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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的虚无之花:论成婴的焰花诗和玫瑰诗

 置身于宁静 2022-05-13

1.《焰花》诗:看着我,这火焰,这虚无的躯体

焰花

成婴

有些身体的部件,散落在了别处
各个部位不均匀地吟唱
构成尤其端庄的歌,共依恋
无法安妥,贴地低回

甘愿低回,因而更破碎——
它的肉身苦恼吗,携带器质性夜晚
柔嫩的欢颜,摩挲天空新一片广寒
焰花,就是凌然粉碎红黄青绿

美的爆发,总是形式感十足的
生中赴死,委身于消逝的新生
别名“绚烂”
它在特殊的音质里慢语言说:
因为想要开到你的眼里
因为想要投入你的怀中

    焰花,这并不存在的花朵,这不可能的花朵。诗歌这一次的命名,指向一个并不存在的名字“焰花”,似乎诗歌也在取消自身。

    焰花,这不可能的花朵,勿需土壤,她只是开在空中。焰花,这空中唯一的花朵,却又并不属于天空,她从不占据什么位置,这无根的花朵,虚无之教的徽标,却有并不虚无的灿烂肉体。

    焰花,无根却并不虚无,因为其躯体之激烈,因为其热烈而短暂?

    焰花,这最为温暖的虚无之花,我们无法触及的花朵,也是我们无法采摘的花朵。

    面对焰花,这不可能的花朵,我们失去了所有可能用来形容自然花朵和人造花朵的术语,我们根本还没有发现描写焰花的语词。

    焰花,一直在等待,等待属于自己的词汇。

    但是这是虚无的等待,没有什么语词曾经属于焰花,焰花也不可能拥有自己的语汇。如同她没有自己的躯体。

    焰花,这无根之花,这开在虚无之中的花朵,一次次打开自身,却委身于“无物”,啊!这“无人的焰花”——如果借用策兰《无人的玫瑰》的组词来说。

    焰花,她不属于任何人,不为任何的眼睛而开放,但是她开放,执着地开放,委身于开放。焰花,热烈得无缘无故,爆发得清清楚楚。

    焰花,作为一首诗歌的标题,其实就是“无题”的别名。

    焰花的到来,也是诗歌自身的到来,每一次的诗歌写作,不就是进入无名和虚无的写作?
    焰花的到来,也是在节日之时,这也是诗歌所带来的节日。

    当今的我们,如果无法进入自然花朵开放的花园了,我们唯一还可以凝视的是焰花,我们的花园在空中,虚无的空中。焰花,这是更加现代的花朵,也许,从有焰花腾飞的一刻起,所有时代就进入了现代。
    焰花,这现代性的花朵,这为虚无而开放的花朵,本身就是启示虚无的图腾!

    焰花,凝视焰花,这是节日,如同阅读诗歌,就是进入了节日。

   凝视焰花,看到她身体的部件一次次散开,身体向着不同的方向分离,我们也心花怒放。但,焰花的开放,一开始就是分离,彻底分离自身,而不是如同地上的花朵那样自我拥抱。焰花是面向无人或他者的花朵。

    但是焰花歌唱,玫瑰也无法与之比较,焰花一直在开放中歌唱,事实上这准人造的花朵确实有着声音。焰花在散开之中,各个部位不均匀地吟唱,但是却端庄,整齐,甚至肃穆,似乎这是充分准备好了的献祭牺牲。

    焰花,是为现代性自我标记的时间性祭品,是被所有人公开分享的祭品。她灿烂的躯体洒落时间的尘埃,让我们分享她的欢欣而遗忘时间。

    焰花的开放,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消逝,因此更加彼此依恋,自身的躯体在爆发之前如此紧密地怀抱,而在爆发的时刻却迅速分开。焰花的开放,那是可以看见的天使,是现代性新天使的显现和现形。这些美丽的新天使,她们的到来就准备好了消逝,如同音乐的声音到来即是为了消逝,无所存留,焰花,也许就是可以凝视的声音的唯一躯体。

    但是,这躯体属于虚无,因而无法安妥,她们无法渴望安稳的所在,这致命的跳跃和飞跃。
    焰花,是致命的跳跃之花,一直是现代性的信仰之花,虚无的信仰,贴地却并不依赖。

