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中国历史评论
2022-05-10 12:00
鲁迅说过很激烈地否定中医的话,于是,鲁迅对中医的态度,鲁迅与中医的关系,就成了被反复谈论、研究的问题。这方面的文章实在很多。有的文章,态度很严肃,是在学术的意义上探讨问题;有的文章,则写得很随意,非学术的立场、动机左右着作者的判断。大体说来,这些文章的基本观点有三种。第一种观点,是认为鲁迅始终反对中医。这种观点有一个人所共知的逻辑前提:中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鲁迅是始终反对传统文化的,中医自然便在始终反对之列。第二种观点,是认为鲁迅其实并不真的反对中医,那些强调鲁迅反对中医的观点,是对鲁迅的误解。第三种观点,是认为鲁迅本来是反对中医的,但后来改变了对中医的看法,从反对变化到不甚反对。 本文的目的,则在说明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鲁迅虽然多次发表过否定中医的言论,但在中国近现代反对中医的思潮中,鲁迅的言论不值一提;如果把鲁迅视作中国现代反对中医的代表性人物,那真是极大的误解。从清末开始,从官方到民间,从医学界内到医学界外,一直有人旗帜鲜明地反对中医,而言论的激烈远超鲁迅者,也大有人在。许多人是以很学术化、理论化的方式发表反对中医的意见,而鲁迅反对中医的意见,都是以片言只语的方式出现,总是在谈论别的问题时,顺便发表几句对中医的看法。鲁迅从未写过专门谈论中医的文章。或许有人会说,鲁迅是一个文学家,怎么可能有资格专门写文章批判中医?我的回答是:在近现代反对中医的人士中,许多人是以非医学专业的身份写了专门反对中医的文章,例如傅斯年反对中医的文章就很著名,而鲁迅是在日本的西医学校接受过很专业的现代医学教育的,他完全有资格以专业人士的身份系统地表达对中医的认识,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第二个问题,是谈论、研究鲁迅与中医之关系者,往往混淆了中医与中药的区别,往往把中医与中药混为一谈。其实,“医”与“药”是两个概念,甚至是两个领域。“中医”与“中药”也是绝对不能视作一回事的。中国近现代反对中医的阵营中,也一直有两种态度。一种态度是对中医中药一起否定;另一种态度,则是主张“废医存药”,即反对作为医学的中医,但对作为药物的中药,则认为可部分保留其存在的权利。比较起来,连中医中药一齐反对者,占少数,而大多数反对中医的人,是同意“废医存药”的。鲁迅的态度,正是废医存药的态度。鲁迅反对作为医学体系的中医,反对中医的那些虚玄渺幻的理论,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是,鲁迅又是认可某些中药的有效性的。 虽然从《狂人日记》这样的小说里,我们便能看出鲁迅对中医的态度,但鲁迅明确地表达对中医的否定,是从《呐喊·自序》始。在这篇自序里,鲁迅一开始就叙说了父亲当年患病求治的情形。鲁迅在四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每天在当铺和药店之间奔波。从家里搜寻些衣服首饰,赶往当铺,换了点钱后又赶往药店,为父亲买药。开方的是绍兴名医,用的药引也十分奇特,诸如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原配的蟋蟀、结子的平地木之类,但是,父亲的病却日重一日,终于亡故了。