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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传奇人生

 西山红 2022-05-12
父亲的传奇人生
文:西山旦红 

        很久一来都想绍介一下父亲。可真不知从何说起,因为说起我的父亲,那真是太复杂了。可以说,他就是一个传奇,一个多种传奇交错的传奇。
        他的出生就是传奇。
        虽然他被称八十七岁了,可他却至今不知道自己准确的出生年月,按照属狗的算应该是1934年,更奇的是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
         我的太公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爷爷,另一个是大爷爷。兄弟俩辛辛苦苦盖起了当时村里不错的小院子,还略有一点薄田和山。大爷爷有三个儿子,而奶奶只有两个女儿,其他有夭折的。那个年代没有儿子是要受到歧视的和欺负的。房子和田地都没人继承。族里几个大人商量了一个在那个年代非常普遍的决定——抱养一个儿子。于是,刚出生不久的我父亲就被抱进了我们的这个简陋的家。

        老两口对这个中年得来的宝贝儿子百般疼爱,让父亲完全没有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所有的知情人也绝口不提他的出生。过年过节、祭祖礼佛,族里对他一样待遇。直到父亲大学毕业,才有人神秘地透露这段秘史。父亲完全不能相信,这么爱护养育他的妈妈竟然不是亲生母亲!他曾多方留意,只要有一点线索就去打听寻找。有说是王村光抱来的,有说是巍山街头一个“卖婆”那里买来的,又说是某户富家小姐私生的,一直到爷爷奶奶临终,也没有确切的消息。

        虽然身世成谜,父亲对爷爷奶奶却一往情深。八十几岁的人,一谈起爷爷奶奶来就激动流泪,特别是我那小脚多病又坚强善良的奶奶,夜间做梦经常听他喊“姆妈姆妈”。

       他的经历也堪称传奇。
        童年虽然不宽裕,也没有吃过太多的饥寒之苦,身体却很单薄。上学开始就动荡不安了。因为林口村里没有学校,小学先后在象岗、练溪、楼西宅等多地读书。生活不安定,还要躲避日本飞机。所以小学几年是断断续续,初中考上北麓中学(巍山中学前身)。这时,已经临近解放了。
        东阳县城是49年5月8日解放的。其实在这以前,共产党的有关活动已经在东阳的有些地方和部门隐秘地开展了。在这年的春节回校上学以后,学校里的气氛已经有了一些改变。为中共地下组织工作的郑鸣雄老师在学校里对学生和周围农村秘密宣讲解放区、土改等新事物。教唱歌、贴传单是常用的手段。
        父亲从小喜欢唱唱跳跳,自然积极地参加了这些活动。周末回到家里,还向村里的小伙伴们教唱学校里刚学来的新歌曲,宣传新见闻。



        虽然县城已经解放,广大的乡村和山区的国民党残余势力还相当猖獗。 当得知父亲在北麓参加了共产党的活动后,他们派人威胁爷爷奶奶,扬言要把父亲的头割下来,挂在村口,还在周末伏击抓捕父亲。一天,父亲回家遇见两个大个子陌生人,他们凶狠地询问:“你就是岩水的儿子?”父亲机智地回答“不,我的父亲叫秉兰,你看我笠帽上不是写的“秉兰”么?”(爷爷名岩水,字秉兰)。这种危险的遭遇吓坏了老实巴交的爷爷,以致在田间劳作时常常会突然仰天长叹:好不容易中年得子,现在又生命不保,我这么辛苦劳动有什么用!
         就在危险逐渐袭来时,金华军分区文工团的一个小分队来到北麓。父亲经过反复思想斗争决定要跟着文工队走。这是49年的6-7月份的事儿,有郑铭雄老师送给这个得意学生的相片题字为证。按理说,此时15岁的应邦杰应该算“参加革命工作”了。可是,在办理离退休时,因为找不到相应的“物证”,只有那年11月4日部队发给军装的登记表为依据而被划定为“退休”。父亲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当时的同学、伙伴们享受离休待遇而无法改变。这是后话,更为传奇的还在后面。

