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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诗选(二)

 置身于宁静 2022-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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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选

胡弦

作者简介

胡弦,1966年生,现居南京。

出版诗集《阵雨》《沙漏》《空楼梯》、散文集《菜蔬小语》《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2009)、华西都市报“名人堂年度诗人”(2015)称号,作品获《芳草》“汉语诗歌双年十佳”奖(2010)、闻一多诗歌奖(2011 )、《作品》年度长诗金奖(2011)、徐志摩诗歌奖(2012)、《十月》年度诗歌奖(2012)、《时代文学》年度诗歌奖(2013)、柔刚诗歌奖(2014)、《诗刊》年度诗歌奖(2014)、中国诗歌排行榜2014-2015年度奖(2015)、《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2015)、腾讯书院文学奖(2016)等。2018年,诗集《沙漏》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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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碑记

老赵向我说起一方墓碑,
说那碑文,像柳亚子写的。
他接着说起这镇上
一个曾经的望族,现在
已云散星落。
他先是在路上不断地说,又在
这座小石桥下继续说,
声音有了回响,有些失真。
我们的眼,渐渐适应了
桥下的黑暗。我看见
这块用来搭作小石桥的墓碑
背面朝上,接受行人践踏,
正面朝下,影像,在水中晃动,
平整的碑面不断起皱,碑上的字
也在晃动,像随时
会从石头上脱落,
随流水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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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墨记(节选)

——致X


也许真的存在另一个世界,因为
有人正感到不适,他把自己添加进
画中时,突然发现:他变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他拿不准,人在画卷里会想些什么……
但他学会了珍惜:“作画时,要常常屏息因为
另一个世界的人也需要氧气。”
他沉溺的描绘使他
几乎无法在这世上生存。
有时,风声大作,幻体和真身要求
再次被拆开。“时辰是否到了?”陈年的卷轴里,
一个朽枯的美人在发问。
他沉默。檐上的小兽似乎在说话。但仔细听去,
却只有一只铜铃的声音。


“没有完整的孤独,也不可能彻底
表达自己。”如果
有谁在黑暗中说过话,这话,是那话的回声。
有时,和墨一起坐在黑暗中,
我察觉:墨已完全理解了黑暗。
——它护送一个句子从那里通过,
并已知道了什么是无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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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记

1
一头兽在音乐外走动,耗尽了道路;
在城市尽头它拍打过
我们的大门,
并吃掉了铁锁生锈的声音。
 
2
许多事无声无息,像一个
古老故事深藏的愿望。
 
掠过带有伤疤的手、衣领、废墟,
无限靠近过
某个无人知道的秘密。
 
接近地面时,欲言又止。
 
在旷野上,它阴影般游荡,
如同无处可去的记忆。
 
3
当它吼声,其中
有我们丢失已久的本能。
 
如同绝对的真理那隐忍的痛苦,以回声
看护着我们心中越堆
越高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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卵石小径

在盲人心中,那是黑暗的
另一个版本:一种有无限耐心的恶
在音乐里经营它的集中营:
当流水温柔的舔舐
如同戴手套的刽子手有教养的抚摸,
看住自己是如此困难。
尖锐棱角消失的时候,庞大躯体
试图变成一只眼……
但又能如何?就像所有的恶
都自信满满,不会在乎你看见了什么,
而且,为冲刷所掌控的秩序里,
能显现影像的,看上去都成立。
如同品味快感,如同
在对毁灭不紧不慢的玩味中已建立起
某种乐趣,那看似
从身体表面滑过的喧响,一直在留意
你内部更深、更隐秘的东西。
你在不断失去,世界的面目却由此
变得清晰。但又能如何?岁月,
只静观,从不说出万物需要视线的原因。
当你出现在这条小径上,没有风景。
——踩着密集眼珠散步的人
不知道恐惧,不知道
你们为什么紧紧挤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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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蝶  

我不是无声的,只要你读。
只要你读,终能懂得这声音之一种。
 
每一翅都是一个发声,高亢,
或低沉。有时,我把一个尖音刺在
大气慌忙逃离的背上,而当我
落向一丛灌木,温柔的语调,
刚好与一朵新开的花相配。
 
当我把自己折叠起来,斑斓的条纹
适合寂寞,适合存放秘密。
误读者,读我到一半就会抬起头来,
使我以沉默制造的迷宫
徒在枝头空悬。
 
往往,稍作休息我会继续飞,
帮助风找到它的开始,
帮助光找到它的骨节,帮助一个
纹身男子来到春天的城外。在所有
 
会飞的族类中,我的语法
最飘乎,最适合捕捉变化的气候,和你心中
那一闪一闪、难以把握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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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 山 

