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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欧阳老师,我不想做文坛盟主接班人……”

 艺草天涯 2022-05-17 发布于北京

汴京是全国学术文化中心,欧阳修则是这中心的中心。至和元年(1054)前,欧阳修早已通过文字熟悉和了解了王安石,但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同在京城,几次见面晤谈后,更觉文如其人,名不虚传,所以有意加以重点培养和提携。作为政界名流、文坛领袖,欧阳修经常邀请王安石参加各种聚会,借以提高他的社会影响力;过节时,亲友送来好酒,也总是不忘分一些给王安石,彼此关系日益亲密。



王安石出众的才华令欧阳修称赞不已,心中早已暗自认定他为领袖文坛的接班人。在《赠王介甫》一诗中,欧阳修表达了自己对王安石的高度赞许和殷切期望:

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弦。

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樽酒盍留连。

——欧阳修《赠王介甫》

“翰林风月三千首”指李白的诗歌。李白曾经做过唐玄宗的翰林待诏,人称李翰林,他既是诗仙,又是酒仙,所谓“李白斗酒诗百篇”(杜甫《饮中八仙歌》)、“高吟大醉三千首”(罗隐《读李白集》)。“吏部文章”指韩愈的文章。韩愈曾担任吏部尚书,人称韩吏部。他的文章从中唐以来两百多年,独领风骚。

李白之诗、韩愈之文,是欧阳修心中最高的文学典范。多年来,他奋发努力、筚路蓝缕,就是要扫除韩愈逝世后二百年间文坛丛错的枯藤野棘,创造新的文学辉煌时代。然而现在,他深感壮心犹在而年华老大,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一代身上。

王安石的出现令他眼前一亮。这位个性独特的临川才子,在同辈中可谓独占鳌头,无人可与争先。而尤其令欧阳修激赏不已的是,王安石不同流俗,甘于寂寞,谨守古风,具备了成就伟大事业的重要人格素质。“朱门”二句,以比喻的手法,盛赞王安石的卓尔不群:整个社会都在争先恐后地追逐时尚与流行,他却从尘埃中重拾古调雅韵,接续珍贵的文化传统。这首诗中,欧阳修满怀热情地“付托斯文”,希望王安石能继他之后,成为新一代文坛领袖,领导宋代诗文革新运动健康发展。



可是,王安石却志不在此,在回赠的诗作中他写道:

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

抠衣最出诸生后,倒屣尝倾广坐中。

只恐虚名因此得,嘉篇为贶岂宜蒙!

——王安石《奉酬永叔见赠》

诗歌分别从“道”“文”发意,坦率地陈述自己的心迹。大意是说:我的人生理想是像孟子一样,努力传承儒学道义,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但不敢奢望能成为像韩愈这样的文学大家。在您众多优秀弟子中,我只是那最普通的一个,当我恭恭敬敬地提起衣襟,上门拜访您时,您是那么亲切,礼贤下士,甚至来不及穿好鞋子,就急忙出来迎接,使得众人为之倾动。您赠给我的美好诗篇和崇高期许,令我满怀感激,并深感惶恐,愧不敢当,害怕自己因此而浪得虚名。

王安石的这首答诗,语气恭敬、谦逊,同时又十分坦率,充满自信,毫不掩饰地拒绝了欧阳修热切的期望,表明了自己与欧阳修不同的人生志趣,因此引起后人的热烈讨论。在宋人心中,欧阳修早已被推尊为“当代韩愈”,而王安石诗中却说,“他日若能窥孟子,终生何敢望韩公”,所以,后来有人据此批评王安石傲慢无礼,对欧阳修大不敬。因为,孟子是儒家学派的正宗传人,一代圣贤,而韩愈不过是一介文人而已,王安石竟然“自期以孟子,处公(欧阳修)以为韩公”(叶梦得《避暑录话》)。

这种理解颇有以今律古、以己度人之嫌。首先,从社会思想意识而言,北宋中期以前,孟子的地位并不高,只是一名普通的儒家学者,《孟子》一书在图书分类中,只能列入子部。第一个建议将《孟子》列入经部,作为科举考试必读书的,是唐代宗时期的礼部侍郎杨绾,但这一建议没有被朝廷采纳。最早将孟子其名置于孔子之后,与“古圣先王”相提并论的,是比杨绾晚出五十年的韩愈。在《原道》中,韩愈勾勒出一个儒学传承的正统谱系:“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试图以尊“孔孟”取代唐初以来的尊“孔颜”(颜渊)。又说:“尊圣人者孟氏而已矣。晚得扬雄书,益尊信孟氏。因雄书而孟氏益尊,则雄者亦圣人之徒欤!”(韩愈《读荀子》)这些观点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多少反响。

