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原创|讲古

 你的景和我的桥 2022-05-18 发布于广东
文/景桥先生  每周一文 温暖同行  全文共5017字,阅读约需10分钟

 
讲古,在我的老家,意思就是讲故事。

依照乡音,讲,读音为“gang”,和粤语中的“讲”音相同,而粤语,本身就是古音。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在粤港和闽南一带,民间也是有“讲古”一说的。

古,就是过去,就是往事。

置身更大的地理视角,讲古,其实和北方的说书、西南的摆龙门阵,差不多。

我小时候 ,最喜欢听村里的老人们讲古了。

那会的乡下,孩子们除了正规课本,几乎找不到任何课外读物,没有图书、没有报纸、没有漫画,村子里电视、收音机、录音机十分罕见,幕布电影一年都难得看一次,获知外面世界的渠道,就如同这个乡村一样贫瘠。记得很清楚,每次到姑妈家,我总会将高我几年级的表哥表姐的语文、历史等课本翻出来,捧在手心,如获至宝。

而听讲古,理所当然,成了孩子们跳出村子看世界的特别通道了。
 
 
讲古者,多是村子里上了一定岁数的人。中年汉子,一则似乎不太感兴趣讲,二则可能也没那么多“古”,不会讲。

讲古内容,不外乎以下几类:一是历史小说,三国里的《空城计》、《火烧赤壁》,水浒传里的《武松打虎》等,都是百讲不厌的“古”。这一类,更接近于现在中央电视台的说书(评书);二是神话传奇,封神榜里的《姜子牙钓鱼》、西游记里的《三打白骨精》、《聊斋志异》里的书生等等;三是当地风土人情和民间传说,乡土气息浓郁,比如本县市的某位历史名人传奇;四是村史,讲述本家一族先祖,如何扎根于此传家继世的,讲村里人一生的种种经历。

讲古的老人,有很多,几乎每个老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古”——这应该也算民间文艺创作的范畴吧。当然,各人擅长讲古的类别,如同今天大学里的专业,多半各有所长。又有点像讲古老人脸上的沟壑,虽纵横交错,却和而不同。

记忆里,村里的讲古高手,被誉为“古师”。读过民国时期高中的尚爹,最能讲历史小说,估摸是读了大量名著古籍的缘故;精通风水学问的元爹,肚子里常能冒出很多稀奇荒诞的鬼怪神事,用今天的话,叫脑洞大开;见多识广的正爹,最能讲一些夹杂着科学道理的小故事;能唱花鼓戏的海爹,讲的“古”,大多来自戏本,比如《杨家将》《八仙过海》《山伯访友》《灯笼记》等等。

我的爷爷,也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古师”之一,这得益于他超强的记性和优异的口才,他同时还是唱夜歌的人(家乡人去世后守灵的丧歌),一本一本的传奇故事,一整夜里,能一字不落、伴着鼓声的节奏,吟唱出来。夜歌本和“古”本相得益彰,使得他的“古”,极为丰富精彩。

据爷爷讲,当年大队部选派精壮劳力去长江边上“挑堤”,晚上,大伙百般无聊,尽缠着我爷爷“讲古”,不来几段古,是无法安然入睡的。

因为讲古讲得好,爷爷还落了个好差事,在伙房负责帮厨,一则免了挑堤的风吹日晒、肩挑手扛,二则在厨房,近水楼台,物质匮乏的时代,也能多沾一点荤腥。

当然,这些事,我也是听爷爷“讲古”才知道的。


 
不同于说书,得有个书桌、醒木、扇子之类,村里的讲古,往往因地制宜,因陋就简。

或三五人,或十来人,围坐一处,讲古的老人,咳咳地清一嗓子,就用大伙熟悉的乡音和俚语,绘声绘色讲了起来,并不需要什么道具,也没有任何报酬,纯粹村里人图个乐子。听者大多全神贯注,跟着“古”的节奏,跌宕起伏,时而紧张、时而轻松,时而悲伤,时而开怀,时而伸长脖子,时而一声恍然的“哦”。时间悄然逝去,往往夜深几许,讲古的人听古的人都嘴唇干了,主家烧开井水、排开茶盏,泡上浓香的土茶奉上,就足以消困解渴了。

讲古的地点,也并不特别讲究,山水田园,有人聚处,皆可讲古。干完农活的田埂边,夏夜纳凉的禾场里,北风呼啸的冬夜火塘旁,年三十夜里守岁的堂屋中,都少不得要讲一段古。

那时,常年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的农人们,文化生活极为虚匮,不像现在,一机在手,应有尽有。而听古,正好弥补了这一精神缺口。

出于年少时对世界的渴望,我常缠着爷爷讲古,甚至在冬夜的睡床上,爹孙俩,一人睡一头,爷爷也给我一人讲古,我常常听着“古”,心满意足进入梦乡。

那样温情的“睡前故事”,如今还残存在异乡的梦里。

很多年后,也才晓得,这些“古”,虽已忘了其绝大部分内容,但其精神,却早已注入了我的灵魂。

正如故乡的山、水、人,虽远隔千里,却早已融入了我的身体,变成了形而上的存在。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能没有灵魂。文化文艺工作、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就属于培根铸魂的工作”。