        跟随文工队来到金华后,经过几个月的学习,父亲进入当时在金华的华东军政大学学习,不久到解放军廿四军文工团,辗转演出宣传。

        抗美援朝爆发,文工团解散,父亲作为志愿军被分配到216团机炮连担任文化教员,随着部队赴朝参战,经过艰苦的行军,经受了冰天雪地及严寒饥渴的磨练,冒着美军频繁的空袭轰炸,先后驻扎元山港、五音山和上甘岭附近的五圣山。
         在志愿军队伍中,父亲作为文化教员,其任务是教战士教识字、编剧本、排节目、写通讯报道。因条件艰苦,又吸入炮灰烟尘,不幸患病咯血,被迫住进战地医院休养。继而无奈回国。在战地休养所和后方部队休养团,他继续写剧本、作歌曲,组织伤病员和医护人员演出了许多小节目如《这就是美帝的和谈》、《王大妈探亲》等。成为休养伤病员和医护人员非常受欢迎的“小文教”。



        朝鲜战争胜利后,父亲转业回到家乡。先在巍山镇政府、巍山镇校、玉山区等地短时工作,后被分配至杭州制氧机厂,担任计划科科员。
        按说,杭氧这个大型国有企业,担任相对悠闲轻松的工作,应该很满足了。可父亲幼年埋藏的“求学梦”一直未曾泯灭。他报名参加职工业余夜校,硬是补学了初高中课程,考上了由苏联援建、条件优渥的哈尔滨工业大学。进大学后,获得学习动力的父亲,一边努力学习,一边发挥自己的文艺特长,兼任学生会文化部长等职务。两年不到,原来的肺病复发,再度吐血。于是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家治病。病愈后转学到浙江大学。所以是58年被哈工大录取,却于65年毕业于浙大。
       传奇还在继续。浙大毕业时,本来被分配在省城研究所的,却因延迟几天报到,被另一同学占先了一步。我的忠厚的父亲只得打起铺盖来到了位于金华乡下的一家新建“三线”企业汤溪齿轮机床厂。

        在这里,父亲是参与初建工厂特别是组建技术科、建设金相热处理工艺室的技术骨干。在这里,度过了“文革”的前五年。也是在这里,除了施展技术才干外,父亲的文艺特长得到了尽情的发挥。厂区附近的村镇都在大力开展配合政治形势的文艺宣传活动,排样板戏、编小节目小歌曲,父亲如鱼得水,“应师傅”在汤齿厂附近的上李、东祝、下伊、中央陈等农村被捧为“红人”。

         可是,传奇的人注定要经历更多的磨难。70年,当时的金华地委决策开展“夺钢大会战”,筹建金华地区钢铁厂。金相热处理专业的父亲肯定要被征用。领导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说“去”。于是打断了相对得意和稳定的工作和生活,来到了金华。
        最初的“钢铁厂”是在金华城内一座古老的宗祠式建筑里面开始干起来的。那里居然支起了炼钢炉,流出来钢水!很快新的钢铁厂在山嘴头的一片小丘陵上建了起来。为了钢厂的生产运作,父亲干过热处理、机械设计、分析检验甚至仓库管理。虽然由于文革干扰,产业调整,钢铁厂被迫停产,但作为筹建缔造者、技术骨干的个人,父亲的工作成绩不容抹煞。


        在金华干了10年,81年终于调回东阳,先后在拖拉机修配厂和机械厂工作,负责过技术工作、做过职工技术培训、总工会职校兼职,一直到94年办理退休。
        从大学到工厂到退休,结婚、四个儿子相继出生并成长、让他们大学毕业,结婚生子,曲折和传奇不断地在延续。
         2000年的正月十五,恰好是父亲的生日,也就在这一天,母亲带着一生的辛劳和不甘心离世而去。这给一个进入老年的缺乏生活自理技能的“知识分子”来说真是极大的打击。孤独而凌乱地生活了10多年,脑子越来越糊涂,2014年住进了福利院老年公寓。更不幸的是在2017年的9月,父亲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一直到今天还瘫痪在床,靠人服侍度日。