不久,鲁迅到南京进了军事学堂,开始接触西学,包括西方现代医学,读了《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之类的书,这使得鲁迅对中医发生了深刻的怀疑: 我还记得先前的医生的议论和方药,和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起来,便渐渐的悟得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同时又很起了对于被骗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而且从译出的历史上,又知道了日本的维新是大半发端于西方医学的事实。① 二、鲁迅对中医的私怨 因为“不自爱”而导致“肾亏”,因为“肾亏”而导致牙痛,这样的逻辑让少年鲁迅陷入道德的深渊,所以鲁迅对中医理论有切齿痛恨。在写于1926年10月的《父亲的病》中,鲁迅表达了对绍兴名医“陈莲河”的憎恶。这个“陈莲河”终于用原配蟋蟀一对、平地木十株、败鼓皮丸一类稀奇古怪的中药,把鲁迅的父亲治死了。诊金的昂贵、药物的十分难求,令少年鲁迅困窘万分,也就罢了,然而父亲还是痛苦地死了。鲁迅便对这“陈莲河”怀恨在心。死前不久,父亲已经无法服药了。鲁迅写道: 从此我便不再和陈莲河先生周旋,只在街上有时看见他坐在三名轿夫的快轿里飞一般抬过;听说他现在还康健,一面行医,一面还做中医什么学报,正在和只长于外科的西医奋斗哩。⑮ 我们知道,这个“陈莲河”,就是当时的绍兴名医何廉臣。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里说:“鲁迅在《朝花夕拾》把他姓名颠倒过来写作'陈莲河’”。⑯我们还知道,鲁迅小说《狂人日记》里,大哥请来替“我”看病的医生,是“何先生”;鲁迅小说《明天》里,单四嫂子抱着宝儿去求诊的医生,叫“何小仙”。这些中医的形象都不好,还都姓何,这当然也不是偶然的。 在鲁迅笔下,何廉臣既迂又愚,还十分贪婪,与人们心目中“庸医”的形象十分吻合。但见于其他史料中的何廉臣,与鲁迅所塑造的形象颇有差别。何廉臣是中国近代中医史上有一点地位的人物,在一些医学史资料中,有时还能发现何廉臣的踪迹。 赵洪钧在《近代中西医论争史》中介绍近代中医报刊时,首先介绍了《绍兴医药学报》,而这份刊物正是由何廉臣与裘吉生创办。据赵著,何廉臣生于1861年,卒于1929年。何廉臣是绍兴本地人,自幼读经书而兼学医。甲午前后则“弃儒而专习医”,成为当地名医。“庚子后,以汇通中西医,引进西学为己任,曾参与最早的全国中医团体组织工作,与丁福保、周雪樵、蔡小香等交往甚密。何氏一生治学临证,著述颇富,曾致力于中医教材编写7年,贡献很多,唯喜用生僻药品,曾遭鲁迅先生之讥。”⑰丁福保、周雪樵、蔡小香都是其时名闻全国的大中医,也是受人敬仰的中医学者。何廉臣能与他们频繁来往,说明自身也非十分等闲之辈。赵洪钧说何廉臣喜欢用生僻药物,不知是自己查考得出的结论,还是直接釆信了鲁迅的回忆。 赵洪钧说,何廉臣、裘吉生于1903年(按:此处时间有误,《绍兴医药学报》创办于1908年)创办了《绍兴医药学报》,而这是近代中国存在时间最为长久的中医刊物。《绍兴医药学报》在绍兴出版至1922年12月。1923年迁往杭州,改名《三三医报》,由裘吉生主编。《绍兴医药学报》本来是月刊,迁往杭州改名《三三医报》后,变为旬刊,每年出版33期。《三三医报》在杭州出版到1929年。《绍兴医药学报》在绍兴期间,还出版了多种增刊。《绍兴医报大增刊》出版了六期;《绍兴医药学报星期增刊》出版了158期。何廉臣等人还校订刊刻古代医书110种,以丛书名义出版,名曰“绍兴医药丛书”。何廉臣还与曹炳章合办了《绍兴医药月报》《绍兴医药学报汇编》。《三三医报》在杭州发行期间,以丛书形式出版了“三三医书”99种、“读有用书楼医书”33种。赵洪钧指出,《绍兴医药学报》在绍兴发行期间,是中医界学术交流的主要园地,大多数中医名家都曾在此刊发表文章。