他有力气能干活，也就把他招了（就是结亲了）。 后来他嫌八戒吃得太多，又面露凶相，就说八戒是妖怪，其实就是后悔了。 按照孙悟空的理解：只要让老猪写个「退亲文书」，这事就算完了。但是高老头不依不饶，非要让孙悟空把老猪当妖精除掉。 孙悟空这才发现，其实是高老头没理：人家老猪是天神下界，也没伤害高小姐，为什么非得难为人家？不过再一想，毕竟老猪是个「妖」，高老头怕他反攻倒算，想斩草除根也不无道理。 于是悟空搜肠刮肚想出一个说辞，对老猪说：「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三媒六证，又无些茶红酒礼」，意思是婚礼仪式不完整，程序不正义，所以这婚手续不全，不能算。当然，这明显也是强词夺理。 这就是为什么一直到最后八戒也没写退婚文书，还把高翠兰叫做「浑家」。在程序上，他们俩一直没离婚，还是夫妻。 高翠兰太可怜了，她余生大概率是闭门不出，在绝望和恐惧中度过的，等待着随时会落地的「另一只靴子」。 -4- 比高翠兰更惨的是宝象国公主百花羞。 她被黄袍怪掳走，深陷魔爪十三年。而她父亲宝象国王又是个昏君，君臣上下都是些无能之辈，从来没想过去寻找公主的下落，还自欺欺人地认为公主是跟人私奔了。 在这十三年里百花羞不仅和外界毫无消息可通，还不得不给黄袍怪生了两个孩子。尝试过逃跑，无奈深山老林容易迷路，妖怪法力又强，根本无法逃出魔掌。想要自杀，却担心父母再也无法获知真相，以为是她自己逃走的。无奈只能忍了人所不能忍。 相比于金圣娘娘，百花羞即使逃出魔掌，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她先是放走了唐僧，求唐长老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宝象国王，让他们派人来搭救自己。这说明她并不认同自己是黄袍怪的妻子，很想摆脱现在的处境，哪怕已经十三年了。 而这一次唐长老竟然出乎意料地细心，他担心「只恐日久年深，你父母不肯相认」。这个担心是有道理的，百花羞的情况比金圣宫娘娘的情况复杂很多，她和黄袍怪已有夫妻之实，很多家长会权当这个女儿丢了，根本不会再想相认。尤其是宝象国王这种一国之君。所谓无情最是帝王家，为了面子，这国王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过好在这宝象国王还算有人情味儿，求唐僧搭救女儿，甚至表示事成之后愿意跟唐僧共坐龙床，分享江山。 在黄袍怪面前，百花羞实际上一直在扮演妻子的角色，她也有本事让黄袍怪听她的话，为了她，黄袍怪甚至可以不吃唐僧肉。百花羞还对黄袍怪说过这样的话：「自从配了你，夫妻们欢会，到今不曾提起。」这话虽然不是真心，但至少在黄袍怪眼里，这符合事实。 正因为这点，孙悟空回来之后，一再地逼问公主：「如果他要打杀黄袍怪，你会不会于心不忍？」 他还一再地告诉公主：「你这样属于不孝：身体是父母所给，怎么能用来侍奉妖精？」这里面还有道德谴责。 这里面最难割舍的是两个孩子。小说里面这段过于残暴，电视剧选择略过了。 小说里大概的情节是：孙悟空回来之后，先把两个孩子抓住了。当时黄袍怪正在宝象国大殿上，孙悟空担心在大殿上打架会有朝臣受伤，于是他让八戒、沙僧把两个孩子摔死在大殿外，引黄袍怪出来打斗。而他自己则变作公主，在洞中等黄袍怪回来偷袭。 这个细节挺奇怪的。按理来说，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引黄袍怪出来，何必非得害了两个孩子？ 其实这又是悟空的障眼法，他真实目的是想让公主跟黄袍怪彻底斩断关系。虽然公主一再否认，自己绝不认黄袍怪是丈夫。但孙悟空还是不信，尤其是这两个孩子怎么办？其实黄袍怪真不是一般妖怪，他是二十八宿的奎木狼，根本不是妖，而是个神。孙悟空担心，万一公主后悔了怎么办？于是他自作主张帮公主做了这个决定。 也正是因为这样，百花羞回到宝象国才不会有人说闲话。事实上至少小说里，公主没有责怪孙悟空，还表示了感谢。 这个细节是作者的主张，他毕竟是古人，今人如何评判那是另外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在于：按照孙悟空的设想，百花羞的结局应该是「回朝见驾，别寻个佳偶，侍奉双亲到老」，这一切后来会实现吗？ -5- 多年之前读过一本书——《暴力之后的正义与和解》。书的内容一般，但这个书名让我大受震撼，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读小说、看剧总是更关注消灭暴力的过程，然而真正漫长、艰苦的工作是「之后的正义与和解」。 这个「和解」不是原谅罪行，而是与自己，与历史，与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和解，选择相信光明，相信未来。 那份报告想必大家也看了，实际上小花梅被卖了三次，在那几年里她没遇到过一个好人，哪怕逃出虎穴，又被遇到的人出卖了。现在她获救了，她还会相信有人会对她好吗？ 百花羞们并没有选择原谅，我们也不该要求他们原谅。相反，我们应该给她们一个与自己和解的空间，找回曾经丢失的美好。 1400年前的孙大圣们尽力了，或许没办法做得更好，但在今天，我们应该可以做到。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