大地是沉默的乐器。
无数石头,死在了不朽的岁月里,并已
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中心。
 
蓝色深渊在高处回荡,某种
不明的声音也一直在回荡。
我立足的山坡,一半明亮,另一半在昏暗中长眠。
作为讲述者,它们所持不同,并试图
把那不同向我们传递。
云朵滚动、消散,内心的界限一再被冲破……
 
风不停。远方的雪凝望得久了,
有点儿恍惚,仿佛有另一座山耸立在
比雪更远的远方。
在那里,某种永恒的沉寂构成过宗教,并熟知
时间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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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钉 子 

现在我看见两枚钉子
一枚在工具箱里
一枚在墙上
一枚有点不安
特别是和锤子躺在一起
一枚曾狠狠咬了墙壁一口
从此被墙壁狠狠咬住
承载铁丝毛巾之类
依赖看不见的另一半

由此我想到第三枚钉子
一枚我一直看不见的钉子
完全楔进了黑暗里
没入水泥或木头的骨髓
它对世界的理解可真深啊!我想
像一种痛,如此强烈、持久
却让你难以摸到它
连折返的锤子也不能

由此我想到更多的钉子
它们到处流浪
它们是一个多么锋利的家族啊!
叩问,不停地叩问
进入了世界的缝隙
爱,并消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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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 手 

右手有力。

左手有年久失修的安宁。

总是右手相握,在我们中间

打一个死结;或者

像个有力的扳道工。当生活

这列火车从右侧呼啸而过。左手,

在左侧有了另外的主张。

右手前伸,

左手还滞留在记忆中。

“某些间隙,世界就像消失了……”

无所事事时,右手

会不经意间握住左手,

像握着一件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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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 顶 

它只述说高处的无限性……

——从一本书里抬起头,你察觉到

与那高处对应的深渊已在你

体内形成。

——读史,如观天象,

星云般的膨胀结束了,其后果

是一个冰冷、不成功的天体,藏着

某个伟大怀抱被摧毁后

留下的岑寂。

在那里,虚空像一种陌生的意志,你须

与之为伴,并从中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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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 园 

你知道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时

许多年代已过去了,

许多人许多事,有的消失,有的

已被写进了书里。

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

当不知名的鸟儿鸣叫,

当不识字的南风一次次经过,我意识到为此

写一首诗的确是多余的。

地上,斑驳的树影和从前一样,

除了那向每阵风倾斜的新枝。

无数被混淆的岁月,沙沙响。

一座花园,正是那失而复得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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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城隍庙壁画

壁画中,死者们在裸体接受审判。所以,

从明天起,我准备练一练腹肌,最起码

要把小肚腩练下去,以免到时候

脱了衣服太难看。

我还注意到,并不是所有受审者

都束手就缚,他们在拼命反抗,挣扎。所以

从明天起,我打算天不亮就去长跑,不能

让那些人在美梦中睡得太踏实。

形势逼人呀,我还要多去健身房,因为

即便死后,有一把子好力气也如此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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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 事 

江水像一个苦行者。

而梅树上,一根湿润的枝条,

钟情于你臂弯勾画的阴影。

灰色山峦是更早的时辰。

花朵醒来。石兽的脖子仿佛

变长了,

伸进春天,索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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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辰

楼上有个小孩子在弹钢琴,

反复弹一支简单的曲子。

——部分已熟练,部分尚生疏。

我听着,感觉此刻的生活,

类似这琴声变调后的产物。

我的母亲和伯母在隔壁闲话,

谈论着琐事,和她们敬仰的神。

河水从窗外流过,

那神秘、我不熟悉的控制力,

知道她们内心的秘密。

墙上挂着祖母发黄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椅子黝黑的扶手上。

她年轻而安详,像在倾听,

也许她能听见,这琴声深处

某种会反复出现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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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  

爱是佯装在画其他事物,

把空白的地方叫做雪。

恨是谈论爱那样谈到恨,谈到

疲惫被理解成沉默,

天地都静了,只剩下雪飞。

无所谓爱与恨是堆雪人,

是把一个不相干的人领来尘世,

并倾听

它内心的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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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里的昆虫

它懂得了观察,以及之后的岁月。

当初的慌乱、恐惧,一种慢慢凝固的东西吸走了它们,

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几乎是活的,”它对自己说,“除了

不能动,不能一点点老去,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并谨慎地

把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为

它身体周围那绝对的平静不能

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种欲望。

它的复眼知道无数欲望比如

总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动的脚爪下。

那梯子明亮,几乎不可见,缓缓移动并把这

漫长的静止理解为一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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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洋河