“此时该报的学术水平较高,影响医界很大。”⑱ 李经纬、鄢良编著的《西学东渐与中国近代医学思潮》,1990年6月由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此书中也有关于何廉臣的论述。李经纬、鄢良编著的此书,说在清末,当西方医学进入中国后,中医界有一种“医学改良”的思潮。面对西方医学的冲击,中医界开始反省自身的问题,“中国医学改良”是当时中国医界十分盛行的主张。1904年,周雪樵在上海发起成立医学研究会并创办《医学报》,这个《医学报》是中国第一家中文医学刊物。1907年,上海著名中医蔡小香创办“中国医学会”。1908年,“绍兴著名中医何廉臣创办《绍兴医学报》”。《绍兴医学报》在“发刊辞”中说:“其编辑宗旨,于国医学之足以保存者,则表彰之,于西医学之足以汇通者则进取之,于中西医学各有短长处,则比勘而厘订之,共勷绵力,力谋进步,或亦社会卫生之一助,医学改良之嚆矢欤!”(引按:着重号为原文所有)李经纬、鄢良编著的书中指出:“《医学报》和《绍兴医药学报》是清末影响最大的中文医学报刊,它们均以改良医学为宗旨,可见当时医界思潮之一般。”⑲ 当“医学改良”成为十分流行的口号时,中国医学界把自身存在的种种问题统称为“腐败”。医术上的问题、医德上的问题以及医疗习惯、制度层面的弊端,都算在“腐败”范围内。在《绍兴医药学报》的“发刊辞”中,何廉臣对医界之“腐败”做了这样的斥责: 吾国医界之腐败也,以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废人,降而学医,以五色、五味、五运、五行之瞽说奉为名言。物理不解,化学不知,生理不明,病理不精,惟凭诊脉以断症,徒诵汤头之歌诀。一见谵狂幻觉,不知其为神精病之现象而以为鬼神作祟;瘟疫症痢不知为微菌所传染,而以为气数所关。医者惟以师心自用,病者遂以数尽自甘。甚至灵药仙方。转而乞命于土偶,鬼符神咒,得以流毒于人间,种种荒谬,不胜枚举。⑳ 这番话,是曾科进所说,何廉臣引用以形容中医界,说明何廉臣是赞同这番话的。这一番对中医的批评,其尖锐程度,比起鲁迅来,毫不逊色。鲁迅所痛恨的绍兴中医何廉臣,竟然能够先于鲁迅十几年如此批评中医,真是让人感慨的事情。 从何廉臣后来的表现和业绩看,此人似乎并不像鲁迅所描述的那样昏庸、愚昧和贪婪。鲁迅说何廉臣办刊物是为了对抗西医,也不太合乎实情。不过,何廉臣在绍兴的活动,或许从一个侧面解释了鲁迅留学回国后对绍兴的感情。 鲁迅于1909年8月结束在日本的留学回国,先在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第二年暑期后回到绍兴,任绍兴府中学堂监学,相当于教务长。而回到故乡绍兴后,鲁迅的感觉可谓差极了。这期间,在写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频频表达对家乡的不满,并一再托许寿裳替自己在外面谋事。1910年8月15日,鲁迅写信给其时已到北京的许寿裳,说:“他处有可容足者不?仆不愿居越中也,留以年杪为度。”㉑鲁迅刚刚回到绍兴,就又一次想“走异路、逃异地”了。1911年1月2日致许寿裳信中,说:“越中亦迷阳遍地,不可以行”;“越中理事,难于杭州。技俩奇觚,鬼蜮退舍。近读史数册,见会稽往往出奇士,今何不然?甚可悼叹!上自士大夫,下至台隶,居心卑险,不可施救,神赫斯怒,湮以洪水可也。”㉒这就把对绍兴的厌恶表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了。1911年3月7日致许寿裳信中,说:“越中棘地不可居,倘得北行,意当较善乎?”㉓总之是,这期间,鲁迅几乎每封信都托许寿裳为其在外面谋一糊口之差。