    当然,她们甘愿在地上低回,因而也就暴露了自己的破碎,这些坠落下来的天使,她们只有破碎的躯体,如同失败的爱情,如同无人接纳的残余物。

    焰花,这是最为残余的花朵。开放之初,焰花就是剩余之物。

    因而在诗歌中书写焰花,这是书写者自身的痛苦,是为之提供一个肉身。焰花的肉身苦恼吗?当她分离自身,自我分裂,她的肉身就被黑夜所包裹,所收藏。

    焰花,有着柔嫩的欢颜,她一直在说:看我,看着我,在这里,触摸我肉体的火焰。焰花一直有着欢颜的面容,她有着圣容的光环,是的,焰花,那是新天使的现代性显临。

    焰花,在触及天空时,也带来更大的寒冷,这是孤独者在凝视。谁凝视焰花而无法释怀,谁被时间的碎屑击中,谁就成为孤独者。

    谁就在凝视中成为飞翔的阴影。
    谁就成为了焰花的碎屑。

    这是爱者的决然,这粉身碎骨的爱情,却带来五彩的颜色。

    焰花,这人世的花朵,唯一开在夜空高处的花朵,这瞬间开放就瞬间散落的花朵,这不可挽留的花朵,这不是花朵的花朵。却是我们必须仰视的花朵。

    焰花,那由火构成的花朵,需要距离我们才能凝视的花朵,哪怕她刻意模仿自然界的花朵,她也还是她自己。或者,她从来就不是她自己:一旦她开放,就彻底委身于破碎与分离,消逝与消散。

    焰花,是真正的时间之花,是为时间而制作的花朵,而且是与空间一道敞开的花朵。

    带着呼啸,焰花升腾而起,它知道自己的短暂,却并不害怕,她就是为了短暂性而开放。

    因而,所有对焰花的凝视,都是一次挽留的仪式,对焰花的凝视需要多少我们自己彻底的放弃?

    我们得仰起头来,看着焰花的火焰一一熄灭,在感叹中忍受这灿烂的熄灭。焰花,她灿烂的开放击碎夜空的荒凉。
    期待与忍耐,同时并存于这个凝视的时刻,得以让我们活在这个日渐荒凉的世界。

    诗人说,这是美爆发的时刻,焰花,有着自己的形式,一直以一个庄严的形式出现,这虚无的形式主义者,这唯美主义的牺牲品,这美的祭品。

    在其出生到来之际就是赴死破碎之时,这时间的花朵,只是委身于消逝,但是,她在倾诉,一直在倾诉,能够听懂她言说的——只有诗人和爱者。

    这瞬间的虚无之花,却带来真正的凝视之爱,带来不可能的拥抱,对荒凉的拥抱。
    但是她到来,一直在到来!

2、成婴诗歌《时间中的玫瑰》:玫瑰的格言

时间中的玫瑰

成婴

谁催动花蕾幼小的马达
转动太阳撕开第一道柔软的裂缝?
谁的足掌在它身侧猛跺,荫影的补丁
贴紧输送血液的茎管

未曾开放,已同梦中无常之花
芳香扑鼻,如同时间的玫瑰以形袭人
玫瑰,站踞记忆昏败甜睡的额顶,身姿紧致
收束所有嗜恋孔洞和枯萎的谋杀

是绽放,将时间送走一瞬间
韶华生烟,舔吻欢悦的嘴角却不将谁
陪伴更远。美满的枝叶隔离空疏
音阶的顶端,融融细流用力吸吮空喉

爱和贞洁于它,只当彼此凝神互现,便告永诀
风仪盈满、迎风流泪
也只泪落镜中

    玫瑰从来就是诗歌的冠冕。
    谁写玫瑰,谁就在为自己,或者为他人,寻找诗歌最为精致的王冠。

    玫瑰,只是一个词,谁说出这个词,谁就深陷在这个词之中,谁就染上玫瑰病。

    谁持久地凝视玫瑰,谁就会有一天成为玫瑰,被世界所凝视。

    玫瑰,玫瑰的玫瑰,甚至都不必开放,就已经在梦中捕获了所有她的爱者和敌人——最为无常的爱者,梦中的玫瑰有最为芬芳的肉体,她的芬芳把你淹没。
    玫瑰,玫瑰的玫瑰,甚至,永远都不必开放,只是作为幻像,永恒的幻像,但已经足够让我们为之欲生欲死。

    玫瑰,在时间之中的玫瑰,玫瑰化身为时间——那也是爱的化身,欲的化身,爱与欲的双重化身。
    但是,同时,玫瑰也在时间之外,只是梦中的幻像,只是梦中的幻影,幻影的幻影。
    玫瑰,刺伤了里尔克的玫瑰,以致于里尔克在临死前写道:“玫瑰,哦纯洁的矛盾,幸勿/在许多眼睑之下睡去”——这其实是时间的矛盾。