之一

米拉山口,经幡如繁花。

山下,泥浪如沸。

古堡不解世情,

猛虎面具像移动的废墟。

缘峡谷行,峭壁上的树斜着身子,

朝山顶逃去。

至工布江达,水清如碧。

水中一块巨石,

据说是菩萨讲经时所坐。

半坡上,风马如激流,

谷底堆满没有棱角的石子。

近林芝,时有小雨,

万山接受的是彩虹的教育。

之二

白云各有所爱:爱青山,爱苍穹,

有的,不高不低飘着,

爱着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流水只有一条:出错木梁拉,过万重山,

曾如小溪,曾混浊暴走,

流经我们面前时,已放慢脚步,

开阔,清澈,如一块软玉。

在这天地间,有的事物镇定,有的事物着急。

而尼洋河爱的是什么?

它来自白云,将在林芝的则们

汇入雅鲁藏布江。

——我们已经知道它要去哪里,

我们仍不知道它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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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  

【其一】

一棵树如果看见了什么,

它的身体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它总是站在事件之外。

一棵树对任何事物

都不感到奇怪。

当它意识到要成为见证,

就长出了新的枝杈。

一棵树你已经看见它,

但未必真的看见了它。

它不陪我们生,

也不陪我们死;

在它的内心,

一直有另外的事物在飞奔。

【其二】

树下来过恋人,坐过

陷入回忆的老者。

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

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

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

像一群苦修者——他们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

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

——不可能每棵树都是圣贤,我知道

有些树会死于狂笑,另一些

会死于内心的自责声。所以,

有的树选择秘密地活着,把自己

同另外的事物锁在一起;

有的,则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学会了

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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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 隙 

从完整的事物,它开始,

让一颗没有准备的心,

突然有了此岸与彼岸。

于是,有人学习造桥,

有人学习造船……

一个未知的幽灵在掌控这一切,并为远航

培养出了出色的水手。直到

它彻底裂开,

互不相干的两半被一段

空白隔开。

看上去,各自完整;

看上去,裂隙仿佛已不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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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 子 

镜子从不记忆,

什么都不能使它激动。

它用一生练习放弃,

笑面、华裳、怒目与鬼脸……

溺死者,会重新出现在镜子外面,

在握手或拒绝中

转过身来。

镜子,总是站在世界的另一侧,

不起伏,不掌控;

面对那么多悲欢离合,

不忠告,不参与。

当许多人远去,它独自留下,

一个深邃、寂静的空间,

等着接下来走向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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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雨

在下雨。雨

不紧不慢下着,天下无事。

衣服挂在墙上,我们的屋檐滴着水,

没有让雨分心的东西。

在下雨,雨点连成一串,又断掉,

来不及做的事没人做就像

一首诗恰是那不存在的诗。

在下雨,没有停的迹象,像无数雨之前

无法追忆的某场雨:彼时,

天下无事,略同于眼前,人间

无语可论,无偏可执,

只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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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 主 

他喜欢投壶,饮酒,填词,把美人

认作美狐。

“雪是最大的迷宫。”他喜欢旧句子中

别人不曾察觉的意义。

——河山不容讨论,但在诗中是个例外。

他喜欢指鹿为马——雪给他造出过一匹马。

“雪并不单调,因为白包含的

总是多于想象。”

雪继续下,雪底的雕栏像输掉的筹码。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

美哦,让人耽留的美,总是美如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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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 风 

戏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说话。

日影迟迟。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

那是古老南国,午睡醒来,花冠生凉,

半生旁落于穿衣镜中。瓷瓶上的蓝,

已变成某种抽象的譬喻。

“有幸之事,是在曲终人散前化为蝴蝶……”

回声依稀,老式木桌上,手

是最后一个观众,

——带着人间不知晓的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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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阁听琴

有人在鼓琴,干瘦的十指试图

理清一段流水。窗外,

涛声也响着——何种混合正在制造

与音乐完全不同之物?