       传奇的经历造就了父亲复杂而又矛盾的个性。
       父亲从小崇拜历史名人、立志“做大事”。小学时就被朱自清的《匆匆》所感染,终身抹不去“珍惜时间”的情结。在父亲的心里,技术研究、发明创造、文学写作才是有意义的生活,而打牌钓鱼等休闲生活是“浪费时间”。但是,由于生活环境艰苦、工作岗位动荡多变,学习缺乏系统性完整性,大学修的热处理、机械设计等专业知识只能做些设备设计、改进优化工作,也不善于总结梳理、撰写论文,虽然辛苦劳作,却不能实现幼时“发明创造”梦想;对于文艺创作,热情很高,许多小剧本、歌曲等立意新颖,却没有遇到“贵人”、“知音”,一直只能快餐式的、应景应时的演出发表,终究也成不了“名人”、“大师”。
        由于经历曲折,健康原因,父亲屡次在人生的岔路口错过有利机遇。如果一开始在文工团干下去,至少可以成为一名不错的演员;如果留在部队,军衔、职务晋升也自然会有很多机会;复员后如果在条件优越的杭州一直干下去,做个国营大厂的科室干部,也可以丰衣足食;浙大这样的名牌大学毕业,如果及时赶上毕业分配报到,还可以在省级科研院所工作;即使在汤齿这样的国营大企业不走,至少工资职称等能得到稳定的提高;如果金华的钢铁厂、东阳的几个厂不倒闭改制,仍然会有稳定的生活。更大的脱漏是,如果按照他的实际参加工作时间填写各种履历表单,父亲完全可以享受“离休”待遇!
        命运就是这样与他开了不止一个玩笑,以至于落得今天这样的“企业退休高工”的地步。与他一起参加革命、一起参军、一起读大学、一起工作的一批批同事都比他享有更好地晚年 。由于一连串的不顺利,平时唉声叹气,到老年父亲的脾气特别急躁,不易沟通。作为晚辈,我们只能深感同情,没有别的办法。
        因为从小艰苦,工作后要负担年老的父母和四个儿子的生活,父亲养成了节省的习惯,甚至是“极端的节俭”:一张餐巾纸要分几份用、一个包装盒不舍得扔掉;衣服也尽量简朴;出门在外,连吃一碗面条都犹豫再三。我们请他饭店吃饭,他竟然当场训斥我们奢侈浪费。有年春节,为了买五斤瓜子,打听了好几家店铺,最后为了便宜几分钱,骑着自行车到义乌去买。记忆中,从来没有他自己叫过黄包车,更不用说打的了。
        如今,我们兄弟四个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我们的子女也都是博士硕士。可87岁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半身不能动弹,屎尿进食都需人服伺,记忆、表达能力已基本丧失。住院需要护工费,医保以外还有自负这么多的康复费用,父亲那点退休养老金完全无法支付,节衣缩食积攒的钱数即将耗尽。这还不是主要的,更为残忍的是,看着他一天天瘦弱下去,却不能为他做更多的事情。正像洪水即将把一座房子冲走,而我们却无能为力!父亲当年那英俊的面庞、激情的歌唱都到哪里去了?看着这消瘦羸弱的身躯,联想起他传奇复杂的以往,怎不令人感慨怜惜!

        我的父亲啊,我的老爸,按照物质生活去衡量,您的一生无法说是成功的,但在人格精神上,您是丰富饱满、高尚纯粹的。我们爱您,我们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自豪!     

                                  2020年6月,父亲节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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