后来,终于由许寿裳向蔡元培推荐,到了南京,进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部。 现在没有可靠的资料证明到底是哪些具体人事令鲁迅对绍兴的感觉如此恶劣。但何廉臣这些人的春风得意,可能是影响鲁迅心情的因素之一部分。何廉臣于1908年创办《绍兴医药学报》,很快把刊物办得极有影响,在全国医界都有了名气,自然在地方上十分受人敬仰。鲁迅的身份是绍兴府中学堂监学,后来又当了绍兴师范学堂监督,相当于校长,自然也算是绍兴的社会名流,是绍兴文化教育界的头面人物。绍兴不大。教育界名流周树人,自然知晓医学界名流何廉臣的现状,偶尔碰面也有可能,而这个正风光着的何廉臣正是当初治死父亲的人。鲁迅与何廉臣有私仇。在鲁迅看来,何廉臣仍然在祸害着像自己父亲那样的病人。所谓迷阳、所谓荆棘,自然包含何廉臣在内;所谓“居心险恶,不可施救”,何廉臣也应该占一份。何廉臣的健在和风光,自然不是鲁迅厌恶绍兴的全部原因,但仅仅有一个何廉臣在绍兴健在着并风光着,就足以让鲁迅生出逃离之心。 三、鲁迅可归入废医存药论者之列 偶然翻翻《本草纲目》,不禁想起了这一点。这一部书,是很普通的书,但里面却含有丰富的宝藏。自然,捕风捉影的记载,也是在所不免的,然而大部分的药品的功用,却由历久的经验,这才能够知道到这程度,而尤其惊人的是关于毒药的叙述。我们一向喜欢恭维古圣人,以为药物是由一个神农皇帝独自尝出来的,他曾经一天遇到过七十二毒,但都有解法,没有毒死。这种传说,现在不能主宰人心了。人们大抵已经知道一切文物,都是历来的无名氏所逐渐的造成。建筑,烹饪,渔猎,耕种,无不如此;医药也如此。这么一想,这事情可就大起来了:大约古人一有病,最初只好这样尝一点,那样尝一点,吃了毒的就死,吃了不相干的就无效,有的竟吃到了对证的就好起来,于是知道这是对于某一种病痛的药。这样地累积下去,乃有草创的纪录,后来渐成为庞大的书,如《本草纲目》就是。而且这书中的所记,又不独是中国的,还有阿剌伯人的经验,有印度人的经验,则先前所用的牺牲之大,更可想而知了。㉔ 不妨以余云岫为例,说明废医存药论者的基本立场。1920年,余云岫写了《科学的国产药物研究之第一步》,其中说,要科学地研究中草药,必须明确两个前提:第一是“要晓得阴阳、五行、十二经脉等话,都是说谎,是绝对不合事实的,没有凭据的”。第二是“要晓得中医的奏效,断断不是从阴阳五行、十二经脉等空议论上生岀来的”。那么,中药的有效性该如何解释呢?首先余云岫强调:“中国的药品的确是有用的。麻黄确实能发汗、车前子确实能利尿、大黄确实能泻下、半夏确实能止吐、附子确实能止痛,所以服了我们中国药,也可以医得病好。”至于中药有效性的发现,则全靠经验:“中医用药是全靠经验的。一种药品,用上几十次几百次,就可以略略知道它的性质;大约哪一种病,用哪一种药,怎么样变好变坏,有经验的中医,确是能够预料的。这是经验多的缘故,并没有什么深奥的道理在里面。”㉖后来鲁迅在杂文《经验》中对《本草纲目》的解释,与余云岫很一致。李经纬、鄢良编著的《西学东渐与中国近代医学思潮》中也说:“由于余云岫否定中医理论而肯定中医的疗效,在主张废止中医理论的同时,提倡研究中医的经验有效性”;“他进一步把中医的治疗效果归于经验,因而他所主张的对中医经验有效性的研究也就归结于对中药疗效机制的研究”;“余氏对中医学的态度,即他的'医学革命’的主张,归结起来就是'废医存药’。'废医存药’也是大多数欧化论者对待中医的一致主张。”㉗ ![]() 作者:王彬彬,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本文原载于《新文学史料》2022年第1期 《中国历史评论》编辑部 本期编辑:松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