我想,一个村庄、一个家族,亦是如此。而讲古的人,也就是这个村庄或家族的“文艺工作者”,为晚辈后生们“培根铸魂”。

迄今,我仍依稀记得的一些“古”,都蕴含着强大浓厚的乡土情结和感召力量。

比如,有一个讲小孩的“古”。幼时,孩子偷了货郎担子里的一根绣花针,母亲不但没有责怪,反而替他遮掩,连声夸奖。久而久之,孩子长大,逐步发展到偷鸡摸狗、偷金偷银、打砸抢杀了,最终被抓获判了处斩。行刑前,县令问他还有什么遗愿?他说想吃母亲的一口奶。结果,他却一口将母亲的乳头咬掉,以示对母亲纵容的怨恨。这个“小时偷针、大时偷金”的“古”,藏着许多朴素的大道理,既教育小孩从小就不能爱小便宜、不能干坏事,因为“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又教育大人决不能纵容孩子,因为“慈母多败儿”。

有一个讲四兄弟的“古”。说某一天,穷得肚皮贴着肚皮的四弟先去大哥家,当时正在杀鸡,见弟弟来了,赶紧不杀了,找了个借口,说家里来了客人不能杀鸡;又去二哥家,当时正在打梨,赶紧不打了,找了个借口,说要下雨了不能打梨;再去三哥家,他家也穷,刚好摘了一条丝瓜,连忙炒了热情招待弟弟。后来,四弟发奋读书,高中状元,做了“驸马”。三位哥哥都去道喜,希望讨个好差事。四弟写了一首诗,说“添客不杀鸡,落雨不打梨;丝瓜恩情好,黄州不改移”,只给三哥安排了一份在黄州任职的好差,而且是“终身制”,大哥二哥羞愧不已,无奈只好打包回家了。这个“古”,告诉村人们,兄弟之间要相爱相亲、互帮互助,发迹了要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还有对年轻后生们要用功读书的激励,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有一个讲风水的“古”。一位富贵先生,请了地生看地,做百年后的“千年屋”。在去往祖山的路上,忽然看见远处鸟雀惊飞,原来是几个小孩在山上偷偷摘梨。先生对地生说,咱们回去吧?地生不解,为何?先生说,孩子们在摘梨子,我们去了,肯定会惊吓到他们,万一失足跌下来那就不好了。地生听了百般感慨,说您家的地不用看了,无论选哪里,都是一等一的好地。这个“古”,告诉我们宅心仁厚、必有后福,与人为善才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风水”。

还有关于本地进士吴獬的多则“古”,大多已忘记了。只记得其中一则,说湖广总督张之洞慕名前来拜访,和吴獬畅谈一天一夜,并不无感慨说,天下的学问就像洞庭湖的水,吴獬饮了一匙,我和诸位只是尝了一点一滴罢了!这个“古”,讲到了天下学问之大,讲到了读书人的惺惺相惜,无形之中,令人对读书有了无限神往。

还有一个洞房花烛的“古”。说苏东坡的妹妹苏小妹,也是才高八斗,嫁给了状元郎秦少游。洞房花烛夜,花好月圆时,只见她走到窗前,双手推开窗户,出了一联“双手推开窗前月”,要秦少游对对子,对不出来就不许上床。秦少游可能紧张,一下子想不出来,只好在新房来回踱步,陷入沉思。苏东坡恰好半夜路过,在门外听到了姑爷正在反复吟着“双手推开窗前月”,心知是妹妹在考难夫婿,于心不忍,于是拾起一块石子,投向屋前的水池,只听“噗”的一声响。秦少游得了启发,下联也便脱口而出,“一石击破水中天”,这才得以春宵欢度。这个“古”,对于孩子们来说,有点暗暗的性启蒙,更有关于才气、灵气的阐释,要读书,更要读活书。

当然,还有更多的“古”,有些很诙谐风趣,寓教于乐,有的恐怖刺激,令人惧怕,甚至还有一些“咸古”(风花雪月的故事,较粗俗的男女故事)。比如某个岳父大人嫌贫爱富的故事,某个邻村铁匠夜遇千年树精斗智斗勇把树精骗到铁炉烧了的故事,某个有名的“哈心”(即傻子)娶了聪明老婆的故事……

由于年代久远,我多半已不曾记得,随着讲古老人们的风中凋零,这些“古”也便埋进了尘土。年少时,我偶发素愿,计划用笔记录下这些“古”,想来也是一件大乐事。只是因学业繁重,人有惰性,未予实施。如今,只能凭着零星记忆,勉强记录几则罢了。