    谁写玫瑰,谁就在碰触玫瑰,就会被玫瑰刺伤。
    再次的书写玫瑰,只是包扎自己的伤口,但是,你只能以玫瑰的花瓣来包扎。

    玫瑰,玫瑰一直是玫瑰的玫瑰,但玫瑰的玫瑰从来就不是玫瑰。
    呼喊玫瑰,你不可能只是呼喊一次,你不可能把玫瑰归属给任何的其它事物,玫瑰只是玫瑰的玫瑰,但玫瑰的玫瑰却不属于她自己。

    玫瑰,是阳性还是阴性?玫瑰抑或只是无性的?
    玫瑰的性,在采摘者那里获得自己的性别。

    玫瑰,时间中的玫瑰,开在时间中的玫瑰,一进入时间,玫瑰就开始了她自身的消陨,开始了她对自身的哀悼。
    玫瑰,其实是哀悼之花,最为形而上的花朵。
    玫瑰,时间中的玫瑰,是为被时间销蚀了芳容的所有花朵守灵,玫瑰,是花朵的守灵者。
    玫瑰,不就是花朵中的花朵?

    玫瑰,在时间中获得自己的形状,时间就是玫瑰的形状。
    这是什么样的时间?是血液涌动的节奏,是爱欲的节奏,爱者到来的步伐。
    欲望,是玫瑰的阴影,这阴影没有自己的形状。但玫瑰的阴影可以压垮王座。
    时间带来的是创伤,时间为玫瑰的花瓣刻上一道道划痕,如同那是太阳所撕开的第一道柔软的裂缝。欲望需要形状,欲望获得形式,它才可能短暂地安息。茎管是玫瑰的器官——一直在背叛玫瑰的器官。

“自从被炽烈的光线刺穿
我便具有一副接近透明的身躯
带着完整艳丽的轮廓
开始上演咿咿呀呀不倦的戏剧
在这戏剧里
你穿上明媚的花衣
你是被我杜撰出来的唯一破碎的人”
——成婴在《皮影人》中写道,这是谁的皮影人?
玫瑰一直是杜撰的破碎的人。


“被吞食进巨大温暖的幕布
黑暗这桩奇妙的道具,一再
把你嘴唇上凡俗的台词轻轻摘离
我抖动线索, 一刻不停
一刻不停——台下向你不断拥来
唱不成曲调的易逝的爱情
你年老流泪,永远无法向着内心
——你是那个华丽破碎的侧面人”

    ——这个皮影人,也许就是幻影的玫瑰。爱上玫瑰,在一瞬间就会衰老!

    凝视玫瑰,玫瑰一直是一个华丽破碎的侧面人!

    因而玫瑰不需要这个现实的躯体,任何既有的形式都无法满足欲望的冲动,对欲望的反对,既不是拒绝欲望,也不是否定欲望,而是肯定她,因而玫瑰只能在无形式中,以另一种“形式”——无形式的形式——来呈现自身。
    玫瑰只能开在梦中,也许,所有情梦都有着玫瑰的形状?
    玫瑰,从来不会在现实中开放,那些执迷于玫瑰之美的人也失去了美,玫瑰只能开放于梦中,这是最为无常的花朵。
    玫瑰,这不忠实的花朵,只忠实于自己的梦,忠实于自己短暂的芬芳。玫瑰只需要梦中芬芳的肉体,这可以触摸的肉体。
    触摸之手是她的芳香,那是诗人成婴写道的:“香,脱离了香”:在脱离之中我们触摸到了香,玫瑰只能在她的芬芳中获得自己的形式。
    这由人触摸的芳香,呈现优雅的纹理,玫瑰的诗学开始于触摸。

 玫瑰,有着最为华丽的褶子。那是生命的褶子,是肉体的芬芳。只能被无形的手所断然剥离。

“小时候阳气重,不怕,现在
我轻易被自己内心的念头惊吓,飞快加剧……”
“寒意腾空而起”,我接口,咕叽咕叽
“最瘆人是那赶尸场景”
男说书人缓缓支起双臂,“跳”,跳
吕雁雁被赶得飞身而起,恐怖之星一亮一灭
我要生活得更加安全
“现在阴气重,心中有鬼所以不怕鬼”
  
“人头落地.....我想,
我是有个人头情结”

    ——这是诗人成婴写的诗歌《7月26日,芳年学武讲鬼》,没有人比成婴更能够在诗歌中讲鬼了,如果这里的语词——“鬼”,“人头”——都被替换为“玫瑰”,玫瑰就找到了她的鬼魂。
    玫瑰,只是一个词,一个替代其它词的词。
    玫瑰,是词的鬼魂。
    玫瑰的鬼魂喂养诗歌的念头。

    玫瑰的绽放如同“韶华生烟”,玫瑰只能以如此古雅的习语来形容。
    玫瑰的鬼魂如烟,随着芳香轻轻飘散。
    玫瑰,那是内在之人的别名,我们自身生命中的无名者!
    无名的玫瑰,这超越爱情的爱情。

