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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明年这时候就整八十,他像一匹掉了牙、瘸了腿的老马,佝偻在马槽边,睁着一双混浊老眼,平视着槽外的世界。那平和的眼底,是否再现着曾经的生龙活虎? 若说父亲给我最大的影响是他那双手,那双粗实厚硬的手。印象中,并不多见父亲得闲来教育他的儿女们,偶尔有,就做一个动作:右手臂向前一伸,右手掌展平朝下,随即向上一翻,同时脖子一梗,操一口浓重的东北话开腔:“人呐,啥时都要这的,不要这的。”两个带有方言的“这(zhen四声)的(di四声)”,粗喇喇对自己动作加以解释。年少时对父亲这套言行,我不仅没有听进去,不以为然,甚至还嗤之以鼻:哼,这也是教育?土老冒!岁月无声,年过五旬,在我日渐繁杂的记忆中,父亲翻掌的动作不但没有被时光洪流冲走,反而被打磨淘洗得越发鲜亮,那并紧的“五指山”,那韧带被割伤第一节指节弯曲的中指,那手背上的青筋皱纹,那掌心朝下准备抓握的手势,在氤氲时光中轮廓分明,泛着褐黄肤色温暖而深沉的质感。悠悠岁月联手苦乐生活,把父亲的手掌打造成一幅油画馈赠给我。二十多岁时,我注目欣赏过一幅有名的肖像油画《父亲》,父亲的脸上皱纹纵横如黄土高原,面色黝黑发亮如晴空下厚土,端碗的右手虬结如枯藤,指甲缝里夹着黑泥巴。看着看着,我感觉那张脸叠印着另一张脸,乃至无数张脸,需要我用心去看,去仰视。不敢多看父亲这双手,看多了,就会产生疑问:这是手吗?这不是一副工具吗?宽手板差不多有小蒲扇大,厚硬平展高出手指,没有凹陷的手心,手掌纹路特别深。摸一把韧实实的,像牛皮革。粗硬的五指有藤条粗,指节粗大,指根处磨出厚厚一层老黄茧,手背褐黄的皮肤磨得泛白。这是一双苦难打磨的工具手。父亲是解放前1944年生人,十一岁丧父,随寡母投奔乡下舅舅。建国初期,百业待兴。1956年秋,父亲作为“大头顶”成为农业合作社里的“半拉子”社员,每天挣半个工分。割秆、扒棒、装车、捆秆、挑粪、翻地、撒种、扶犁、锄草、赶车,从秋收到春种,地里的活儿,不比成年劳动力少干。下工回家,还要帮寡母打水、砍柴、烧火、喂猪……少年红活圆实的手,就在这些周而复始的勤劳苦作中,长宽变粗见硬了,受伤时有发生,找点细土面弥住伤口没事一样,不耽误干活。繁重的活计中,年少的父亲都忘记这双手是血生肉长的,把它看成同锹镐一样铁打的工具。1962年,父亲年满十八岁,已是庄稼地里“老把式”了,每天能挣满工分,一年前,还被公社选进民兵连。这年冬,父亲应征入伍,成为一名军人。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苏关系紧张,国家需要大量担负军事工程保障任务的工程兵,父亲随队转战东北三省和内蒙古自治区,一双手不但实弹射击、武装攀登、格斗刺刀,而且打山洞,挖隧道,修防空洞,筑反修岭,炼就成钢筋铁骨的国防利器。1965年11月,内蒙古兴安盟伊尔施发生森林大火,父亲所在部队被紧急调派火场执行扑火任务。父亲和广大官兵站成人墙,操树条打火苗,举大镐刨隔离带,握铁锹挖土覆盖余火,顶着热浪冒着浓烟舍身救火,整整半个多月才扑灭山火。为庆祝胜利,首长特批全体官兵开进阿尔山天池,天池水几乎被泡黑了,“黑瞎子”似的官兵们才现回原形。1966年冬,在呼和浩特托克托县四海一地,军车运输紧急物资过河时灭火,父亲所在的连队官兵受命涉水推车前进。河水冰冷刺骨难以忍受,每前进一步都要排除冰碴子阻碍,父亲牙齿咬得“嘎噔”响也没松开推车的双手。上岸后,手脚都冻僵,失去了知觉。父亲咬牙挺着把手插入雪堆,反复摩擦揉搓,双手才慢慢舒缓过来。就在这次抢险中,父亲右手韧带被割伤,中指再也伸不直。谈及八年当兵经历,父亲言语间充满豪迈,艰苦奋斗的革命豪情和苦中作乐的英雄主义,又回到了他身上,他大手一挥:“咱当兵的人,那点艰难困苦都不算啥”。 “千磨万击还坚劲”,这是父亲永远穿在身上的“军装”。 1970年,父亲转业。按照国家政策,从这一年起,复员军人回原籍安置。因为父亲八年服役六年被评为“五好战士”,被优待安排落户城镇进厂工作,成为国有企业食品车间工人。他脱下军装换上工服,放下机枪,拿上模具,烤面包饼干、炸麻花江米条,烘月饼蛋糕,滚元宵芝麻球,酵酱油红腐乳,赶马车运冻货……他一双手比任何工具都灵巧都好用,身边眼前找不到他不会干的活,哪里需要哪里到,很快成了生产能手,年年拿回“先进生产工作者”奖状贴上墙。难怪父亲后来说,他一辈子干过的活儿顶别人几辈子干的,是啊,只他青壮年时期干的活儿,别人一辈子都干不完。不然父亲的手怎能那么皮糙肉厚呢?也许“熊掌”也不过如此强悍有力吧!父亲的手不好看,但很实用,手心的老茧分明写着八个大字: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上世纪九十年代,国有企业破产倒闭,父亲下岗失业。