从晚唐到宋初,韩愈的道统观终于获得了部分儒者的响应,晚唐的皮日休、宋初的柳开、北宋中期的孙复、石介等,在此基础上进而将韩愈列为继孟子、扬雄之后的儒学道统继承人。庆历以后,越来越多文人接受了这一道统谱系。到至和、嘉祐年间,王安石写作《奉酬永叔见赠》时,韩愈除了拥有和孟子一样的儒学地位,同时还拥有无人可以匹敌的文学地位。因此,王安石所谓“他日若能窥孟子,终生何敢望韩公”,显然并非自傲,反倒有几分自谦。直到将近二十年后,也就是王安石为首的新党执政时期,《孟子》一书才被列入科举考试的科目中,随后孟子被朝廷封为邹国公,接着又获得配享孔庙的资格,圣贤地位正式确立。其次,从自我人生定位而言,早在十七八岁,王安石就自言“欲与稷契遐相希”(王安石《忆昨诗寄诸外弟》),志向高远宏大;二十二岁作《送孙正之序》,即推崇孟子排杨墨、韩愈排释老,赞为“术素修而志素定”,说明他志在道德、学术和政治方面,于文学则是第二位的。这是欧阳修与王安石两人用心不同之处。可为佐证的是,他这一时期所作的另一首诗作:

城南平野寒多露,窗壁含风秋气度。

邻桑槭槭已欲空,悲虫啾啾促机杼。

柴门半掩扫鸟迹,独抱残编与神遇。

韩公既去岂能追,孟子有来还不拒。

——王安石《秋怀》

在黄叶飘零、虫鸣唧唧的深秋时节,王安石柴门半掩,临窗读书。韩愈诗文也曾是他用心追摹的对象,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倾心于孟子。他的治学路径和学术追求,亦由“以文明道”“学文而及道”的文学家范式,转向“深造自得”“好道而及文”的思想家范式,诗歌的最后两句即清楚表达了这一层意思。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王安石《奉酬永叔见赠》一诗,并没有不尊敬欧阳修的意思,但多少流露了“欧公并非我知己”的想法,和庆历年间通过曾巩书信,间接表达的“非公无足知我者”的意思,有些不一样了。但欧阳修毫不介意。至和二年(1055)冬季,契丹新主继位,欧阳修以贺登宝位使出使北国。期间,契丹臣僚问欧阳修:

“当今中国德行文章之士,哪些人最为杰出?”

欧阳修回答:“王安石、吕公著。”

至和三年(1056)夏季,大雨成灾,江河决溢,“远方近畿无不被害”(欧阳修《论水灾疏》),影响了几乎大半个中国,就连汴京城里也是一片汪洋。水灾发生后,朝廷一面组织抗灾,一面诏令群臣上书,共论时政阙失。欧阳修连上三道长篇奏章,其中《再论水灾疏》,建议朝廷大力进用贤才,并重点推荐了池州知州包拯、襄州知州张瑰、崇文院检讨吕公著,以及群牧司判官王安石,认为他们都是难得之士,希望朝廷予以重用。在这篇奏章中,他再一次高度评价王安石:

学问文章,知名当世。守道不苟,自重其身。论议通明,兼有时才之用,所谓无施不可者。

(本文内容,经授权转载自:崔铭著《王安石传》 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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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试图抛开固有的观念、习见的标签,从王安石的全部作品入手,考察同时代人与他的交游,展现出颇具特色的熙宁变法改制图景,凸显出一个抖落掉污染、误解和扭曲的政治改革家形象,使王安石以其本来的风度和丰采,再现于读者。
作者介绍:
崔铭,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现任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欧阳修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苏轼研究会理事、上海市古典文学学会理事。已出版《智者在苦难中的超越:苏轼传》《达者在纷争中的坚持:欧阳修传》《张耒年谱及作品编年》《中国古代文学经典导读》《大学语文》《唐代诗歌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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