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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琴 | “你好吗?老爸!”

 明日大雪飘 2022-05-18 发布于上海

纪念绿原诞辰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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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原

(1922—2009),原名刘仁甫,曾用译名刘半九。诗人、作家、翻译家、编辑家。“七月诗派”代表诗人之一,获第37届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金环奖。

谨以此文纪念绿原先生。

“你好吗?老爸!”

——纪念父亲绿原诞辰百年

若琴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2年第3期

如果父亲还在世,今年应该百岁了。

据说全世界男性的平均寿命是六十六岁(2009年统计),中国男性的平均寿命是七十一岁(《2007世界卫生统计报告》),父亲享年八十七岁,超过了这两个平均值。

少年时有人给父亲算过命,认为他很难活到三十岁。这种说法似乎颇有根据:他在家中排行老幺,出生时母亲已不年轻,影响到他的体质,幼年的他就时常突然昏厥,不省人事,能活到成年,算是侥幸。尚未成年又遭逢父母双亡,一下子掉进了人生的冰窟。之后经历日本侵华, 十六岁的他不得不独自离开湖北的家乡。

所幸的是,后来他结识了一批朋友,他们是一群热爱新诗的青年人,聚集在重庆国立复旦大学的校内外,领军人物是邹荻帆和姚奔。在靳以老师的支持下,他们筹款创办了《诗垦地》之刊,不仅有了自己的创作园地,更为冷清的国统区文坛带来了些许光亮。父亲的诗心与诗友们相撞击,写出了若干清新的诗篇。文学评论家、鲁迅先生的弟子胡风先生关注到他的诗创作,通过邹荻帆向他约编了一本新诗集,并于1942年出版,这样他被引入了诗坛。这本名《童话》的诗选,多年后他自己很少提及,但台湾一些大陆过去的诗人印象倒很深刻。

抗战胜利后,父亲回到家乡武汉,他在《诗垦地》的诗友、小同乡曾卓也回来了,并成为他的入党介绍人。武汉解放后,他被调入中南局机关报《长江日报》社,几年后又调入位于北京的中共中央宣传部。

旧社会的孤儿成为一名执政党的宣传干部,从世俗的角度看是幸运的,但是福兮祸所伏,上调北京两年后,父亲的人生发生了逆转——因为与胡风先生十三年的友谊及对其文艺观点的赞同,他陷入1955年发生的那起错案中。 

父亲的工作单位当时在中南海内,最初他也是在中南海被隔离的。被人从家中叫到单位后,中宣部的张际春副部长宣布了对他的隔离审查。张部长说中南海里很安静,让他就在这里写反省材料,先把事实讲清楚。

他以为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情,就在已故凯丰部长的办公室,由中央警卫局的一位同志陪同,开始了隔离生活。可是十天半个月后,事情没有完结,而且好像还越来越严重,严重到超过了他的理解水平。

后来公安部接手了,他离开了中南海,移到西单大磨盘院中宣部宿舍的后院。在隔离审查中,他被要求交代在四十年代他写的某些私人信件的内容和性质。那时人们异地联系主要靠书信,熟人间的信件,往往在很短的时间里,根据临时信息一挥而就;对方收信的也只是个人,私信在客观上并无多大的社会影响,所以一般也没有被记忆留存。不料多年后,那些忘却的旧信,不知如何被保留了下来又被翻出,并被要求交代信文的用意。某些信文段落用新的思维一上纲,写信人简直就等同于“反革命”了,虽然并非事实,然而时过境迁,自己一时半会又说不清楚,而“反革命”的帽子是非常吓人的!父亲自问是爱党爱国的,主观上一直追求真理,如被认为“原本就是反革命,参加革命就是为了破坏革命”,实在冤哉枉也。