——你得相信,声音也有听觉,它们

参与对方,又相互听取,

让我想起,我也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里,像一支曲子

离开乐器独自远行,到最后才明白,

所谓经历,不是地域,而是时间之神秘。

现在,稍稍凝神,就能听到琴声中那些

从我们内心取走的东西。

乐声中,江水的旧躯体仍容易激动,仍有

数不清的旋涡寄存其中,用以

取悦的旋转轻盈如初,而那怀抱里,

秘密、复杂的爱,随乐声翻滚,

又看不见,想抱紧它们,

一直以来都艰难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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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运河

涟漪散开,像无数线头。但水

却懒得再捡起它们。

桥是仿古的,但这

跨在历史身上的巨无霸对过往

已一无所知。

游船从桥下驶过,新鲜油漆味像难抑的兴奋。

但水知道,它只能独自穿过解说词,穿过一段段

既无出发、亦无归来的声音。

一个空怀抱不再赠予它远方,不会

再把它推送向帝国的心脏。

当它停下,靠着码头,与这条河

相伴的感觉像是假的。某种隐秘的沉默

控制了长堤、夕阳、水底燃烧的磷。

——意气难平,到最后,一颗英雄心

接受了柳丝和倒影的抚慰。

安顿了所有遥远跋涉的水平面

触手可及,又像

历尽艰辛才得以抵达的边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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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鲁藏布江

白云飞往日喀则,

大水流向孟加拉。

昨日去羊湖,一江怒涛迎面,

今天顺流而下,水里的石头也在赶路。

乱峰入云,它们仍归天空所有。

——我还是在人间,

我要赶去墨脱城,要比这流水跑得快,

要赶在一块块石头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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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石子

从前,西藏有个强盗

叫潘公杰,杀人越货多年后,

幡然醒悟,剃度礼佛。

他修行的法子是:

心有一善念,面前放一白石子,

心起一恶念,面前放一黑石子,

待石子尽白,他已被叫做

高僧潘公杰。

公元2015年,我来西藏,

见冰川、戈壁、河畔多石子,

大者如斗,小者如指,为风

和流水造就。

于是想起潘公杰,于是想起

以流水之慢,祛恶如剥皮,

以风沙之快,持善如诛心。

一双杀戮的手到最后

接受的竟是小石子的教育。

而黑与白,每次微小的移动,

宗教与人心中

都有雪崩生,有高原起伏。

指尖冷,天堂远,地狱

始终不远不近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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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居观竹

雨滴已无踪迹,乱石横空。

晨雾中,有人能看见满山人影,我看见的

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动。

据说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时听见的

分明是人的惨叫声。

竹根里的脸,没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作响,你体内又出现了新的裂缝。

——唯此竹筏,能把空心扎成一排,

产生的浮力有顺从之美。

闹市间,算命的瞎子摇动签筒,一根根

竹条攒动,是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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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故居

年代起伏,花朵晃动。

多么年轻哦,照片里的笑容……

“房间深处,只有一件事

是幸存的事:一个我死去,另一个我

却留了下来,活在

你洁白旗袍的宁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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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峪关外

我知道风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

我知道风吹动时,比水、星辰,更为神秘。

我知道正有人从风中消失,带着喊叫、翅、饱含热力的骨骼。

多少光线已被烧掉,我知道它们,也知道

人与兽,甚至人性,都有同一个源泉的夜晚。

我的知道也许微不足道。我知道的寒冷也许微不足道。

在风的国度、戈壁的国度,命运的榔头是盲目的,这些石头

不祈祷,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许多年了,我仍是这样一个过客:

比起完整的东西,我更相信碎片。怀揣

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我敲过所有事物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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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 街 

人群散后,我来这老街里走走,

陪街心的流水走走。

苦柳无言,花朵半明半暗,星光

是病人的秘密。

小庙和会馆都关了门,无人看见变幻。

蝉声疏落,斗拱的安静深于岁月的安静。

要走到一座老桥的拱顶上你才能

知道它在想什么。

酒肆喧闹,河流在黑暗中分叉,

红灯笼温暖的光,像来自前生,又像一种

可以延后支取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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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悬 浮 

水其实并不需要鱼,

但终其一生,水陪伴鱼就像陪着

某种反复思虑却一直

无所得的东西。

它护送鱼来到某个人心中,目睹它

成为一只渐渐适应了涡流的眼。

而它自身,任目光穿过,

不接纳注视。

鱼,总像悬浮在空无中。

——那空无收留了它,和簇拥着它的

受难般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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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涌 泉 

“你要穿过那黑暗,因为

所有事都不会真的消失。”

置身于变化,

但无法探究发生了什么。辨认中,

地心重力像一种

正在缓慢发育的智力。从那里,一个

仿佛隐藏着永恒的地方,

它被突然送回……

喷涌,因过于清冽以至于

无法用来讲述那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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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

愈来愈轻,侧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唯一的漩涡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那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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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谣曲

流水济世,乱石耽于山中。

我记得南方之慢,天空

蓝得恰如其分;我记得饮酒的夜晚,

风卷北斗,丹砂如沸。

——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

老槭如贼。春又深,峡谷像个万花筒。

我记得你手指纤长,爱笑,

衣服上的碎花孤独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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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 色 