    玫瑰,是哀悼的别名,玫瑰是对古典爱情消逝的哀悼,是对爱情本身不可能性的哀悼。
    玫瑰,越是爱、越是贞洁,就越是脆弱。
    玫瑰是眼泪,玫瑰是眼泪的别名,你没有凝视过玫瑰的泪水,你就没有看到过玫瑰开放。
    当玫瑰凝视玫瑰,那是永诀的时刻。玫瑰,凝固了时间,因而聚集了时间的形状。
    玫瑰在风中燃烧,因而她饱满,火焰就是她的形状。
    玫瑰在风中呼喊,因而她哭泣,她呼喊的只是她自己。

    玫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位置的玫瑰,她只能在镜中生长,并且,被虚无的泪水所喂养。
    因而,玫瑰也喂养虚无。这现代性的虚无之花,有根但是却自我舍弃的花朵,还残留有过去年代的残梦。
    无名的玫瑰,无名的神祗,她只为虚无而歌唱,但是她的歌唱打开一个世界:爱与死,作为她矛盾的花瓣,一起拥抱着开放!

“人们找寻自己的爱人
人们找寻自己的爱欲
柔软地,端详自己
掰开一层一层坚硬而透明的衣
坐进放纵但并不总是欢快的河流
坐在万千的情人中间
 熟练嬉戏,像两朵开过的花
通晓世事而疲倦 ”

    ——是否可以说这里的花也是玫瑰?对称的玫瑰,玫瑰的对称,这是崩溃的形式。因为,她们在担心彼此会厌倦于对方,在对称中将会疲倦,因而只有“微微的对称”,因而,在对称中,先是惊喜,然后是担心。
    在时间中,在对称的形式中,玫瑰也不能幸免于自己的疲倦。
    玫瑰的唯一敌人,是疲倦。
    如同睡眠是爱欲的身体之唯一的敌人。没有梦的睡眠,是玫瑰之死。
    玫瑰不同于焰花,她还有梦,而焰花,她的开放就是梦,她的梦就只是在开放的瞬间。

    玫瑰喂养着所有的情梦。

“我的五谷杂粮喂养她
我用皮肉过度的欢悦催促她衰老
她却长得更像了一朵娇嫩的花”

    ——矛盾的玫瑰,在参差的时间中剥落自身。

    玫瑰,一直在歌唱,玫瑰歌唱的只是玫瑰,玫瑰的自恋从来都袒露出来。
    古典的月光为玫瑰束腰,因而玫瑰的音色诡异,战栗的音质有着其花瓣上花纹的肌理。
    玫瑰如何歌唱?那是时间自身的言说,在音阶的顶端,打开自己的茎管,打开自己的空喉,这是来自深渊的呼喊。那是空虚自身在呼喊。

    玫瑰,一直是无名的。玫瑰之为玫瑰,有着时间印记的玫瑰,是花中之花,是无名之花,是无名的玫瑰,玫瑰一直就是无名的!
    玫瑰,时间中的玫瑰,成为凝视者的容颜。
    持久的凝视之后,玫瑰有了凝视者的色晕。
    凝视者和被凝视者彼此晕染。这是最初的艺术。这是最初的手艺,这是最初的诗艺。
    这也是公共的艺术,向着所有人敞开的艺术。
    玫瑰的歌唱不再是中世纪的私密,而是现代性的暴露。

    你不可能采摘到一朵玫瑰,玫瑰从来不是一朵,玫瑰,永远是一群,群群疯长的躯体,无边漫延的香气。
    只有玫瑰可以谋杀玫瑰,这是最为美丽而忧伤的谋杀,现代性的谋杀,对爱情的谋杀,但是也是内在的依恋。这是玫瑰的自恋,只有玫瑰可以谋杀玫瑰,这致命的一击,比轻烟还轻,时间也只是她的旁观者。

    玫瑰,在世界上并没有她开放的位置。
    玫瑰,一直在寻找自己开放的位置。
    诗歌,诗歌写作,不过就是为玫瑰在时间中给出一个位置。
    诗歌,情诗——“我所写的只是情诗”——诗人如是说,书写玫瑰即是在世界上给玫瑰一个位置,一个所在,一个空间。
    那是在哪里呢?那是在梦中,在镜中。
    唯一的玫瑰只是开在镜中,只是落入梦中。

    最后,就在爱者的嘴唇上。

    最初,也在爱者的嘴唇上。

    玫瑰,就是嘴唇之花。

    玫瑰,这现代性的虚无之花,余留着过往年代的残梦和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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