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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汉

 平型关杂志 2022-05-14


山   汉

赵二林

农历八月,这是一个沉甸甸的季节。
福根像往常一样,在太阳下山之前带着羊群缓缓翻过山坡,来到沟底的小溪边饮水。羊群在下游喝,福根在上游洗洗手,掬起一捧水咕嘟咕嘟灌几口,然后把湿漉漉的双手在衣襟上蹭几下,抬眼看看半山坡那几间小屋,屋顶上有奶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他知道娘正在烧饭,等他回到家里,就有热腾腾的饭菜端上土炕,再抿上几口小酒,那生活才叫有滋有味。
小院不大,角角落落都种满了瓜果蔬菜。白菜正在卷心,芹菜葱绿油亮,白萝卜半截身子顶出地面,长势喜人。三间小土房是祖上留下的,屋顶的瓦片上覆盖着斑斑点点的苔藓,石头砌的墙体用泥巴糊了又糊,屋檐下挂着一串串正在风干晾晒的山蘑菇,山风吹来,阵阵清香飘散。屋后一棵老槐树,树冠早已超过屋顶,枝丫婆娑,轻抚屋脊,像一位慈善的老人。这些年村里的乡亲们都陆续搬出大山,到城镇居住,后来有了移民政策,政府鼓励山里的居民整体搬迁,还免费安置住宅小楼。赶上这样的好政策谁不高兴,一下子,村里的居民几乎都走了,那阵子,福根连续几宿都睡不着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离不开大山。最后,他就成了村里唯一的留守户。
“福根,饭好了,你快点吃,吃完了早点出山,明天早点回来。”娘一边催促福根,一边准备碗筷。“噢”,福根应答着,拍拍身上的土走进屋里。晚饭很丰盛,炝蘑菇、擀豆面,还有新鲜的玉米、土豆、南瓜、苦菜,娘还特地捏了几个油圪蛋(当地的一种主食,用植物油把莜面拌成半干状,再捏成团子蒸熟),这是福根喜欢吃的,也是福根他爹生前最爱吃的食物。福根拿起一个油咯蛋掰下一块,向大门外走去,然后把油圪蛋捏碎,撒向各个方向。这是当地的一种习俗,据说亲人的亡魂有时会回到故地游荡,因有门神把守不能进入宅院,但泼撒在路边街头的食物还可以享用。每次想到爹,福根心里都像被猫爪挠着一样,滋啦滋啦地疼,三十年前的那一幕再次在脑海中映现。
年,也是金秋八月,福根跟着爹到后山刨药材,那天似乎运气特别好,所到之处,都能遇到好多药材,黄芩、甘草、黄芪……,过了中午,就已经收获满满。父子俩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休息,父亲取下肩膀上的军用黄书包,从里面掏出干粮,一边休息,一边吃。他先拿出一个黄澄澄的月饼递给福根,“快点吃,饿坏了吧?”说着,用长满老茧的大手摸摸儿子的头顶,然后自己拿起一个玉米面窝窝大口大口吃起来。
饭吃饱了就觉得有些发困,父子俩依偎着,靠在土圪梁上小寐。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拍打,睁开眼一看,天哪!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怎么忽然之间就乌云满天,山风嗖嗖地刮着,不好!一场大雨就要来了。“福根,快点收拾回家,要下大雨了。”父亲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掏出一件雨衣让福根穿上,福根推回去说:“爹,你穿上吧,我身体好,不用。”“傻小子,我还有呢,你快穿上。”说着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块大一点的塑料布披在身上,脖子前打个结,把一袋小一点的药材捆好,放在儿子背上,自己背起一大袋急匆匆地往山下赶。
山风越来越急,雨点越来越大,没多久,父亲身上就湿透了,风一吹来,不由得打个寒颤。走到半山坡时忽然听到“咩咩”的羊叫声,这一定是谁家羊群走丢的羊,这么大的雨,如果没人管,没准就会没命的。“福根,你先自己回,我去找找这是谁家的羊。”“爹,我和你一起找吧。”“你先走吧,我腿脚快,一会儿就追上你了。”说着便循着叫声走去。拐过几个弯弯,终于找到了那只走丢的小羊,它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又急又怕地在风雨中哭喊着。福根爹把身上唯一的塑料布揪下来,抖抖雨水,裹在羊羔身上,然后背起药材,把羊羔抱在怀里继续赶路。山路愈发滑湿泥泞,因为怀里抱着羊羔,腾不出手来攀抓路边的树枝灌木等固定物,脚下一滑,身子打个趔趄摔倒了,人顺着山坡往下滚,羊羔被树枝架住了,但福根爹的后脑勺正好磕在一块尖石头上,悲剧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福根叹口气,收起回忆转身回到屋里。一边吃饭,一边说:“娘,把前些日子卖羊绒的钱取出来 ,我这次去东营镇带上吧,去年咱家大虎上大学,政府给申请了助学金,现在咱手头松了,赶紧还上。”娘说:“就是就是,赶紧还上。”说着,掀开大木柜的盖子,大半个身子探进里面,从柜底取出一个用花手绢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包袱,一层一层打开后,露出四沓崭新的钞票这是整整四万块钱。福根抓起来,塞到贴身的内衣大口袋里,从棚子里牵出一头大青骡,备上鞍架出发了。