西单大磨盘院的中宣部宿舍是有人居住的,非常意外地,父亲在这里遇见了自己原所属中宣部国际宣传处的处长姚榛。姚榛有一个著名的“秦上校”的笔名,抗战前后国统区的民众读过他大量的军事评论,他是在杨刚之后调到国际宣传处来的,而他就住在这里的前院。撞见姚榛父亲心中五味杂陈,以为他会转过身,装着没看见自己,不料姚榛却站在原地,动也没动,而且是正面朝向他;接着他听到了姚榛平时那种不急不慢的平和的声音:“好好交代,争取早点解决,我们再一起工作。”父亲嗓子一热,眼泪差点涌出来,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感觉一股暖流涌入心里——他明白姚榛相信他不是反革命,这让他看到了一缕亮光。在之后多年的异常艰难的环境中,姚榛当时说的话曾多次响在父亲的耳边,鼓起了他继续前行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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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初期是允许看报的,但6月10日之后就不能看了,因为那天的公开报纸发表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其中就把父亲与“特务机关”中美合作所联系在一起了,而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之后某天他在厕所里偶然捡到了一块报纸,翻开来看,其中有这样的文字“……想不到胡风集团藏有美蒋特务”,这让他大吃一惊,谁是“美蒋特务”?胡风及认识胡风的朋友们从来都自信自己是抗日反蒋,是追求进步和光明的,怎么会与“美蒋特务”挂钩呢?直觉让他想起1944年在复旦大学,曾和一些同学一起被征调当美军译员一事:在译训班上,他没有发言,也没有集体参加国民党、三青团,被当局认为“有思想问题”,从原分配单位航空委员会退回,又被通知改调“中美合作所”。对这个机构他一无所知,听从胡风先生的意见他未去报到,结果受到暗令通缉。后来又在胡风及何剑熏的帮助下逃到了川北。他隐约感觉,报上说的就是这件事情,这让他的心一下子缩紧了,被全社会视为“美蒋特务”,这该多可怕,又是多冤枉!他当即通过看守,请求和审讯员谈话。

谈话是艰辛的。审讯员开始就反问:“你知道这是说的你?胡风集团每个人的政治历史你都清楚?”父亲确实不清楚“每个人的政治历史”,但是清楚自己的政治历史,知道自己没去过“中美合作所”,而且为此逃亡到川北岳池县。

审讯员见他坚持,便问他:“你是什么时候从'那里’出来的?”父亲回答说,我根本就没有到“那里”去过;并带情绪地说:“要凭那封信把我打成特务,我死不瞑目!”审讯员斥责他:“你去了就去了,没去就没去,不准对组织发誓!”

后来父亲重新详细交代1944年的人生经历:被航委会退回分配单位后,他听说几个“有思想问题”的学生将被送到戴笠管理的“中美合作所”,感觉恐惧,就给年长的胡风写了求助信,请他帮助拿主意。因为担心国民党政府邮检,信文写得较隐晦,有的话使用了反语。发信后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的,就直接跑到胡风家里去了。胡风也不知道“中美合作所”是何机构,但认为“因思想问题改调很危险”,于是父亲没有再回学校,而是轮流待在几个朋友的住所。后听说未去“中美合作所”报到的学生被暗令通缉,于是胡风请何剑熏介绍父亲去川北教书,逃离了重庆。事实上,父亲连“中美合作所”的大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他写出若干知情人的名字,其中有胡风、阿垅、化铁、邹荻帆、冀汸、曾卓和另外一些人,请求调查,他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能证明他没去过“中美合作所”。

这个内查外调的时间大约有半年,由于细节上的误差,父亲一写再写的材料常常被驳回,直到他回忆起去朋友化铁宿舍落脚的全部细节与前后过程后,问题才告一段落。审讯员叫他把1944年前后经过从头到尾再写一遍,没有再驳他。他知道问题查清了,“美蒋特务”的嫌疑被洗清了。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氛围中,审理案件的公安部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按公开报纸发表的《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那样定性他,而是为他做了一个符合事实的结论,这也是他当时能看到的一缕亮光。虽然这个结论并没能改变整个“集团”的定性,但至少为多年后“反革命集团”案件的平反减少了一个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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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个人审查结束,到了问题的最后处理阶段。此时父亲被转入公安部所属的安福胡同一个院内,这里有几个同案人,包括熟悉的路翎,每人一个隔离单间。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在禁闭的环境里,时间仿佛沙漠或洪水一般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这样的感觉折磨着人的神经,如果不约束思绪,任其纷乱不宁下去是很危险的。为了不让自己的精神走向失常,父亲尝试了多种方法,最后选择了用刻板的德语学习来占据自己的大脑细胞。这个学习过程达六年之久,后来他能利用词典攻读比较艰深的德语原著了,读得比较顺利而又细致的是《共产党宣言》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同时也升起对于翻译工作的兴趣。

