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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恒 | 寻常茶饭

 微湖渔夫 2022-05-18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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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的声音拉长,狗在墙根处吐着舌头,人人低头见汗。这个时候,奶奶就会照例熬些乡村里所独有的饮茶,来为众人消暑解渴。
奶奶做的茶饮,通常有两种,高粱茶与绿豆汤。高粱,是黄土地里打下来的红高粱,带着土地的温热,盛在大肚子的紫色瓷坛子里。用的时候,用白瓷碗舀出半碗,拣尽土粒,去了壳拣净的红高粱米粒,静穆地聚集在碗里,饱满而有精神,呈现一碗的火红,恰似满碗碎红玉,散发出淡淡的粮食清香;绿豆,从黑黑的狭长荚儿里剥离出来,粒粒饱满、匀称,被放在黑陶罐里,用时哗地一声倒出,有不安分的颗粒,咕噜噜滚出老远,要被再捡起来,同样也放在白瓷碗里,与高粱米相比,看起来却是满碗的碧绿清新,怡目怡心。
此二种茶饮,熬制的炊具是小铁锅,锅底用的是秫秸火。小铁锅,已经使用数年,油亮光滑,黑黑的,结实硬派,颇具质感。水是从山顶的山泉处取来的清冽得几近发蓝的山泉水,舀一瓢,哗,一下子倒进小铁锅里,打着旋儿的水花泡儿慢慢消散,锅底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点燃起锅下干干黄黄、散发出庄稼味道的秫秸杆儿,黄白的火焰升起,文静地舔着锅底。一会儿,小铁锅就笑了,水皱了,发出嗞嗞的轻响,透明的气泡,慢悠悠地浮上来,这个时候,铁锅不再冷着脸子了,温柔多了。把高粱或绿豆轻轻倒进锅里的清水里,可见粒粒散开,在水中跳着空灵的舞蹈,直至慢慢沉入到锅底,重新聚拢在一起,盖严锅盖后,慢火炖出香味,就可以了。
高粱茶水发红,米味酽浓,透红透亮,有琥珀光泽;绿豆汤水翠,清爽芬芳,烂开的绿豆花白闪闪,像天上的闪烁小星星,点缀在锅中。奶奶常用一棕一白两个瓷盆,把汤盛好,放在门洞里的小桌上,任口渴的人舀起饮用,棕盆盛绿豆汤,白盆盛高粱茶,放在一起,红、绿相间,盆内水波漾漾,看着就清凉极了,凉爽极了。
天气只要热着,这两只盆儿里的饮茶,就没断过。搁在盆沿上的小铝勺,被各种手,不断提起来,又放回去。其中,有家里人的手,也有外人的手:前院二大爷粗糙的大手,村东黄二嫂红润的手,还有村西二妮细腻的小手……一次,一个讨饭的老人,被暑热蒸得身子摇摇晃晃,蹒跚来到我们的家前,满脸的汗水灰尘。他用颤抖的双手,把绿豆茶舀进自己掉了瓷的搪瓷缸子里,咕咚咕咚地喝下,眼窝子里慢慢地浸出泪水。年幼的我摇晃着奶奶询问原因,奶奶一言不发,长叹着,把一块煎饼塞进老人的怀里,看着讨饭老人慢慢离去,一切,透露出生活的艰辛与怜悯……
奶奶已经作古,两只盛放茶饮的瓷盆仍在。天上大太阳暴烈的光,照在两只瓷盆上,泛着刺眼的光芒,折射出流年岁月轻轻滑过的晕影,也依稀有高粱茶、绿豆汤的水波潋滟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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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这么多年,还是忘不了儿时奶奶与母亲亲手做的家常饭儿。
夏天,最爱吃的家常饭,是她们做的鸡蛋蒜泥拌面条儿。
母亲先把面粉用很少的水,和得硬硬的,然后,再把面放在面案上,一遍一遍地揉。她右手向里转动着面团,左手往下压,一块不大的面团,在母亲的手里像棉花般轻柔。而母亲揉面的姿势也很好看,不慌不忙,气定神闲,舒展着腰身与手臂,像练太极拳。
不一会儿,一团面就揉好了,母亲把面团揪住一点提起来,面牵拉得很长,很筋道的样子,这就知道面和好了。