冷风吹着无花果树,

无人照料的枝条疯长。

门轴的吱呀声,蒙着锈迹的

铜纽、门环……都是寂寞的。

窗棂上的喜鹊,像由阴影构成。

照片里的亲人更加沉默,

虽然活着时,他们也常常默不作声。

水井、庭院、灶台……

暮年的迟缓接管了它们。

高大的梧桐树望着远方,

仿佛百感交集的心灵。

屋脊黯淡,瓦垄起伏,

顺着它们隐忍的线条,

暮色从遥远的年代归来。

那被遗忘的也在归来:无数声音,

簇拥着一盏溶化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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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 鸣 

被鸟鸣唤醒。

躺在林边的小屋里,

我像一枚鸟蛋。

终此一生,我可能都不知道这是些什么鸟。

我没有研究它们的欲望。

鸟鸣,像某个工作的入门,而我

还有另外的活儿要干。

不急着起床,我且听一听鸟鸣,

落叶后的树林里,枯枝、山岩、干透的苔藓

都正听得入神。

想来,如此悠闲、专注的一天,

只能是冬天。

林子幽深。除了鸟鸣,一切都静静的。

像一枚鸟蛋,我离自己的

声音还远。

但我已提前学会了谛听,知道了一些

即便开口,

你也永远无法说出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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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 池 

听说长白山下雪了,

我想起一夕苍老的人。

想起山顶的天池,

池水里的怪兽。

爱一个人,

就是在心里养一头怪兽。

等到怪兽也老了,

冬天就到了。

下雪时,怪兽不再露出水面。

雪,像缓缓归来的知觉,

雪在为一头怪兽落下,

山白,草木白,

一池寒水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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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行遇雨

雨越下越大,

摩崖石刻里的红色笔画,

趁着雷声挪动了位置。

寺庙残破,光阴也许已放过了它。

史实也已蜕变为传说,对于

那些离开了纸张的叙述,

光阴同样也放过了它们。

雨越下越大,人影、溪涧,都已模糊。

像移动在另一个朝代深处,

我们想努力看清些什么,

但此刻清晰的,只有雨。

村庄隐遁。断崖翘首天外,

也许,它知道雨的另一个源头。

腐朽的木雕上,星斗湿透了,

黑暗不曾摘去的,正死于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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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火车 

火车飞驰,窗外,风景闪过。

在一列飞驰的火车上,车窗

什么也不打算拥有。

每个小站,都有人上车,有人

重新坐到车窗前。

我想起贪婪也能让人宁静,

一块玻璃也会心绪不宁。

老火车走走停停,

——我并没有从往事里挣脱出来。

当它吼叫,加速,那劝说你忘记的人,

都是人间的失败者。

季节晃动,带着玻璃的透明。

——失去你的音讯已很久了。大地

被留在铁道两旁,

这漫长的哑剧,不是火车,

铁轨才像更称职的演员。

又一列火车迎面驰来。

它们多么有力,呼啸着,向我身后

刚刚经过的暮色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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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帖

我们曾去拜访一个老者,手心里

残留着铁质扶梯的凉意。

而那回到故乡小镇的人,已提前

在另一个地方度过了一生。

还俗的僧人是个好木匠。

登高的智者,重新得到光线的信任。

苍蝇念经。马头墙不是我们的马,

——它一直滞留在天空中。

下午,在过街天桥上系鞋带的人,听见

远郊的果园里,梨像一个哑剧,

蝉,正从树汁中吸食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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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 堂 

我去老城寻找一座教堂,

它的钟声撒落在街区间。

像走在太久远的传说中,我一直

没能找到那教堂。

那些街区像复杂的迷宫,像一只只

巨大的耳蜗。

直到离开,我只有关于一座教堂的描述:

它小,陈旧而宁静,蜡烛

在它内部彻夜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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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 象 

老木匠认为,人间万物都是上天所赐。

他摸着木头上的花纹说,那就是星相。

我记得他领着徒弟给家具刷漆的样子,某种蓝

白天时什么都能刷掉,到了夜晚,则透明,回声一样稀薄。

他死时繁星满天。什么样的转换

在那光亮中循环不已?