逝者已矣,“古”亦如此。

怅然之际,却也深深晓得,这些“古”的精髓,是伴随我一生的,无时无刻不在指引着我的求学、做人和行事,就像是我的根、我的魂。

 
 
讲古的另一大块内容,是讲“实”,讲村庄旧史,讲家族记忆,讲讲古人的见闻,讲世事岁月的代谢更替。

这些“古”,有名有姓、有年有月、有板有眼,地点、人物、情节都很具体真实,都是熟悉的场景,都有血脉的牵连,细节能具体到了村边的哪一条小溪,哪一座山、哪一棵大树、哪一户人家,让人代入其中,仿佛就发生在身边,发生在昨天。

这是代代相传的“古”,是生命的传承,是古朴的历史,也是新生的记忆。

正是在这些“古”里,我们记住了国仇家恨,熟络了家族往事,铭记了先人事迹,懂得了风土人情,学会了做人做事。

抗战时期,我的故乡小村,因地处湘北咽喉之地,加上高山连绵,是烽火一线。山的一边是侵华日军,另一边是抗战队伍。孩子们听的抗战的“古”,自然也就多了。有一回,说游击队在一处险要路口埋伏了七天七夜,村里人帮着送饭,终于等来了一队巡逻鬼子,霎时枪炮震天,敌军纷纷丧命,只有一个因解小手掉队的鬼子,逃回去报信。次日,大队日军杀到村里,没见到一个人影,就将村里的房子付之一炬,烧了个一干二净。每每讲到此处,讲古人总要咬牙切齿,恨声连连,并说起祖屋此前多么气派,地板和阁楼都铺上实木,两边一排排全是木刻楹联,被火烧得只剩四面墙,太可惜了!

村东头有棵大榕树,顶上面插着一把日本军刀,据说是三个日本鬼子踩中了地雷,丧命之际,军刀也被炸飞直插到树上,直到解放后,才有人冒险爬上去取下。

我爷爷还讲过一件趣事。说他有次去山上挖树蔸,由于树蔸太大,费了很大力气都挖不动。这时,可能动静太大,被对面山上碉堡里日军发现了,一发炮弹打了过来,听见炮响,爷爷赶紧躲开,炮弹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树蔸位置,刚好将树蔸炸了出来,爷爷于是赶紧将树蔸背了回去,心里不但不怕,还想着这一炮炸得真准,为自己省了不少力气。这个故事真实性存疑,却也反映了当时村人们边抗战、边生产的积极乐观态度。

除了这些,还有村人们在过往岁月里的艰难求存、九死一生。

有一回,爷爷和人去湖北贩鱼,路遇暴雨,过一座独木桥时,脚下一滑,跌落到水里,幸被一个树枝挂住,捡了一条命。爷爷说,要不是那根树枝,可能这世上也就没有你们了!

有一回,村里好几个人联合去城里买猪崽,一百多里路,大家赶着猪走了一天一夜,风餐露宿,偶尔歇伙,坐在地上都能睡着,艰辛异常,也不过是为了有口饭吃。

有一回,对门山起了大火,众人奋力上山打火,火灭了才发现,头发被烧掉了一半,衣服上好多破洞。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在这些“古”里,我们读到了生命的顽强张力和生生不息,读到了生活的乐观朴素淳朴,读到了村人们的守望相助相依为命。

也正是这些“古”,成就了村人们的“今”。

对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人来说,讲古听古,既是一种日常的消遣,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
 
 
岁月不居,人事已非。许多年过去,讲古的人早已作古,成了我们这些后辈人口中的“古”。

回想这些讲古的岁月,我更加深悟,其间蕴藏的巨大文化基因和生命温度,正所谓“老人不讲古,后人离了谱”。

是的,通过这些充满着乡土生活气息的“古”,我们这些后辈,潜移默化之中,听到了自己的根脉所向,听到了远方的家国天下,听到了村子里的醇厚古风,听到了为人处世的是非原则

那些或遥远或真实的“古”里,寄寓了村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岁月唯艰的深刻感悟,对乡土情结的不尽执念,对列祖列宗的生命寻根,对晚辈们传承善良、诚实、勤俭、忠孝家风的殷殷嘱托。

那些血脉情结和处世理念,都随着老人们讲古的声音,如同内力,缓缓输入晚辈们的体内,让我们终身受用。

那些讲古的场所,某种意义上,就是当时教育尚处落后的乡村的“学堂”,讲古声就是“教书声”,起到了教化育人、布道弘德的功效。也难怪,讲古的人要被称为“古师”。

如今,“古”声已远,“今”声续力。

我们也学着村子里讲古老人的样子,给自己的孩子们讲古。不管是睡前故事,还是家族聚餐,都隐约藏着“古”的影子。心底暗自希望,自己的后代,一代又一代,也能常听到这些遥远得似乎与世隔绝的“古”声。直到某一天,我们自己也成了“古”,但这“古”声,却是绵延不息的。

“古”声,便是岁月的回响,便是生命的伴唱!

(图片源自互联网)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