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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闹学堂背后的鄙视链——读《红楼梦》第9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札记

 镇海中学魏建宽 2022-07-05 发布于浙江

顽童闹学堂背后的鄙视链

——读《红楼梦》第9回札记

魏建宽

人不是生活在云端的,每个人都是生活在坚硬的大地上,都得食人间烟火,都得与周遭的人周旋!

儒家文化最讲上下尊卑,每一个人的脑门上虽然没有贴上穷富尊卑这样的字,但每一个都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这种差异,哪怕看起来懵懂混沌的顽童。

《红楼梦》第9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就形象地展现了中国人之间的这种人人知道但非特殊情境下不会撕开的那一层层微妙的关系。

贾氏义学,是谁创办的?——“原系始祖所立”!即贾蓉的高祖宁国公、贾兰的高祖荣国公所立。

贾氏义学,招生范围有无规定?——有!《红楼梦》中写得很清楚——“原来这学中虽是本族人丁”,但也招收一些“亲戚的子弟”。

贾氏义学,创立的目的是什么?——“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肄业。”

贾氏义学,谁出经费?——“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经费。”

贾氏义学,校长如何推举?——“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

明白贾氏义学的上述特征,就不难理解以下问题。

为什么秦钟入贾氏义学,虽然有王熙凤推荐,也必须得到贾母的允准?因为荣国府有贾政贾赦为官,连贾琏也捐了个五品同知,宁国府则没有这么多,因此荣国府贴补义学的银子肯定最多,而贾母又是荣宁二府的权力格局的宝塔尖上的人物,所以必须由贾母批准,秦钟才能入贾氏义学就读。再者,贾氏义学的大门原则上是面向荣宁二族的子弟开放的,亲戚入贾氏义学是破例。亲戚家的子弟来贾氏读书,是“陪读”的身份。这在第八回其实有交代——

“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

人与人的关系就这样复杂,秦钟何许人也,上面所引的《红楼梦》的这段文字也特意着上了一笔,他是宁国公第五代嫡派玄孙贾蓉之妻秦可卿的弟弟。儒家文化中的“宗法制度”注重家族人伦之间的“嫡派子孙”与“非嫡派子孙”的区分,这当然是为了避免家族内部成员围绕财产、地位等方面的纷争,不过这也无疑会让家族成员之间或多或少会为之产生情感隔膜甚至引发嫉恨。

我常常琢磨这样一个问题,即曹雪芹为什么要将“闹学堂”这一小说情节单独列为一回?我想其主要的创作设计之一是不是就有这么一点,即“贾氏义学”这个社会场景发生的故事,极能展示荣宁二族的“正派子孙”与“非正派子孙”及贾府“亲戚”之间的社会关系,否则他在叙写贾氏义学“顽童闹学堂”的主要的人物时就不会一一标出这些重要人物的家族背景。

写贾蔷,说他“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写贾菌,说他“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写金荣呢,借贾宝玉的顽劣的书童茗烟之口也说出来了——“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

(李少红导演《红楼梦》电视连续剧选段)

你看,平日里茗烟这个贾府的小小奴才,是不至于这样骂金荣的,但“闹学堂”这一闹剧中,他就必须选边站。他这个“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的小小奴才,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了,于是就说出了平日想说也万万不敢说出的话。

这小小的奴才为什么敢痛骂金荣?竟能说出这样极具挑衅味与火药味的话——“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竟不由得让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打宝玉秦钟。”

茗烟知不知道,奴才万万不敢冒犯主子,他知道仍敢冒犯,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茗烟鄙视他!

为什么鄙视他!

因为他有实力鄙视金荣!

因为他高踞贾府鄙视链的最顶端!他是贾宝玉的奴才,此刻挺身而出的茗烟已经不是奴才茗烟,而就是代表主子贾宝玉痛骂金荣?此刻茗烟骂金荣也好,打金荣也好,其实就是代替贾宝玉在骂金荣打金荣!

而贾宝玉何许人也?读者们就想一想,贾氏义学中谁配八个仆人伺候?贾宝玉他就配,他就有!

而金荣呢?却是身处贾氏义学的那条鄙视链中的最底端的哪一位?

为什么?理由有三。

一是金荣他是贾府的亲戚,并非贾氏子弟,他是来蹭书读的!而且是厚着脸皮求得来的!第十回接着第九回的续写中写得很清楚——

金荣的母亲安慰受了委屈的儿子说:“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

二是金荣他的亲戚,即她的姑妈的丈夫贾璜,在贾氏家庭中并无地位。这在第九回也有补写——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

曹雪芹的补叙也够详细的吧?这也正照应了茗烟的那句话——“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

三是金荣与秦钟虽然皆为“亲戚子弟”,但亲戚与亲戚不一样。金荣的姑妈璜大奶奶听了金荣的母亲胡氏提起的“贾家学房里的那事”,虽然也“一时怒从心上起”,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

这位璜大奶奶后来还真的去了宁国府,也见到了珍大奶奶尤氏,她开声了吗?不敢!

为什么?

她那时清醒了!她知道了自己的位置——身处贾氏贵族大家庭鄙视链的最底端!

                              2022年4月26日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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