能将星空和人间搭起来的还有

风水师,他教导我们,不可妄植草木,打井,拆迁,或把

隔壁的小红娶回家,因为,这有违天意。

而我知道的是,老家具在不断掉漆,

我们的掌纹、额纹……都类似木纹,类似

某种被利斧劈开的东西。

——眺望仍然是必须的,因为

老透了的胸怀,嘈杂过后就会产生理智。

“你到底害怕什么?”当我自问,星星们也在

朝人间张望,但只有你长时间盯着它,

它才会眨眼——它也有不解的疑难,类似

某种莫名的恐惧需要得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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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  

一次是在谷底,他仰起头,深蓝的液体

在高处晃动,某种遗弃的生活如同

海底的石兽,时间,借助它们在呼吸。

“在这样的地方站得久了,

会长出腮的。”他有了慌乱……

另一次是在山巅,几小块灯斑

像不明事物的胎记。他意识到,

所有的花瓣,都有扁平、不说话的身体。

——他在灯影里徘徊。有时,

走上黑暗中的楼梯,为了体验

严峻的切线边缘,某种激荡、

永远不可能被完成的旋律。

“光高于所有悬空的事物。”他发现,

恋人们接吻时,身体是半透明的。而且,

群山如果再亮些,真的会变成水母;但

沉浸在黑暗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愉悦。

群星灿烂。这已是隔世的

另一天,不必要再证明什么是永恒。一盏

熄灭的灯也是那留下的灯,疲倦光线

在最后一瞬抓住的东西,藏着

必须为之活下去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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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葱 茏 

【一】

曲折的穹顶下摆放着摇篮,

有些丢失的梦化作手臂的晃动。

这是午后,谈话的声音小了,石头

陷入沉默,林木的倾听却愈加入神。恍惚间,

遥远的呼声像树杈上的幼芽;一凝视,

又变成了不堪攀援的枯枝。

——无名的探寻,借助风力不断缠绕过去,

将看不见的气袋和涡流编织在一起。

而在另外的日子里,榛莽和公园

交替穿过纸上的庭院。

——这是许多日子消逝后的日子,枝柯晃动,

乐趣稀薄,站在道路两旁的树,

如同需要想起的记忆。

有人躺在草地上,眼望浮云,

有人在黑暗中掘到从前的房屋,铁、骸骨。

而迟缓、疲惫的躯体,沉浸在

耐心一样晦暗的树阴中……

——太久远了,往事如同虚构。

……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容纳了

所有瞬间的世界,惟此树林像是真实的,让人

猛然觉察:那些曾庇护过我们的天使,

已变成了走过瓦楞的猫,无声无息。

【二】

要在林木上方,太阳的光芒才饱含善意。

毛绒绒的嫩叶,恍如苦难岁月

留下的卵子。而在街衢、闹市,光滑的屋脊

像鱼,总想从时间的指缝间溜走。

它们,也许真的因此躲过了什么。

“任何可以重来的东西,都有低级的永恒性。”

在古老的郊外,有些树

已历千年,我们仍不知道它们想要什么。

“它在历史里走动,使用的

是它自身,还是它的影子?”

疑问一经形成,就和所有的事件同在,

……抵制、辨认、和解,严格的法则对应着

散漫的株距。

对转换的凝视使一切(废墟、拆掉的庙宇、线索……)

按照树的方式进入另外的思绪。

“树站着,一定是有种

需要不断强调、并表达清楚的东西。”

粗糙的黎明中,我们醒来;梦

和睡眠分开,从中变绿的树林,已在

绵延不绝的生长中分出了段落。

【三】

“节外生枝之物,都有棘手、固执的秉性。”

夏日潮湿,枯木上的耳朵

会再次伸进生活中来。

老透的树干里,波纹回旋,茫然而又坚定。

杂乱无章的枝条间产生过天籁,但还不够,还需要

称心如意的琴、鼓、琵琶、二胡、梆子……

——存在一直是简单的,当音器在手,才可以

在另外的声音里重回枝头;才可以

借助复杂的叙述敲定内心的剧目。

或者,析木为栋,为梁,为柱,为斗拱、桌椅……

或者,在木头上描摹,雕花。

(没骨。缠枝。也是令人目眩神摇的植物学。)

尺寸即自然。雕刀足够锋利,就有了天空。此中

有自明的痴情、野蛮的甜蜜……

而人,总是处在两者之间,拿不准

哪一个更好:枝间的长笛?还是屏风上的小兽?

或者哪一个更糟:大风吹折的树林,

还是镂花内无人察觉的深坑。

【四】

树与生活怎样相遇?