三年困难时期,安福胡同的案中人被转移到新建的秦城监狱,与国民党“战犯”同吃同住同劳动。后来他戴着“胡风骨干分子”的帽子离开了秦城监狱,因无法再回中宣部,就被转往文化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译所。他的下半生将与文字、图书和出版打交道,而他苦苦自学的德语是否能够学以致用,似乎需要一位专家给他做考核鉴定。

父亲所涉案件一直没有结案,因而他不能公开发表作品,但编译所所长楼适夷告诉他,不用本名译点德国古典文艺理论还是可以的,就将他介绍给外国文学研究所的刊物《外国古典文艺理论译丛》。外文所的领导并不了解他的德语水平,便把他头两篇德语美学文论译稿送给语言大家钱钟书先生。如果钱先生是一位政治观念很强的学者,为了保证日后的“政治正确”,他完全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枪毙一个“胡风骨干分子”的译稿,但是钱先生却没有这样做。他对照原文看了译稿,写下这样几句意见:“译得很忠实,有些地方颇传神,只是'性’字太多。”意见包括三点含义:“很忠实”指对德语文本的内容理解是正确的;“颇传神”是指译文语言不死板,活用了中国传统成语,在“虽不中亦不远矣”句旁,钱先生写了一个“妙”字,并打了一个惊叹号;“'性’字太多”,是指父亲当时喜欢用这个字来翻译抽象名词,在德语翻译初期文字上还欠磨炼,钱先生指出了他今后的努力方向。

于是父亲在政治生命完结后,由于钱先生的正直善良,获得了一张进入德语文学界的入门券,使得他不至于彻底地荒废人生,而有机会为中国的文化事业尽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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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结束后,父亲所涉“胡风集团案”获得三次平反,犹如老树焕发青春,父亲白天在出版社兢兢业业地工作,业余时间则用来写诗搞翻译。他的诗歌创作获得了斯特鲁加国际诗歌节金环奖,他翻译的文学作品《浮士德》获得了鲁迅文学奖优秀文学翻译彩虹奖。

父亲是名普通的中国知识分子,却有些不平常的人生经历。他很勤奋,很善良,爱读书,不喜自吹自擂,也不爱强与人争辩。也许是经历了生命的四季,再遇见流言蜚语,他都不会回应,只是埋头写他的诗或翻译自己感兴趣的作品。晚年他写过几首长诗,其中的《……他走着》满满都是他对人生的体味。

一个羸弱的婴儿能活过世人的平均寿命,内外因都不可或缺。人生的很多时候个人并不能把握,如果遇到困境或绝境,自己要咬紧牙关,继续前行;同时人又是社会生物,与外界不可能没有任何关系。我曾想过,如果当年没有姚榛的信任和鼓励,父亲能坚持走完被审查之路吗?如果公安部的审讯员没有去做那个“中美合作所”问题的调查,否定了他的“特嫌”问题,他能活到新时期吗?我无法回答。又假如,钱钟书先生那时如果不想沾“胡风骨干分子”的边,将他的译稿扔到一旁,后来他与德语文学界还会有缘吗?肯定,就没有后来了。所以,人在绝境中,还是需要外界之光的,那些正直之光,人性之光,只要有一丝光亮,绝境中人就不会轻易自我了断或精神分裂。因而如果自己不幸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要坚韧,要熬下去;当看到别人无辜地处于绝境中,也要尽可能地分给他一点热量一点光。善行拯救的不仅是他人,同时拯救的也是我们自己和整个世界。

科学家声称,人的身体消亡后,灵魂会以量子形态继续存在,精神量子场仍在继续运转。若果真如此,在父亲百年诞辰之际,很想轻轻地探问一声:“老爸,你还好吗?”

2022年2月22日

本文图片来源网络

编辑:揭莉琳

审核: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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