天色已经微微擦黑,鸟雀归巢,空谷更加幽静,间或有昆虫鸣叫声,大青骡脖子下马铃声显得更加清脆响亮。这些年,不论春夏秋冬,酷暑严寒,福根每天这个时间段都在这条山路上行走,与这铃声相伴白天放牧牛羊,傍晚出发,赶二十多里山路到东营镇媳妇带着孩子们在那里居住,当年为了让孩子们有更好的学习条件迁居到这里,后来她看到这里好多农田闲置,就租了来,种了十几亩玉米,这样一来,牛羊的精料基本上就能自给自足,节省了一大部分饲养成本。她们夫妻俩同心同德,勤劳致富,很快日子就过得滋润起来,手头有了一些积蓄,就张罗着在这里盖了五间大瓦房。从东营镇到大湾沟,有二三里的山路至今无法通车,所有日用品和牲畜用的精料,都得骡驮人背进山,所以福根每天傍晚赶着骡子出山,第二天驮着玉米进山,刮风下雨,从不间断。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媳妇,想着过去的苦日子正在一天天变好,路多远脚下也不觉得累,天再冷身上也不冷。
福根爹死后,本就不宽裕的日子更加窘迫,十四岁的福根过早地接过了生活的重担,里里外外一肩挑。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可村里的姑娘都往外嫁,外村的姑娘更是不想嫁进来,这可愁坏了福根娘,亲朋好友,见人就张罗着给福根说媒。有缘千里来相会,福根二十二岁那年,也是一个瓜果飘香的季节,窑石村的舅舅领着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兴冲冲地来到福根家,一进门就说:“老姐姐,给你道啦。这个姑娘是从四川来的,今年15岁,来时本家姐姐说带她来山西打工的,结果遇到了人贩子,我看姑娘着实可怜,想让老姐姐你先当闺女养着,再过几年如果愿意嫁给咱福根,那是再好不过的,如果不愿意咱们就给她找个好人家,当闺女一样嫁出去。”这无疑是喜从天降,福根傻傻地看着这个楚楚动人的川妹子,既痛又爱,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以后怎样样,都要尽全力保护好她。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福根母子俩的真诚热情终于感动了川妹儿,三年之后,他们结了婚。婚后一直过着风轻云淡的日子,福根不知道啥是爱情,永远也理解不了城里年轻人闪婚闪离的现象,他就知道一心一意对媳妇好,这种朴素的观念酿造波澜不惊生活,三个孩子聪懂事,品学兼优,去年大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山西农业大学,二虎、三虎一个高一,一个初二,这些年,福根最大的心愿就是把三个孩子培养好,让他们读书学知识,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夫妻两勤勤恳恳,省吃俭用天道酬勤,这些年日子越过越红火,孩子们也争气,想到这些,福根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
    心中有灯,便不怕夜黑。不觉间月亮已经升高,秋夜风寒露重,手上、脸上、脚上多年的冻疮夏季刚好了没几天,这个时候又开始作祟,疙疙瘩瘩,红肿发痒疼痛,接下来的整个冬天,会越来越重,到第二年春,皮肤会像剥葱皮一样,一层一层脱落。福根使劲搓搓双手,捂在嘴上呵口热气,拉紧领口继续赶路。近了,隔着一片杨树林,隐约可见东营镇稀稀拉拉的灯火,福根心中一振,脚下加快了步子。
听到熟悉的马铃声,媳妇走出屋子来开大门,她衣着朴素,体态微微发福,不到四十岁,脸上已过早地显露出沧桑的模样,只有一对大眼睛依然明亮有神。进到屋里,热炕头上被褥已经铺好,方桌上放着二虎新拿回来的奖状。熄灯,枕边语稀碎绵长,月光轻轻拍打着梦境,小屋在月色中轻轻摇晃。
第二天一大早,福根吃过早饭,把两口袋玉米驮到骡背上,早早出了门,向大山行进。阳光升起来,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闪烁着神性的光芒。走过半生风雨,山已经成为他的根,而他也已经成为山的魂,沿着幽幽的山路,他正把一座大山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搬进身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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