只要嗅一嗅花香,和汽油味,就知道,

它们没有交流,也不会相互抚慰。

这正是我们的悲剧:总把最重要的事

交给引擎来处理。“在对方的空虚中,才能意识到

自我的存在。”然而

树梢,塔吊,霓虹,又交织在了一起。

(我想起一头饲养在纸上的挖掘机,

正吃掉水管、石块、街道的呼吸。)

柴堆杂乱,冬天强大,让人怀疑,

一直有一位冷漠的神存在,并允许了这一切。

当错误变得完美,我们更需要

单独的考量;需要一棵来自林中的古树

在我们思想里的脚步声。

是的,不管世界有多大,围绕着一棵树的

一直是一小片冰凉的漩涡。

城市如同巨人在狂欢。一段树枝,

也曾有过钢筋一样强硬的追逐。——它是要分清

事物之庞大与伟大的区别。而对此

我们能知道什么?蛀虫的痕迹,

还是在它预感中闪光的金属种族?

也许,灵魂的安详正来自于此:

舵一样的墨绿山脉,以及坚硬、挤在一起的

树杈,与空间那无休止的刮磨。

【五】

一旦置身林中,仿佛就跨出了城市的边界。

(哪怕是一小片晨练者的树林。)

一两声鸟鸣,孤寂瞬间包围过来,

足可使此日不同于往日。

干净的石头,带来一些失败的联想。

松树的鳞纹,仿佛往事游弋的幻影。

茑萝的柔软和苔藓的单薄中

都有淡淡的迷雾。

小杨树走进刺槐的梦,它无所得,它回来,

在一阵风中摇摆不定。

(它还小。生活,尚是不需要意义的哗哗声。)

树各自独立,枝叶却交织在一起,

它们的影子也交集在一起(相比于它们,

影子,有过的交换也许更多)。

香樟光滑的横干上,还留有离去的手的抚摸。

蔷薇的刺,已构成了和虚无的尖锐对立。

一场蓝雾来过,所有隐藏的,呈现的,

都值得尊重:无名的手,依恋,泥土,莎草……

或者,叶面上的露水,那没有边界、

不可回收的感知。

——一切都无须证实。对林木的热爱,

最后,停留在对一根枝条的理解中。

【六】

而在更远的树林里,鸟儿如一颗颗受创的心。

飞翔的蝴蝶,像打开某种神秘存在的钥匙。

有种古老的活法,在榛叶,和梧桐中。

有种真诚,在乌桕的根,和它身体的斜度里。

如果智慧让人厌倦,荆棘会长出更多的刺,红枫

也会带来更单纯的热情。

虽是某种理想的代言,它们

并无受难的面孔,只云杉高耸的树冠

略显严肃,须抬头仰望,并顺便望一望

树冠上方高远的天空。

(那里深邃,沉静,和我们像不在同一个时代。)

坚果如香炉。侧柏的皮,粗糙如砂,从空间中

提取的沉默结成它的身体。

纤细的须根有轻的发音,使气流中

交错着无声的变奏。

所有的细枝都仿佛在说,只要心有怡乐,就不妨自得。

在光阴坚固的实体和花瓣的柔软间,

它们只爱自己的幸福。

【七】

有时是一座夜的树林,披拂的枝条

探身在未知中。

太黑了!黑鸟的叫喊,被绑在黑暗的柱子上,

患病的云在天空里茫然走动。

太黑了!影子早已抽身而去,每件事物都像是

黑色之源。偶有一两点

微弱的光,在其中辨认死亡。

——那是萤火一闪一闪,稍稍增多时,它们

聚集,像把灵魂扎成了花束。

而我们的灵魂

归于何处?是远方那恍如巨舰的城市,

还是眼前这回声般的黑暗?如果

生活已被转移到别处,那么,

树林是什么?拥有全部记忆的黑暗是什么?

正确的爱曾经像恋人的眼神,而现在,

是错与迷失,是罪与道德混合的小路。

一只莫名的手,像来自另外的星体,带着

另外的方式。被毁掉的街区、道路、村庄……

都已不见。它们在消失,在和黑暗中

摸索自己的轮廓,以及

树与它们、它们与它们之间的联系。

【八】

有时则是一座时间的树林,

饱食光阴,捕捉失踪的时辰。

譬如雷雨过后,棠梨会将一口气吸回肺腑。

又譬如椿树,当它的腰身长到足够粗硕,

便不再用来衡量什么,只把寂静挪动。

或者是瘦细、预言般的光线,在阴影中梳理声息。

时间,时间是一只小兽的滑行,

也是数百万棵树上,露水同时的滴答声。

是鸟巢,是落叶纷纷,是金龟子坚硬的

胸甲、指爪,木杪间再次卷来的银河的回声,

是蛛网、鸟鸣、雷电、蚂蚁的洞穴……

“你怕吗?”“不!”当时间呼啸而过,

对命运的指认,才具备了令人信服的准确。

时间,时间是木已成舟守株待兔,是野火、木鱼、十字架,

记忆中的膝盖,灯晕的薄翼,木墩,

沉香积攒的黑而无声的风暴。

当许多事过去,时间是纪念品一样的老人。

当他踽踽走过,一面玻璃幕墙会突然以全部的痛苦

将一根新发的嫩枝紧紧咬住。

【九】

树怎样生长?一直是个秘密。

树的上方,宁静也在生长,这契合了

树对自身的要求,还是天空的需要?