他回了一趟乡下老家。“你爸现在没工作有空了,一个兄弟家呆上一天,不也得五六天”,妈妈念叨着。第三天傍晚,父亲风尘仆仆进了家门。吃过饭,他从上衣兜里掏出钱,递给母亲说:“拿好。”母亲接过来,问道:“你回老家借钱去了?工作没了,但我们还没到借钱吃饭的地步。凭你这把手,还愁挣不到一碗饭钱。”父亲指着母亲手里的钱,大笑着说:“让你说着了,这钱就是凭自己挣的。这几天我回乡下,和老三搭手捣动一趟牛,挣钱比工资还多。下岗了,咱自谋出路!”父亲摩拳擦掌,一副大展身手的样子。他没有伸手等、靠、要国家发放失业救济金,他撸起袖子,迈开脚板,和三叔走村串屯相牛,买牛,赶集卖牛。父亲凭借青少年时期在生产队放牛喂牛时积累的经验,有看牛马牙口的好眼力,只要一只大手牵上牛鼻绳,另一只大手就稳赚不赔。下岗后,父亲靠贩牛供养三个儿女读完大中专院校。 父亲活到老干到老,就像他说的“手要闲了,人也就废了”。母亲年老体弱,耳聋眼花,洗衣做饭等家务活,乃至缝被子之类的针线活,都由父亲接手来干,他照顾老伴安享幸福的晚年,减少儿女的后顾之忧,一双大手老当益壮,撑起一个安稳的家。 一双茧手一生劳作,父亲信奉他这双手。只要得空,他就烧热水烫手,双手烫得充血了,才拿出来擦干。然后掰掰指肚,弯弯指节,拧拧手指,搓搓手心,剪剪指甲,修修老茧,接着父亲一边用食指挖上一块蛤蜊油,一边自言自语:“老伙计,跟我没少吃苦头,今天犒劳犒劳你,给你吃油吃足兴。”他把油脂抹在手背上,交换着手心搓手背,用蛤蜊油把手油得发亮,最后他举着一双手念叨:“老伙计,该舒坦就舒坦一会儿吧。”父亲抱着一双手,偎在炕头睡着了。睡醒就心满意足地操着手,找活儿干。父亲信奉一双手,敬仰一个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老百姓家过年时兴贴年画。我在小伙伴家的墙上见过抱着金红大鲤鱼的白胖娃娃,见过春兰秋菊夏荷冬梅四季图。我家的西墙上昂首挺立着身穿青衣长袍,手握红纸伞去安源的青年毛泽东,站立着天安门城楼上一身深黄中山装,朗声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开国大典上的毛泽东主席。我还同妈妈在镇里的新华书店买过一张名画:一架银白色大飞机前,周总理手捧鲜花,毛主席和朱德委员长一左一右围着他,三个人都笑容满面。依稀记得那幅画名是《迎接周总理访苏回来》。进入九十年代,大幅年画印上了光闪闪的金元宝、聚宝盆、成捆粉红的百元钞。父亲亲自去集市选画,拿回来坐北朝南贴在墙上的是毛主席半身像,妈妈打趣他:“你把咱家当成天安门城楼啦!” “天安门城楼远着呢,看不到。”父亲瓮声瓮气地说。于是,毛主席住我家,他老人家天天慈爱温和地望着我们吃饭、做作业、玩耍打闹。从小到大,我们姐弟坚信社会主义好,拥护共产党领导,爱戴国家领导人,和父亲贴革命伟人年画的习惯分不开。他以这种朴素专一的方式,潜移默化对他的儿女进行了爱党爱国教育,种下了又专又红的纯正基因。这是一位老兵退伍不褪色,离军不离党的忠诚担当和军人本色。2018年,中国退役军人事务部成立,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为烈属、军属和退役军人家庭悬挂光荣牌。父亲接到通知,受宠若惊地翻出入伍证、退伍证,不等我们陪伴,一个人去镇上军人事务所登记信息。回来兴奋地讲述遇见几位老兵一起叙旧的场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领回“光荣之家”牌匾,父亲没有张罗悬挂在门上。今年春节前,我打扫房间,发现牌匾被父亲珍藏在床头柜底格。这块套着红绸的黄匾不大,但在父亲心中,比金子还珍贵。我相信若有战,年迈父亲即使召未必能回,也同样热血沸腾着必胜信念。奉献国防,无尚荣光;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我骄傲,我是军人的后代!我自豪,我生长在军人家庭!年少不懂父亲,读懂已到中年。父亲的手,是他辛劳一生的缩影,是他勤奋自强的写照,是他最大的人生财富。他用翻掌的动作教诲儿女们:赤手空拳打下的江山,你们要用双手去守护!白云,小学教师,铁岭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发表于《沈阳晚报》《牛城晚报》《界首时讯报》《梁园报》《现代文学》杂志、《铁岭文艺》杂志、《诗意人生》杂志、《信阳文学》杂志、《新农业》杂志、《辽北文学》《辽宁教育》《铁岭家教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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