随后,母亲就用一杆很粗的擀面杖,慢慢地擀着,一会儿,那面团就变成了薄薄的、圆圆的、像大锅盖般的面片了。母亲往面片上撒上一层干面,再小心地把圆面片折叠起来,用菜刀,细细地切,根根如柳丝般柔柔细细、牵连不断的面条就成了。
早在往锅里下面条前,奶奶就从鸡蛋筐子里,小心地拿出一个自家母鸡下的粉红蛋皮的鸡蛋,洗净后放到锅里的响水里,一会儿,鸡蛋也就熟了。在等母亲盛面条的时候,奶奶已经把两颗饱满的大蒜皮剥净了,鸡蛋皮也剥净了,她笑着对我说:“兄弟五六个,围着旗杆坐。一旦分了手,衣服都扯破。你说是什么?”我猜不出,奶奶扬扬手中的大蒜,我才忽地明白了。
奶奶把蒜瓣放进蒜臼里,先放了一点盐,这样是防止砸蒜时蒜瓣跳出来,嘣嘣嘣,奶奶用石头蒜捶轻捣慢砸,一会儿,就把蒜瓣捣成了蒜泥。这时,奶奶才把剥了皮的鸡蛋放进蒜臼里,用蒜捶慢慢碾碎,与蒜泥拌在一起,最后,放点味精、香醋,用筷子搅一下,鸡蛋蒜泥就算好了。
其时,母亲已经把面条捞到碗里,凉好了,我把鸡蛋蒜泥扒拉一筷子,胡乱往面条上一抹,便呼噜呼噜喝得山响,头也不抬,脸上汗下如流。我连水带面条,喝上五大碗,也是小意思,既拉馋,又过瘾。现在的我,回想起来,就很惊诧于小时候的肚皮与食量,竟是那么出奇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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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家里困难,没什么好东西可吃,嘴巴馋得很,似乎生铁都想啃两口。巧手的奶奶就把家里仅有的、可怜的一点可吃的东西,变着花样做出吃食来,让全家人果腹。
奶奶最擅长做萝卜丝儿面汤,这道汤,属于典型的百姓家常饭食,我们全家人从来都是喝得如蜜汁一样的香甜。
记得深秋一个傍晚,天气有点清冷,奶奶把家里的一棵红萝卜,洗得干干净净,水灵灵,红彤彤,仿佛一个小红灯笼,她笑着对我说:“晚上,我们就喝萝卜丝儿面汤吧。”我听了,仿佛有一股清香在嘴巴里游走而过,涎水不觉就溢满口腔,啊,萝卜丝儿面汤!
奶奶把红萝卜用铁擦板擦成细丝儿,再选一根大葱洗净,选葱白部分截下来,细细切成葱花,奶奶总是把葱花斜切成片,而不是圆圆的一段,奶奶说,这样葱花的香味才能完全被热油炸出来。这些准备好了,奶奶再用小舀子头,小心地挖上一点白麦子面,加上水,用筷子细细搅拌,直到没有一个面疙瘩为止。
奶奶呱嗒呱嗒地拉着风箱,锅里倒了点菜豆油,她满是皱纹的脸上,被灶膛里燃起的火光照得通红,她亲切地对我说:“离远点啊,别让热油崩身上,烫着。”于是,我就远远躲开,奶奶把葱花倒进锅中烧热的滚油里,紧接着,又把萝卜丝儿倒进热锅,一声“刺啦”声响起后,奶奶开始用铁铲不住地翻动萝卜丝儿。锅里逐渐腾起白雾,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等萝卜丝儿炒到变成金黄色时,就好了。
奶奶往锅里加水,烧开,然后把拌好的面糊下进去。等水小响时,奶奶小心地用筷子,把锅里的面夹碎成块状,均匀成块的面疙瘩发白发亮,在锅里漂浮着,金黄色的萝卜丝儿,夹杂在面疙瘩中间,引人垂涎。“喝汤了,看里面都是老头蛋儿。”奶奶总是开着玩笑,用筷子把面疙瘩,一个个拨到我的嘴里,面疙瘩的溜滑与萝卜丝的清香,沿着口腔,一直浸入到心里,舒散到全身,一顿喝上三大碗,撑得小肚皮滚圆,还是觉得喉咙里往外伸手,忍不住再想喝一碗。
小时候,每当我畏寒发冷、感冒发烧了,奶奶就会马上烧上几碗萝卜丝儿面汤,让我急急地喝下,然后,扯过一床厚被子,让我躺在床上,盖严实,发汗。奶奶会细心地把被子角给我掖严实,守在我的床头边,直到看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才放心地离去。这萝卜丝儿面汤,简直如灵丹妙药一般的神奇,当我醒来后,马上感觉到出奇的神清目明,病,竟神奇地好了。
如今居住在水泥建筑林立的城市,即使山珍海味,也吃不出个香甜,倒是小时常吃的家常饭菜,却不会忘记,想起了似乎就有香气萦绕在面前。

——E N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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