也许这正是身体的本真:有空缺,又被呼应充满,

当它快乐,它就摇晃,以期

让快乐知道自己为何物。

当它身上的疤痕变得模糊,不再像眼睛,不再

有清晰的凝视。岁月的蹂躏,

才从中获得了更宽广的象征。

根在黑暗中连接,某种深刻的东西早已被确认。

未来像树枝在分叉——同过去一样,那里

仍会有南柯一梦,或束手无策。

也许,这正是需要把握的天性:像树那样

把过去和未来连接在一起,

只需一粒幼芽,就可指出时间的相似性,

又在抽发的新丝里,找到未知世界的线索。

叶片飞舞,朝向广大的时空,抛掷它的脸、脸部的

气流、光、不规则的花纹……

而星群焚烧,天空拧紧腰身,天地间

用力过猛的地方,仍是树喀咔作响的关节。

【十】

树林从不着急。没有比它更稳定的东西。

——风暴并不曾使它变得空虚。

手拿斧锯的人,得到过人世的快乐,

怀抱林木者,则能腾云驾雾,飞过噩运。

更多的时候,树被用作比喻:

一个开花的人,一个长刺的人,一个有曼妙枝条的人,

——我们,在从中寻找生活的等式。

而林木,似乎也对这比喻有所感应,因此,

香樟有蛊惑的香,核桃内心有隐秘的地图。

仰面槐与垂柳有无名的交换,

悬铃木充满音乐的肺腑,我们也能置身其中。

——转换,带来了对自身的静观。

这也像比喻:为短暂而生,事毕即脱离。

当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仍是孤独者、可怜人、坏蛋、信徒。仍有

林木在我们心中排列。我们也会

穿过幽冥与晦暗,重新来到明朗的枝头。

在那里,花朵正开,路径纷呈,精神的芬芳招展洋溢。

我们再次从自己的心灵出发,那些花瓣

是胞衣、子宫,神圣而秘密的往生之地。

【十一】

殿堂里,“粗大的廊柱有助于思索。”

废墟上,美别有意义:拯救与受难合为一体。

“破败的心灵使它们受了委屈。”而此刻

它们在我的房间里,分别被叫做

银叶兰、铁树、龟背竹……少女、思乡人、僧侣……

书卷、文字里的白银和我想起的往事

陪伴着它们。公园在外面,但室内的一株石楠

也会把自己触及的空间

与更远的空间联系在一起。

“一个千手、秘密的观音,

尘世有多少死结,它就有多少相应的枝条。”

——另外的人则把花朵锲刻,更多的尤物

也在那里,更多的抄经人、皮条客,以及

愿望的纹理,在木桌上滚动的

赌徒的指骨做成的骰子……

是的,叙述中的树林,我们一直不知道那是谁的树林,

而已流逝的时间,变成一片树林是可能的。

“它寄托自己,不希望沉入更遥远的过去。”

每念及此,树林就会传来一阵猛烈的悸动,风

也不再迟疑,它猛然一跃,从我们窗前

朝一个没有时间特征的年代赶去。

【十二】

并不是林木在引领一切。有时候,

它也拿不定主意,需要听一听我们的说法。

我们周身遍布林木的影子,并在它的摇曳中

寻找自身,寻找那最精确的口吻。

“每个人都是辽阔、不可穷尽的。”也许,但面对

娇艳的花朵或地上的落叶,我们该庆幸还是惭愧?

“到最后,我们都是吃往事的人。回忆,

却变成了与回忆相连的东西……”

据说树呼吸,用的正是我们的呼吸。

有个人去世了,敛入棺木;一棵树陪他前往他乡。

对于这棵树另外的生活,从此再无消息。

树多得像恒河的细沙,命运又何尝不是?但一棵树

不会玩味我们的命运,并自鸣得意于对它的感受。

当它吞食陌生的事件,自己,也会陷入挣扎中。

……另外的人在公园里晨练,树同样陪伴着他们。

而它们自身,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类似

一切存在与相遇的基础:

没有开始,你一选择,就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也没有结局,能够移动的不过是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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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nd · 

编辑:秋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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